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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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生得細眉彎眼、小巧玲瓏,模樣與她那副嗓音一樣溫婉可人,光看外表很難看出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今年十九歲,身上還存有幾分少女的輕盈,因嫁人生子又平添了一絲少婦的風韻,整個人看上去便風姿綽約,格外動人。
特別是那一雙眸子,彷彿時刻都蒙了一層水霧似的,看誰都深情款款,看李勖尤其如此。
此時此刻,阿萱便用這雙霧濛濛的眸子深情地注視著李勖,因他貌若天仙、出身高貴的新婦也在,她那眼神裡便又多了幾分欲說還休。
阿萱姓趙,是都督趙勇的侄女。與趙氏這位遠房侄女不同,阿萱這個侄女是嫡親的,這份出身雖遠比不得韶音,在京口這方軍鎮也算得上是煊赫。
因母親與荊氏是親姊妹,所以她方才喚李勖一聲“表兄”。
阿萱模樣好,性情又溫婉,荊氏便有意來個親上加親,讓她嫁給李勉為妻。奈何三郎靦腆憨厚,沒什麼大本事,外甥女看不上他;荊氏只好退而求其次,又想讓她嫁給李勖,這回阿萱本人倒是很歡喜,無奈荊姨母不肯,覺得李勖不過是軍中小卒,再勇猛也沒什麼前途,因此不肯將女兒下嫁於他。
最後,阿萱遵照父母之命嫁入了別駕府,成為了徐州別駕刁揚的兒媳,入府第一年就給刁氏生了一對胖乎乎的龍鳳胎,也算是順風順水。
若是就這麼一直順利下去,阿萱此刻倒也不必如此這般地看著李勖,只因那刁氏郎君一心仰慕名士風度、沉迷服用五石散,有一次沒掌握好劑量,竟然一命呼嗚了。
阿萱不幸成了孀婦,李勖卻接連立下戰功,搖身一變成了四品建武將軍,還娶了名門謝氏之女為婦,前度李郎重遇,已是物是人非,可不是就生出一腔幽怨、滿腹愁腸來了!
“表兄!”
阿萱見李勖的目光只落在他那美貌的新婦面上,不禁又提高了音調、綿柔了語氣,哀怨地喚了一聲,人卻站在月亮門裡不上前,唯有鬢邊一枝鹿首金步搖在日光下泛著點點華光,其上白玉搖葉顫顫而動。
“阿嫂她誤會我了,我事先並不知曉……”
她這邊剛開口解釋,韶音已經一把推開李勖,怒氣衝衝地回正院了。
阿萱走上前來,想要繼續解釋,李勖卻只與她微一頷首,轉頭便毫不猶豫地隨新婦而去。
阿萱頓在原地,望著李勖絕情而去的高大背影,險些將下唇咬出血來,一雙霧濛濛的眸子已經是水光朦朧了。
韶音進了屋便高聲吩咐門口的侍女,“把門關上,沒我的允許,誰都不許放進來!”李勖就跟在她身後,侍女們明知女郎不想放進來的是誰,卻是不敢阻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進了屋。
阿筠和阿雀對視一眼,想要跟進去,李勖回手便將房門關了,兩位婢子雙雙被關到了門外。
韶音從未受過今日這樣的窩囊氣,此刻已是氣得狠了,只覺後背、四肢僵硬,腦子一片空白,坐在榻上抖著唇不說話。
“怎麼回事?”
李勖跟進臥房,走到榻前看著她。
“怎麼回事?”韶音被他這一句問得回過神來,“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麼回事!你們全家都是趨炎附勢的小人、燒殺搶劫的強盜!”
說著抱起榻上的兩個隱囊,使勁朝著李勖擲去。
李勖一手接了一個,“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明白就去問她們,莫要尋我饒舌!”
“我想先問問你。”
他一雙濃郁的劍眉微微蹙著,輪廓剛毅,神色似乎頗為誠懇。
韶音冷笑一聲,“你既想知道,我不妨就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你們北府兵是什麼德行!那趙勇藉著平叛之機行打家劫舍之實,放縱手底下的兵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你既是他帳下的得力大將,可知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們這些京口兵痞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魔頭、強掠人家財物的強盜!”
