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珠簾,大夫彎腰恭聲回話:“夫人寬厚,江姨奶奶再這麼養一年半載,大約便能和常人無異了。”

大齊誥命,只有一品和二品才可在官面上稱“夫人”。賈敏是三品淑人,大夫顯然在有心恭維。

但她神色並未有絲毫改變,只問:“她落水受涼,終究於子嗣有沒有妨礙?”

這大夫常來往於官宦之家,也是林家的常客,自然能聽明白賈淑人真正在意哪方面,忙道:“依在下看,多半沒有妨礙。只是……江姨奶奶身子畢竟沒好全,還是——”

賈敏:“我知道了。”

江洛還不能伺候如海。可惜了。

她又問一句:“現下天暖了,她出門多走幾步無事罷?”

大夫忙笑道:“只要不過分累著,想來無礙。”

賈敏讓送走大夫,把藥方拿給藥房,吩咐:“明日起,讓江姨娘每朔望年節來請安,別的日子不必,再養一年。”想了想又補充:“她想在家裡逛逛無妨,別悶壞了。”

丫頭們都笑稱“太太心善”,賈敏擺手叫不必說。

她來至東廂,黛玉正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練字。

看到女兒寫的“字”,賈敏好容易才忍住笑,歪身把住女兒的手,一筆一劃同她一起寫。

黛玉年小,怕寫傷骨頭。再練過一刻鐘,賈敏就叫收拾桌子,等黛玉的字晾乾,都收好放起來。

黛玉說想去看弟弟。

賈敏便要抱她。

黛玉抿嘴笑出梨渦:“娘領著我,我自己走。”

她長大了,會累著娘。

賈敏牽著女兒,母女倆沿遊廊慢慢走。

院中草木葳蕤。一陣輕風吹過,幾朵梨花飄落,黛玉伸手去接。

賈敏便走到院中,踮腳摘下一朵,給黛玉輕輕放在手心。

西廂,林青醒著,正在奶孃懷裡要娘、要姐姐。

賈敏把黛玉抱上床。

兩個孩子一個快三週歲,一年不到就學完了開蒙書,一個虛歲三歲,實際才一歲零三個月,連話都說不囫圇,一次只能說兩三個詞,竟很快玩到一起。

孩子們玩得高興,做孃的開始走神。

賈敏想的還是家裡幾個姬妾。

她和如海十七成婚,到如今正是十八個年頭。如海婚前沒有過旁人。少年時情深意濃,她也年輕,婆母慈和又去得早,如海無心,她便當真六七年沒叫他多一個女人。

後來,父親去了,她傷心太過,掉了一個孩子。

為賈家名聲,也為長久有個可靠的人,她鬆手把丹煙給瞭如海,不過掛個姨娘的虛名。

如海和丹煙並無男女之情,一年也不在一處一次。

直到如海三十外放,她再沒懷上過,才真正著了急,外頭買來柳雙燕和李蔓青,都是十五六歲,花朵一樣的年紀,花朵一樣的模樣,合過八字看過大夫宜生養。

那時,想有一個孩子的心焦,已經壓過如海會和旁人過夜的心痛。

再深的痛楚,習慣了似乎也就好了。

比如,再想起父親,她都已很少落淚,何況只是丈夫收用了她親自買來的丫頭。

只是兩個丫頭裡,如海有了偏向,他去李蔓青屋裡更多些。

可大約就是世事無常吧。

柳雙燕和李蔓青進門的第二年,她就又懷上了。

轉年春天,她生下黛玉。

黛玉雖是女兒,也是她心頭的寶貝。

但林家、但如海、但她……還是沒有子嗣。

天不絕人。

黛玉滿週歲不久,柳雙燕有了。

當年冬日,柳雙燕生下一子!

可柳雙燕摔倒早產,青兒比黛玉出生時更弱,到現在還不一定能養住。

青兒出生後,如海便有些灰心,自雲林家向來子嗣不豐,或許就該絕在他身上。

但她還是勸著如海,又買了兩個丫頭進來。

“不賢”的名聲已沾不到她,但她想讓黛玉有個兄弟。

大夫說,男女情意相合,會有益於子嗣。所以,她尋訪數月,買到了能彈會唱,模樣嬌豔的張夏萍,和清麗嫋娜,識文斷字的秀才之女江洛。

果然,如海更喜歡江洛,甚至,還有了幾分欣賞。

她亦覺得不錯。

江洛若能給黛玉生出一個心地良善、知恩本分的兄弟,她也能放心些。

她身子虧虛……未必能陪黛玉長大了。

只是,還沒等到江洛有孕的好訊息,李蔓青竟因失寵心懷嫉恨,推了江洛下水!

這般心思狠毒,不肯安分的人,自然留不得。

李蔓青被官府打死,也算震嚇了家裡其他不安分的。

如今家裡三個姨娘:

丹煙只比她小一歲,或許還能生,只是未必願意。

柳雙燕雖還年輕,可生育後自恃有功,越發拿大,還隱約有了犯上不敬之心。

江洛倒是樣樣好,偏身子沒好全,被救回來後的性子也……

想起那總是浸滿了淚的芙蓉面,賈敏真有些頭疼,不知該希望江洛就這麼柔弱啼哭下去——這樣如海對她很快就會淡了,還是希望她趕緊改回來,好快些給黛玉懷個弟弟?

還有一個丫頭張夏萍,年輕、身子好,人看著還算老實,偏如海不喜歡。

去年才買了人,今年就再買,也顯得太頻了。

賈敏輕撫鬢髮,心中猶豫。

總要顧及如海的聲譽。

不如,索性就在家裡挑人?

