王宮陷落,淵蓋蘇文自戕而死,禁衛軍敗亡,守城軍隊潰散。一日之間,曾在數十萬唐軍圍攻之下力保不失的平穰城,終於淪陷於唐軍之手。

普通的百姓、商賈尚未明白時局到底如何走向,只是在唐軍火炮轟擊之下戰戰兢兢、驚慌失措。到了天黑時分,炮聲徹底消失,一隊隊唐軍走上街頭維持秩序,先是嚴令百姓商賈不得窩藏兵卒、不得擅自上街,繼而便頒佈了安民告示,貼滿平穰城的大街小巷。

雖然國家覆亡,但高句麗的商賈、百姓倒是很快平靜下來,看著街巷上來來回回陣容齊整、殺氣騰騰的唐軍,沒有多少仇恨,更談不上什麼“亡國奴”的悲哀,反倒很有幾分竊喜。

自淵蓋蘇文掌權以來,高句麗便一直施行高壓統治,大莫離支府令出如山,誰敢不從便唯有悽慘之下場,商賈動輒被增派、捐獻,萬貫家財朝不保夕。百姓也好不了,北邊為了防止漢人南下的“遼東長城”修了幾十年,一座座山城看似固若金湯,實則皆以高句麗人的血汗性命鑄就,每年增發的徭役幾乎沒有盡頭……

而對於大唐,高句麗人有著俯首膜拜的心理。

從古至今,無論高句麗如何標榜自己的文明,吹捧自己的傳承,但如庸置疑的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始終在華夏。仰望著漢人那璀璨的文明,高句麗人也好扶余人也罷,都只能頂禮膜拜。

身為高句麗的統治者,自然不願被漢人覆亡其國,斷送其統治,再不能趴在平民百姓的身上敲骨吸髓以供養他們奢靡的生活。然而對於高句麗百姓來說,誰來統治他們其實並不重要。

高句麗乃是自古生活在遠東的扶余人南下所建,很長一段時間懾服於漢人的統治之下,對於漢人有著很強的認同感,甚至國內貴族皆以寫漢字、說漢話、穿漢服為榮,將這些當作階級差別的一種體現,由此可見高句麗人對於漢家文化的強烈崇拜與認同。

如今淵蓋蘇文這個暴君死了,無能的高氏王族也徹底湮滅,大家都屈服於漢人的統治又有何不可?

反正不管國王誰來當,自己總還是要種地打漁……

……

相比於平民百姓的人命,官吏們則主動得太多。

高句麗覆亡,淵蓋蘇文身死,整個高句麗的政權結構轟然倒塌。唐人初來乍到,對於本地風土人情全然不懂,且為了安撫高句麗人,總得要扶持、重用一批高句麗官員來幫助他們管理政務、統治人民吧?

高氏王族統治高句麗幾百年,尚未能夠使得國中百姓對其有著太多忠誠與擁戴,更何況是以暴政統治國家、手段殘酷暴戾的淵蓋蘇文?那邊淵蓋蘇文一死,這邊便有無數官吏蜂擁來到唐軍大營之前,求見蘇定方,力求在這位唐軍主將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稍候的權力機構重組之中,能夠有自己一席之地。甚至不吝於送上無數的金銀財寶,憧憬著能夠賄賂唐軍主將,使得自己成為唐人在高句麗的代言人,權勢、地位、官職盡皆更上一層樓……

對此,蘇定方自然是來者不拒。

正如很多高句麗官吏所想那般,覆亡高句麗容易,但是想要長久的統治這片土地,卻是難如登天。

若是漢人官吏安插太多,難免使得高句麗生出一種隔閡感,不利於高句麗故地的長治久安。唯有多多任用高句麗官吏,使得政權平穩過渡,局勢才不至於太過緊張,引發高句麗的對抗。

但是如何擇取高句麗人來擔任各級官職,這就需要從無數主動投靠過來的高句麗當中予以甄別,誰能力出眾,誰心向大唐,都要做出抉擇。

而這種能力是蘇定方所不具備的,而且就算他能夠慧眼識人,也不會如此去做。

他始終記得當初房俊曾與他說過的一句話,“軍人自當馳騁疆場,百戰不悔,更當遠離政治”,曾經因李靖之拖累,從而遭受數年打壓嚐遍人情冷暖見識過權利鬥爭之殘酷,令他深知其中利害。