說到此處,韶音環視臥房,譏諷道:“只怕你修葺這新房之資也是劫掠所得,你還敢說你不知道?”
跟隨趙勇多年,李勖自然知道趙勇的秉性,此番進軍浙東,謝家多處莊園、別業被他清洗一空,韶音方才所說確非虛言。
至於北府兵個個都是兵痞、靠劫掠富家,這話也不算錯。
如今大晉的兵有兩種,一種是世代從軍的軍戶,另一種則是招募而來的私兵。建康的禁衛軍、各州的州軍便是由世襲軍戶組成,經過多年內亂外患,這些隊伍如今早已零落,徒有軍府員額,而無實兵。
因此,本朝軍隊的主力實則是募兵。
何氏雄霸上游,所領之兵也主要是從荊州、江州兩地募集的私兵;朝廷既無正式的兵可用,迫於何氏壓力,便不得不在下游招募士兵、組建隊伍,這便是北府兵的來歷。
北府既是募兵,成員主要是好勇鬥狠的渡江流民,其組織、紀律必然鬆弛,上下級之間、同袍之間全靠著一股綠林草莽的江湖義氣維繫,戰時憑著一股本性的兇悍和熱血往前衝,勝則順道打家劫舍、坐地分贓,敗則作鳥獸散、一鬨而去,全無紀律可言。
李勖如今著手做的,便是趁著戰事暫歇,趕緊將這一盤散沙凝聚起來,建立起一支令行禁止的軍隊。韶音方才所言何嘗不是他的痛點,他苦笑道:“你誤會我了。”
韶音自不肯信,“別說你與趙勇不一樣,我看你們盡是一丘之貉!你那表妹趙阿萱頭上簪的鹿首步搖正是我春在堂之物,她明知如此,偏要戴著到我面前招搖,還要假惺惺地送我見面禮,開啟盒子卻是一對珍珠明月璫,正是我在會稽時常佩之物!世間哪有這種巧合,李勖,你莫要與我說她是無心的!”
李勖默然。
他與謝氏結親,趙勇十分不滿,當日於喜宴上大喇喇地炫耀“巨光”寶劍,藉以激怒謝家郎君,自然也存著敲打他的意思。趙阿萱是他的親侄女,她既得了韶音之物,很有可能是知曉這物來路的,至於今日之舉目的何在,李勖不屑深想。
默然片刻,李勖開口道:“她也許並不知情。”
韶音聞言一下子站起身來,她身量修長,此刻站在榻上仍比李勖矮了一頭,因此便努力踮起腳尖,讓自己的視線與他齊平。
“我既如此,自然十分肯定,她就是知情、就是故意的!”
“她親口承認了?”
“還用親口承認?!”韶音氣得跳下榻來,到李勖身前揚起下頦,指著自己的眼睛,“眼神!眼神你懂麼?她當時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一看就是不懷好意!”
說著就將眼睛眯起,做出半睜半閉的樣子,捏著嗓子道:“阿嫂是有福之人,這個小物送給阿嫂,權作見面之禮,阿嫂別嫌棄。”
韶音學完立即甩袖轉過身去,氣呼呼道:“真噁心!”
忽然想起另外一件噁心事,又轉過身來,“她那兄長趙化吉更噁心!剛下船時我便在人群中見過他,他當時竟然衝著我□□!就是這樣!”
說著斜起眼睛、吊起一側嘴角,“嘿嘿”一聲,接著又忿忿道:“今日荊姨母攜一家人過來,我才知道此僚叫做趙化吉!他當著人面自然不敢再衝我□□,卻總是賊眉鼠眼地拿眼睛瞟我,就像這樣!”
韶音垂下頭,做出一副用眼睛偷瞄的樣子,餘光卻見李勖嘴角似乎浮現出一絲笑意,不由抬頭怒道:“你笑什麼?”
李勖搖頭,溫聲道:“我知道了,今日是你受了委屈,我代他們向你賠罪。望你看在我的面上,莫與他們計較。”
“你何來這麼大的臉面?”