外面買的也終究不如家裡的知底細。

以前她嫌家生子麻煩,盤根錯節,牽扯太多,現在想想,家生子顧著爹孃家人的命,起碼不敢明著行兇作亂。

*

正院的大丫頭帶來賈敏的話。

江洛站著領了,親自把人送到門口,才細問甘梨:“太太讓我朔望年節去請安,那我明日還去謝恩嗎?”

甘梨很是想了一會,才道:“姨娘有心,太太自然高興。哪有人嫌禮多呢。”

江洛點頭。

有個賈敏的人在身邊,還是方便更多。不然,方才她至少要花五百錢請教正院那大丫頭。

她一個月的月銀才二兩,按市場波動,一兩銀子大約能換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個錢。

這一“請教”,就是五分之一工資出去了。

“看看我明日穿什麼吧。”江洛和兩個丫頭開箱。

林府一年發四次衣料,和首飾也是按各人身份有定例。當然,主子們從來寬和待下,另賞的不算。

她——原身——險些被害沒命,賈敏給她升了姨娘編制的同時,還一次性賞下獎金共白銀六十兩,衣料十六匹,金銀首飾各一套,另外還有福利:一所小院單獨給她居住養病。

這獨門獨院、單獨住房的福利最得江洛心。

林府共三個姨娘,另外兩位——太太的陪房魏姨娘魏丹煙,哥兒的生母柳姨娘柳雙燕——都比她資歷深、功勞大、有靠山,還同住在一所院子裡,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基本沒有隱私可言。

雖然她的一言一行也都在正院注視下,可起碼沒明著被看光不是?

原身的記憶斷斷續續,江洛花了三個月才勉強拼湊完整。在那之前,她基本不敢說話,生怕哪裡露出馬腳,再被當做“邪祟”送到官府,和李蔓青似的,也挨一頓通往黃泉路的板子。

但原身留下了一份很清晰強烈的感情。

……對賈敏發自肺腑的感激。

雖然她逐漸能控制這份感情了,可江洛還是完全不想回憶她前三次面對賈敏是怎麼“情不自禁”就淚流滿面的。

……

衣服挑出來一件芽黃襖,一條蔥綠灰鼠裙,一條玉色銀鼠褙子,一色素雅,又不會過分淡了不吉利。

頭髮梳規規矩矩的低髻,一根金釵一根玉簪並排斜簪,另一邊是兩朵嫩黃的綴珠絹花。

普通的珍珠耳墜。

一手一隻素圈玉鐲。

外面再披上斗篷,抱了手爐,吃兩塊桃花糕墊肚子,凌晨五點半,江洛半年來第一次邁出院門。

院外的空氣並不比院內更清新。

不過,那株花瓣柔軟嬌嫩,即將開盡的白玉蘭,在並未全明的晨光下,她終於看全了它勁挺粗壯的主幹。

原身去年春天被買進來,到今日將要一年整。記憶裡,那是個極安靜的女孩子,除了給賈敏請安和林府集體活動外,幾乎連屋門都不出。

芙蓉院是她升姨娘後被抬進來住的……所以江洛不認識去正院的路。

前後四進還帶東西跨院的宅子,對林如海的身份來說算不得豪奢,可也的確是一所幽深的大宅。

江洛努力記住路上的所有細節。路過每一處,她都要問問甘梨這裡住著誰,幹什麼的,還有每條岔路都通向哪裡。

……為什麼這時代沒有某度、某德地圖呢?

一路無事到了正院,江洛已累得微微氣喘,額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

她自己掏出帕子擦汗,示意甘梨先去問正院的丫頭:“江姨娘來給太太磕頭。”

丫頭快步進去回話,她沿著東邊遊廊慢慢走過去,才走到東耳房處,忽地聽見一聲急促的哭音。

“太太!”

“哥兒……是妾身拼死生下來的,求求太太……”

江洛緊急剎車,不知道該不該再往前走。

非禮勿聽。

不管是從禮貌角度還是從利弊判斷,她現在都該走遠點,避免聽到人家隱私,也省得給自己找事——

“太太讓江姨娘進來。”

行,這下不用糾結了。

江洛不再像方才過來時東張西望。

她只盯著自己腳尖,跟丫頭邁過門檻又轉過一道屏風,下拜,背詞:“若無太太慈悲,妾身早已命隕……”

她自覺詞應該不錯。

因為揹著揹著,她又沒壓住原身的感情,聲音開始哽咽。

……幹他爹的,丟人丟到外頭了。

“好了,快起來罷。”賈敏的聲音一如往常柔和,“甘梨,快給你姨娘擦擦淚。”

甘梨心頭一緊,但不敢耽擱,聽命行事。

“這是第一回,你們也問聲好吧。”賈敏對姨娘們說。

方才起就一動沒動、一聲不吭的兩個姨娘這才上前。

江洛做不出對“老爺”的其他小妾叫“姐姐”的事,林家也沒這習慣。

三人互相稱呼“魏姨娘”“柳姨娘”和“江姨娘”,和和氣氣見了禮。

柳姨娘眼角紅著。再回憶聲音,江洛確定,方才向賈敏哭求的果然是她。

魏姨娘是賈敏親信,柳姨娘有兒子,近兩年背靠林家,柳家生意成功,也算小有資財了,她有啥?

江洛可不想摻和這事。

可她才想著怎麼尋機告退,賈敏向她招手。

她只能走過去。

賈敏今日穿著一件松綠灑金長褙子,緞子如日光下的流水一樣閃出粼粼波光,更襯出她身份尊貴、氣度高華。

她輕輕握了江洛的手,目光在她年輕、柔嫩的臉上一掃,含笑柔聲道:“正說著哥兒的病呢。柳姨娘家裡尋了偏方給哥兒。你既來了,正好也幫著看看,這偏方是能用……還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