尤其是眼下他違背李績之軍令,悍然攻打平穰城且立下這等滅國之功,已然不知遭受多少嫉妒,若是再將高句麗重建之政權操之於手,將會不知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單單一個“逾距”的罪名,便足矣使得他焦頭爛額……

對於高句麗官吏遞上來的自薦書信,他一封一封盡皆收好,而那些“奉獻”上來的金銀財寶亦照單全收,但每一筆都記錄詳細,價值幾何、數目清單、所送者何人,都登基在案,毫無差錯的交予軍中司馬掌管。萬一以後在此事之上出現岔子,自然有據可查,不至於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官場之上,自然要小心翼翼,改搶功勞的時候毋須客氣,但做事絕不能留下太多把柄。

一著不慎,就有可能成為政敵攻訐你的藉口……

到了入夜時分,蘇定方於營帳之中將政務處置告一段落,正要用晚膳,便有斥候入內通秉,說是向北追擊唐軍的數萬高句麗騎兵已然兼程返回,此刻即將抵達平穰城之外兩百里。

此刻風雪交加,夜黑路滑,即便敵軍騎兵皆乃精銳,趕回平穰城也需要至少四五個時辰,亦即是明早之前暫且無虞。

此事蘇定方早有預案,只要平穰城內高句麗軍隊被清剿一空,即便再多一倍的騎兵前來攻城,他也有信心據城而守。況且自己已經派人去李績那邊送信,無論李績如何對自己不滿,也絕無可能任由自己冒著被城內守軍與城外騎兵內外夾擊的風險,所以一定會派出一支軍隊緊緊綴在高句麗騎兵身後,使其不能全力反攻平穰城。

若是連這一步都算不到,那李績也就妄稱李靖之後的當朝第一名帥……

蘇定方這欲下令佈置守城任務,習君買已然大步入內。大雪連綿,天寒地凍,此時又已入夜,氣溫愈發低了,一身鐵甲之上已然掛滿冰霜,胡茬子都帶著霜氣。

上前兩步施禮,正欲稟報,蘇定方已經擺擺手,親手斟了一杯酒,遞給習君買。

習君買雙手接過:“多謝都督!”

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水入喉,彷彿帶著一條火線直入臟腑,渾身的寒氣登時消散不少,長長的籲出一口氣,這才道:“啟稟都督,末將奉命前去追趕淵男產,於城南三十里一處山坳之中發現其屍體,遍尋該處亦未發現淵男生所言之傳國璽印,人馬蹤跡有很多,但顯然已經離開多時。末將不敢追趕,一則顧忌誤中埋伏,再則城中戰亂,穩固防禦以待敵軍騎兵回援為重。”

蘇定方頷首道:“正該如此,既然淵男產已死,想必以劍牟岑等人之威望,即便有傳國璽印在手亦不足以號令高句麗國內的殘餘勢力。至於復國之企圖,要麼是高氏王族血脈,要麼是淵氏一族子弟,區區劍牟岑只是痴心妄想。縱然其持有傳國璽印,若無王族血脈豎起旗幟,頂了天也不過是癬疥之患,毋須在意。”

伸手讓習君買入座,又讓親兵將晚膳端上來,邀其一同進膳。

習君買也不客氣,與蘇定方相對而坐,一邊進膳,一邊商議禦敵之策。

“城門處損毀嚴重,這等天氣之下,無法進行修繕,況且時間也來不及。可若是任其放置,將會成為高句麗軍隊的突破口,一旦被其突破,殺入城中,那麻煩就大了。”

蘇定方慢條斯理的吃著菜,點出守城最為重要的一環。

當時炸開西城門,使得水師兵卒由此突入城內,敲響了淵蓋蘇文敗亡的喪鐘;然而眼下,這一幕怕是要重演,只不過位置顛倒了一下,受苦的變成了水師。

外頭天寒地凍,損毀的城門處根本無法修砌,可若是隨意堆起一些磚瓦石塊擋住豁口,卻又難以抵擋高句麗軍隊的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