韶音撅起嘴巴白了他一眼,“趙阿萱碰過的東西,我自然不會再要,方才我也痛罵了她一回,這事就罷了。那趙化吉卻令人窩火,一想到他那副樣子我都吃不下飯!你若真心實意與我賠罪,明日就打他五十軍棍為我出氣!”
“……沒有真憑實據,不能隨便動用軍法。”
韶音知道趙化吉在他帳下做事,以為這要求並不過分,不料這人卻一口回絕了,先前消下去的氣頓時又冒了上來,當即便氣沖沖踹了房門出去,衝外面高聲道:“備馬車!”
李勖跟到前院,眼見著謝家那輛四駕的七寶皂輪通幢車已經停在了蕭牆前,心裡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她說的那個“反馬之禮”,於是快步走上前去,拉住韁繩,沉聲道:“你要去哪?”
韶音已經跳上馬車,沒好氣道:“去送人!”之後狠狠關了車窗。
車伕立在一旁為難地看著,不知該不該上前接過韁繩。
李勖道:“你下去吧,這裡不用你了。”
隨後一躍坐上了車前,親自充當起了車伕。
……
從李宅到江畔要走上小半個時辰的路程。
沿途的百姓都認得這輛氣派又華麗的馬車,知道這馬車是陳郡謝氏的陪嫁之物。又見坐在外面駕車的是李勖,便猜到車中所坐之人定然就是那貌若天仙的謝氏女郎。
李勖用兵如神,很愛惜手下兵士,向來善用巧智、不拼蠻力,打過許多以少勝多之仗,戰神之名早已傳遍京口,甚至有人說他是北固山的山神轉世,有神仙護體、刀槍不入,因此才能戰無不勝。
他又有仁義,險戰之中多次馳援別部,許多人家的兒郎都直接或間接地被他救過,因此京口的百姓對他都很敬重。
不過這人是個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性情,又最看重紀律,御下極嚴格,大傢伙對他的敬重裡便又摻雜了幾分畏懼,可謂是又敬又怕。
就是這麼一個人,此刻竟然親自為新婚之妻操轅駕車,瞧著神色,雖仍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可細看之下,那眼角眉梢似乎都帶了一點春風得意的味道,想來定是小兩口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緣故了。
於是便有膽子大的開起了他的玩笑,在路旁高聲道:“李將軍這是去哪兒啊?”
更有促狹的婦人湊到一處謔笑,代他答道:“帶婆娘遊玩,美得嘞!”
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陣笑聲,好半天才被疾馳的馬車甩在後面,漸漸聽不到了。
江畔。
謝家的漆畫舴艋停靠在岸邊,三位郎君已經登舟解纜,只等著與韶音和李勖道別後便返程。
韶音上去與家人說些體己話,李勖留在岸上。
半晌,謝迎、謝往走出船艙,韶音戀戀不捨地走下船,三十九郎謝候竟也一道跟下。
謝候走到李勖面前,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似的開口道:“姐夫,我一直都想學騎射,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師父,因此遲遲未能如願。若是你不嫌棄,我想再留下來叨擾幾日,跟你學騎射。不知姐夫可否答應?”
“騎射非一日之功,逢春若是沒有底子,恐怕短時間內很難掌握。一旦負傷,岳父大人怕是饒不了我。”
李勖沒有絲毫遲疑,一口便回絕了謝候。
雖與謝氏締親,他卻不想教謝氏之人摻和到軍中。謝候今日留下來學騎射,明日便會開口說參軍,無論他方才這話是真心實意還是得了謝太傅的授意,李勖都不能答應。
他與謝家之間,還是維繫著一武一文、相互倚仗的局面為好。
謝候怎能聽不出他話裡委婉的拒絕之意,頓時便漲紅了臉,有些失落道:“想來姐夫也是軍務繁忙,既是如此,我便不叨擾了。”
說著看向韶音,眼圈慢慢紅了,“阿姐保重,我回去了。”
韶音的氣本就沒消,見李勖竟如此不通情理,連這樣的小事都不答應,當下便更氣,上前一把拉住阿弟的袖子,拽著他便走到李勖面前,直截了當道:“你莫要廢話,我只問你一句,冬郎想留下來陪我幾日,你答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