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的燈火通明,推杯置盞的聲音不斷。

身材肥胖的廣東商會會長黃裕雖然面對周圍人的敬酒,但亦是一個眼觀六路、耳聽八路的精明商人,所以成功捕捉到劉存業的反應。

只是他不明白張遂所說的大事,更不明白劉存業因何突然間害怕,總覺得這裡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密。

其實他心裡還是有一個疑惑,剛剛沒關注張遂還好,但現在發現張遂不同凡響後,突然意識到張遂一個外官不應該出現在京城。

滿桌的美酒佳餚陸續被送上來,讓這裡的人吃得不亦樂乎。

雖然這場同鄉會讓翰林修撰劉存業產生了不愉快,誰都看得出劉存業對張遂產生了敵意,但並沒有影響整體氣氛。

在酒足飯飽後,黃裕端起酒杯提出一個請求:“鄙人不才,姓黃,單名一個裕。幸得祖上庇佑,這些年在京城和廣州都積了一點家財,只是不想坐吃山空,故想開春便謀商路,所以還請諸位大人指點迷津!”

“這是什麼情況?”

“這位黃會長可以說是咱們廣東商界首富,但奈何流年不利!”

“我記得他是開當鋪的,還曾向我們廣東舉子放債,難道當鋪被關了?”

……

張遂扭頭便向張鴻打探情況,在探聽到一點口風后,當即結合自己的記憶進行了一個大膽的推測。

事情跟張遂所猜測的差不多,黃裕可以說是朝廷金融整頓的受害者。

黃裕所建立的金裕當鋪不僅向廣東的舉子放貸,而且還承包著廣東官員的京債,很多被外放廣東的官員都是從金裕當鋪舉債。

由於資金充足,加上朝廷有人撐腰,還在廣東那邊黑白通吃,致使他幾乎壟斷外放廣東官員的京債。

正是依靠廣東方面京債收入,加上很多廣東舉子都向他舉債,所以這些年的日子一直過得有聲有色。

只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大明王朝迎來史上最有魄力的暴君,於去年開春便整頓金融,嚴厲打擊高利貸。

金裕當鋪雖然沒有被查出傷天害理之舉,但遭到朝廷的整頓後,生意可謂是一落千丈。由於沒有努力爭取朝廷所頒發的金融牌照,致使黃裕的當鋪現在已經關門大吉。

“當鋪確實被關了,但事情不止於此!這位黃會長的商業嗅覺確實很強,去年北京城房產十分火爆,他攜帶資金投資京城的房產賺了一大筆,但現在奢靡稅不是出臺了嗎?”徐鴻顯得幸災樂禍地補充。

隨著京城天花疫情被迅速控制住,朝廷經過最高會議的討論後,已經正式向兩京十三省頒佈了最新的奢靡稅。

奢靡稅打擊最大的是富人群體,從富人的衣食住行著手,而受影響最大的其實是房地產。

去年還因為聯手炒高京城房產牟利而沾沾自喜的那幫人,隨著朝廷正式出臺奢靡稅,這些人可以說是自食惡果。

現在北京城的房產價格不僅應聲而跌,而且這些炒家正在面臨高昂的奢靡稅。

財大氣粗的黃裕便是諸多受害者之一,手裡足足坐擁三座要繳納奢靡稅的宅子。好在他參與的程度並不算太深,且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倒還不至於直接倒下。

現在藉著這一場同鄉會,黃裕確確實實是想要求助在場的人,特別是擁有智慧的廣東籍官員,從而謀得新的生財之路。

在場的新科貢士和落榜舉子自知自己幾斤幾兩,當即默默地注視在場的官員,特別是那位眾星捧月般的狀元郎。

劉存業雖然是典型的媽寶男,但終究已經是入朝為官,而且還是人人追捧的翰林修撰,三十歲的年紀亦是沾染著一份成熟。

“黃員外,依我看你該操持舊業!”

“孫郎中說得對,京城不行可以回廣州幹嘛!”

“不管是以何營生,當以誠信經營,這才是儒家商道!”

……

那位刑部郎中和劉存業等官員顯得十分熱心,只是大多數官員提議黃裕重操舊業,卻是希望黃裕返回廣州繼續從事放貸生意。

“下次我不會再來了!”

“張兄,你這是為何?”

“一幫跳樑小醜還愚昧至極!”

