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淅瀝的雨水不能澆滅火油引起的火焰,無數營帳火焰沖天濃煙滾滾,不計其數的兵卒混亂嘶喊慌不擇路,被趁夜掩殺而來的右候衛一一殺戮,整個鳳棲原猶如陷入火海,萬餘東宮六率兵卒嘶吼淒厲,恍若地獄。

然而給全軍下達“死戰”命令的劉延景,卻在親兵簇擁之下脫去甲冑、丟棄旌旗,趁著夜色掩護向北殺出一條血路,朝著長安方向瘋狂逃竄……

雨水淅瀝,官道上泥水橫流,馬蹄踏過泥水濺起,劉延景不敢有絲毫耽擱,他必須在鳳棲原淪陷的戰報送抵長安之前趕回去,否則其間毫無轉圜餘地,他必死無疑。

此刻放棄陣地、部隊落荒而逃,乃是死罪,自是不敢自明德門入城,而是繞過半個長安城,趕到長安城西的延平門,透過私人關係進入城門返回家中。

……

劉德威自從卸任刑部尚書之後便潛居府中,雖然與關隴門閥極為親厚,但此前關隴兵變之時卻作壁上觀沒有參與其中,從而僥倖躲過其後的清洗,卻心有餘悸,於是將自己的兒子送入東宮六率,以此向李承乾表達忠順之意。

雖然之後又遭逢晉王叛亂,但劉德威認為李承乾必將坐穩皇位獲取最終之勝利,所以不斷動用人脈關係為兒子鋪平道路,短短時期之內便穩步上升,成為東宮六率之中的後起之秀。

及至屈突詮、程處弼、李思文等優秀將領接二連三遭遇敗績且被俘,劉延景終於得到李靖之青睞並且委以重用,自然令劉德威欣喜不已。

似他這些高祖皇帝時期的“元從功臣”如今所剩無幾,碩果僅存的一些人也大多遠離了政治中樞,權力不再,許多人更是整個家族都遭受重創沉淪不起,如此情形之下,劉延景的前途愈發顯得難能可貴……

此番劉延景率軍出征,劉德威極為緊張,他明白這幾乎是整個家族往後五十年之內唯一的機會,勝則青雲直上重回權力中樞,敗則跌落塵埃,所以對於劉延景出征之後的動向密切關注。

再看到劉延景並未貪功冒進,甚至主動放棄攫取更大功勳的機會採取穩紮穩打的方式固守鳳棲原,劉德威不禁大加讚賞,老懷大慰。

人在四十歲之前,拼的是功名富貴、權勢地位,拼的是醇酒佳人、快意逍遙;人在四十歲之後,拼的只剩下一樣,那就是兒子。

如果的你的兒子才華卓越、出類拔萃,那麼你縱然一介老農、半生貧寒,也可以吐氣揚眉、睥睨自傲;反之,如果你的兒子率誕無學、文不成武不就,那麼就算是你富有四海、宰執天下,亦要扼腕嗟嘆、低人一頭……

劉延景現在就覺得人生圓滿了,自己一輩子混跡朝堂始終在權力中樞,如今退下來自己的兒子又前途無量很有可能繼承自己的衣缽,人生還有什麼追求呢?

於是乎這位“元從功臣”開始放縱自我,一房接一房的小妾納入府中,一個比一個年輕……

此刻聽聞僕人在門外說是大郎回府了,劉德威慌張之下從昨日接進府中的剛到及笄之年的小妾如花似玉的嬌軀上爬起,因用力過猛閃了腰,由小妾服侍著穿上衣裳,扶著腰走出門外。

剛到正堂,便見到一身尋常兵卒衣服、髮髻散亂狼狽不堪的兒子“噗通”一聲跪在腳下,大呼一聲:“父親救我!”繼而以首頓地,泣不成聲。

劉德威:“……”

他還未完全從小妾花蕊一般嬌嫩的身體上抽回精神,見到兒子這般模樣一時間有些恍惚,忙扶著兒子肩頭:“到底發生何事?你不是率軍出征鎮守鳳棲原麼?怎地回來了?”

繼而面色一變:“你該不會是擅離職守吧?”

兒子雖然各方面都極為優秀,乃是年輕一輩當中的佼佼者,如今更受到李靖青睞,但說到底依舊是一個世家子弟,從小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受不得出徵在外的苦也是有可能的。

但那可是軍中!

軍法如山,身為一軍之主將居然在出徵之際熬不得幸苦而擅自離營將麾下將士棄之不顧……這可是死罪啊!

劉延景只是低著頭哭泣,整個人還未從倉惶恐懼之中清醒過來。

劉德威愈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頓時恨鐵不成鋼道:“你糊塗啊!書也讀了不少,古往今來但凡成就大事的哪一個不是意志堅定、心性堅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如此小小的困難都堅持不住,將來如何出將入相、成就一番事業?”

話音剛落,外頭有僕人匆忙跑進來,急聲道:“家主,衛公派了兵卒前來,說是要鎖拿大郎前去問罪!”

“啊?”劉德威吃了一驚。

劉延景渾身劇震,終於清醒過來,再度跪下抱住劉德威的大腿,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衛公要殺我,不能讓他們將我帶走,父親救我!”

劉德威鎮定一下,雖然惱火兒子不成大器闖下禍事恨不能鞭笞一頓,但到底是自己的兒子,見他這般哀哀哭泣魂不附體,自是心疼得緊,忙安慰道:“放心,不過是擅自離營而已,就說是我忽然染病而你擔憂過甚這才回府探視……雖然罪責難免,但情有可原,衛公不會斬盡殺絕的。”

軍紀也好,律法也罷,說到底法紀不外乎人情,自家父親病重不起孤兒捨棄軍務回家探視,這是至孝之表現,想必李靖也不至於半點情面也不給……

然而劉延景還是哭,這讓劉德威蹙眉惱火,正欲責罵,忽然外頭一陣呵斥夾雜著混亂的腳步傳來,抬起頭,便見到一隊頂盔摜甲的兵卒氣勢洶洶衝入正堂,那些想要阻擋他們的家僕被粗暴的或是推倒或是踢開。

劉德威意識到不對勁,自己好歹也是“元從功臣”,前刑部尚書,這些兵卒校尉哪裡來的膽子居然這般無禮?

為首一個校尉進入堂中,見到劉德威父子,擺手讓其餘兵卒止步,他自己上前兩步,抱拳施禮:“末將李大志,奉衛公之命前來緝拿劉延景,冒犯之處,還請海涵。”

言罷,大手一揮,身後兵卒就待一擁而上將劉延景當場捉拿。

“慢著!”

劉德威自是不能讓人在正堂之上將嫡子抓走,否則彭城劉氏顏面何存?

“小兒無知,不知軍法森嚴,因擔憂吾之病情故而犯下錯誤,雖然難逃軍紀,但情有可原,即便是衛公在此也不能阻止孝子探視父親吧?忠孝之事,天下之大也!汝等皆乃袍澤,何必咄咄逼人,不留半點情面呢?還請予以寬容,稍後老夫自會攜帶犬子去往衛公面前負荊請罪。”

李大志:“……”

他有些懵,孝子探視父親?忠孝之事、天下之大?你兒子指揮失誤導致大敗,萬餘兵卒全軍覆滅丟失鳳棲原,致使叛軍長驅直入攻佔圜丘距離長安一步之遙,如此大罪,你居然還要帶著他去衛公面前負荊請罪?

就算是請罪,那也拎著項上人頭前去,你以為“負荊”就行了?

他覺得劉德威不是糊塗人,大抵是還未明白他兒子犯下何等不容饒恕的大罪,沉吟一下,試探著問道:“彭城縣公,非是吾等不敬,實在是令郎所犯之罪太過重大,叛軍攻陷鳳棲原後長驅直入抵達圜丘,兵鋒直指明德門,長安城防危在旦夕,整個關中震動,陛下在太極宮內更是動了雷霆之怒……兵敗也就罷了,他居然貪生怕死連夜遁逃,將萬餘將士棄之不顧,一人脫離陣地逃回長安,如此大罪,您要如何替他挽回?”

“什麼?!”

劉德威只覺得一道悶雷劈在腦門,整個腦袋嗡嗡作響,看了看李大志,覺得這種事是萬萬不能拿來說笑的,再看向自己蔫頭耷腦倉惶恐懼的兒子……

“噗”的一聲,一口老血噴出,身子搖搖欲墜。

堂內劉家僕人都驚呼一聲,趕緊上前將其攙扶,劉德威吐出一口血反而恢復了神智,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抽在劉延景臉上,打得後者捂著臉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簡直混賬至極點,你若戰死也就罷了,居然臨陣脫逃,是想讓你老子我與這劉家上上下下百餘口一同與你陪葬不成?”

劉德威轉過頭,對李大志道:“吾萬萬不敢窩藏此等廢物,會親自將其綁縛衛公面前聽候發落。”

李大志想了想,道:“即便如此,吾等職責在身,亦要從旁跟隨。”

劉德威頷首道:“正該如此。”

當即命人將劉延景五花大綁,自己則更換了一套衣裳,出門乘車在李大志等人護送之下趕赴春明門外大營,求見李靖。

馬車內,看著捆縛著雙手艱難前行的兒子,劉德威一顆心都在滴血,他明白現在已經不是如何保全這個兒子的事情了,而是如何將劉家從這場危機之中摘出來。

兒子不止這一個,但家業若是敗了,那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