……

張遂將那邊人的提議看在眼裡,心裡顯得無比的失望,只是改不了毒舌的屬性,對那幾個踴躍的官員直接進行鄙視。

徐鴻在京城時間久了,卻是知道這些官員目光短淺,卻是早已經見慣不怪,顯得苦澀地搖了搖頭。

亦不怪當朝戶部尚書李嗣不組建廣東鄉黨,若想要依靠這幫人介入朝堂爭鬥,只會死得很慘很慘。

“張巡史,你這是何意?剛剛因何搖頭晃腦?”劉存業一直有所關注張遂,當即進行發難道。

刑部郎中等官員自然是站在劉存業那一邊,當即紛紛投來了不善的目光,卻是很瞧不起這個小小的遼東監察御史。

張遂喝了一口酒,顯得直率地道:“正所謂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你們作為大明官員如此慫恿黃員外重操舊業,當真對得住陛下嗎?”

“你少要在這裡大放厥詞,這跟陛下有何干系?”有一位中年官員當即質疑。

張遂將手中的酒杯放後,迎著眾人敵視的目光道:“陛下去年整頓金融為的正是給揹負高利貸的底層百姓一條活路,若黃員外在京城都拿不到一個正規牌照合法經營,你們慫恿黃員外回廣州是想要做甚?廣東真缺一個放高利貸的商人嗎?”

他並不是特意針對某一些,而是對這幫目光短淺的官員十分的失望。

這裡的邏輯其實十分的簡單,黃裕之前從事的是高利貸,讓他重新開設當鋪註定還是會從事高利貸活動。

若黃裕都不願意在京城老老實實合規經營當鋪,現在慫恿他回廣州經營,不過是讓廣州多一個實力強勁的高利貸經營者罷了。

正是如此,輕則是廣州多一位高利貸的老手,重則是這些官員正在違背當今聖上的意志,甚至在毀滅朝廷整頓金融的成果。

這……

剛剛質疑的那位中年官員很快理清了其中的邏輯,當即便是啞口無言。

“鄙人多謝諸位大人的獻策,亦感謝張御史的提醒,諸位大人的意見定會好好參詳,我在此先自罰一杯!”黃裕看到再起衝突,急忙端起酒杯站起來賠罪。

張遂看著將酒一飲而盡的黃裕,卻是直接告誡道:“黃員外,若是你現在能夠老老實實經營當鋪並無不可,只是你還想著經營當鋪賺大錢的話,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朝廷不允,陛下不允,本官亦反對這種現象!”

其實他今晚在這裡發言,並不是要特意針對黃裕。由於出身底層的緣故,他曾經目睹高利貸者的殘忍手段,親眼見證過鄰居家破人亡。

正是如此,他是雙手贊成陛下整頓金融,金融機構透過高息攫取民眾辛苦勞動成果的王朝必定很難長久。

徐鴻倒是覺得張遂今晚過於咄咄逼人,不由扭頭望向苦主黃裕。

“多謝張御史提點,只是鄙人目光短淺,卻不知您可有好的提議呢?”黃裕並不反感張遂的盛氣凌人,顯得虛心地求教道。

“他那一張嘴只會損人,哪能有什麼好提議!”劉存業翻了一個白眼,顯得嘲諷地道。

張遂迎著黃裕虛心求教的目光,心裡不由一軟地道:“當今聖上雖然整頓鹽業和金融業,但亦興紡織之業,故近些年京城紡織作坊多得其利。而今天子聖明,黃員外慾富貴,只要跟隨陛下的意志而行。今後別總惦記國人的錢袋子,於國於民有利才是正道。雖已過進入紡織業的黃金期,但朝廷一直提倡以棉布換海外資源,今年是下南洋貿易的最佳時期。”

咦?

徐鴻一直覺得張遂像是一個木頭,但聽著張遂的這一番話後,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小瞧張遂的商業智慧。

單是這一個商業的分析,不僅將朝廷的政策已經徹底吃透,而且還指向了下一個商業暴富的機會。

當然,下南洋是一場機遇,但亦伴隨著很大的商業風險,畢竟那是一塊充滿著很多未知的領域。

“下南洋?”

黃裕的表情凝重,顯得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道。

他其實已經意識到自身經商所存在的問題,不論是早期的金融,還是去年的京城房產,本質都是一種商業投機。

劉存業等人提議他返回廣州城重操舊業,他亦有慎重考慮金融這一個方向,但由始至終都沒有動心。

至於紡織業,他現在自然還有實力建廠,但確實已經錯過最佳的建廠時機。反倒是張遂直指南洋,讓他突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隱隱看到一條光明的道路。

張遂將黃裕的反應看在眼裡,只是自己已經將話說到這個份上,黃裕冒不冒險卻是取決於他本人了。

其實他很贊成現在皇帝的做法,正在默默地將這些資本引領到海上,至於能不能暴富便看他們的造化了。

終究而言,商人想要暴利那就乖乖到海上,而想要從廣大百姓的口袋榨取利潤,只有死路一條了。

廣東的同鄉會並沒有持續太久,一些官員和士子已經喝醉,有的被安頓在會館,有的則送回家,其餘人各自散去。

由於今年的會試時間推遲,所以殿試需要相應地延後。

或許是去年剛剛舉行恩科的緣故,今年殿試的關注度明顯要低一些,畢竟這裡的狀元很可能是去年的落榜者。

在很多領域都是如此,往往不是個人多麼優秀,而是得到了幸運女神的眷顧。

只是到了弘治朝,似乎正在將運氣的因素擠去,所重用的官員往往都是能臣,而不是那些被女神眷顧的狀元郎。

幾日後,張遂返回京城的真相揭露。

就在很多人還在困惑張遂因何返京的時候,當看到另一位外派的六部主事被召回,很多人這才想起去年的小傳臚。

西苑,這是現在大明真正的中樞。

歷史似乎再度重演,十二個官場新人再次一起來到西苑門前,只是他們的身份不再是前來參加小傳臚的最優秀新科貢士。

狀元劉存業、榜眼錢福和探花靳貴顯得當仁不讓地站在前面,卻是跟他們的品秩無關,而是翰林官曆來“高人一等”。

徐鴻等九名官員幾乎都在六部任職,每個人都得到了歷練和成長,正默默地站在後面,眼神顯得敬重地望向眼前的西苑門。

只是奇怪的是,他們每個人都端著一個木盆。

身穿鬥牛服的劉瑾從裡面走出來,在確定了他們十二個人的身份後,便淡淡地道:“你們都端著草魚,跟雜家一起進去面聖吧!”

一年之約終究還是到了,而小傳臚的考題迎來了終章。

剛剛顯得腰板挺直的三位翰林官員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翰林編修靳貴剛想要洩氣,但很快重新挺起腰板。

他們三人在去年因為選擇親自養魚,卻是成功打動當今聖上,所以被賜一甲進士功名。

只是在這短短一年時間裡,卻是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即便他們採用特大號的澡盆養魚,但需要時常換水和餵食,而換水又容易讓草魚染病,所以草魚壓根堅持不了一年的時間。

面對不斷出現的狀況,劉存業寫信回老家詢問母親,但書信剛剛離開京城的時候,那條草魚就已經成為了一條臭魚。

錢福倒是十分的灑脫,在草魚還沒有徹底涼涼的時候,便已經將那一條草魚給燉了,還特意為草魚寫了一首“魚死葬我腹”的詩。

至於靳貴則是在草魚即將奄奄一息之時,卻是交給自己的僕人負責打理,而這條草魚竟然神奇地養了下來。

身後的九人則是表情各異,有歡喜,亦有悲傷。只是想要將一條草魚養上一年的時間,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十二個人跟隨劉瑾來到聽潮閣前面,而後劉瑾便走進了聽潮閣。

“張遂,你的草魚養得這麼大,不會是假冒的吧?”

“這條魚比我的草魚大了整整一大圈,明顯不合理啊!”

“怎麼不合理了?我在街口時常能看到比這一條大得多的草魚!”

……

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由於大家都是端著木盆,誰大誰小簡直是一目瞭然,所以張遂成為了大家所關注的焦點。

徐鴻是將草魚養在自家妻子後宅的池塘裡,卻是發現比張遂的草魚要小上許多,不由得疑惑地詢問:“張遂,你的草魚養在哪裡,怎麼這麼肥?”

“草魚自然要放在魚塘裡餵養!”張遂顯得理所當然地回應。

錢福一直是一個恃才傲物的孤傲之人,卻是轉過身困惑地詢問:“魚塘?這京城哪來的魚塘?哪怕有,你亦買不起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