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裡,江洛立刻叫甘梨冬萱幫她拆頭髮,換衣服,重新挽上家常髮髻,只戴一朵絹花,一根玉簪,頭上終於鬆快了。

若不是不合規矩,她真想直接編個大辮子,也不盤頭髮,那才簡單輕鬆!

吃完早飯,她找出原身做的幾件東西研究,和丫頭們說:“讓我自己坐一會兒,你們先歇著去吧。”

甘梨闔上臥房門,悄聲和冬萱說:“我出去一趟,午飯前回來,你守著姨娘。”

“若姨娘問起來……”她沉默了一瞬,“只管說,我去賀一賀霜菊。”

冬萱笑應:“姐姐只管去。”

甘梨便到正院來。

好日子還沒到,後罩房的兩間新房已經佈置好了。畢竟是老爺要過夜的地方,兩間房裡一色新傢俱,各色擺設齊全,撒花紅帳紅被,門窗都開著,且散散庫房的氣味。

房裡沒人,甘梨在門外看了一會,聽見霜菊的聲音:“你來了怎麼不找我?”

甘梨回頭,見她發上比平常多了兩根金釵,笑道:“想著賀一賀你,看看你的新屋子。”

霜菊嗤了一聲兒:“呦,你還記著來賀我呢?我還以為你心向你們姨娘,早把我忘了。”

甘梨忙道:“別這麼說……”

霜菊撇嘴:“走吧,這兒過幾日才搬,咱們且到那邊。”

兩人到下房說話。

霜菊拿太太賞的點心給甘梨吃:“大姑娘生日,廚上可是下苦功了。這是一半,那一半我才拿了家去,給叔叔嬸子也嚐嚐。”

甘梨拿了一塊,啃掉一層酥皮,糖心只一點點沾進去,還是立刻甜到胃裡。

霜菊給她杯熱茶,笑問:“怎麼樣?”

“好吃!”甘梨配著茶吃完一整塊,“太太專賞你的?”

“也不是。我有兩盤,靜雨有兩盤,張夏萍兩盤,柳姨娘也是兩盤,魏姨娘和江姨娘倒都是四盤,才已經有人送去了。”霜菊皺皺眉,“太太是認真要抬舉她了。”

甘梨想一想,說:“不抬舉我們姨娘,還抬舉柳姨娘嗎?”

霜菊:“話是這麼說!可她沒生兒育女,又沒功勞又沒苦勞,比別人強在哪?我就是不服!”

甘梨不笑了,認真道:“她有如今的福分也是遇難成祥,誰願意遭這等罪?太太要抬舉,你有什麼好不服?”

霜菊竟也沒生氣:“還說你沒心向她呢,這不都漏出來了?就咱們兩個說話,也聽不得她一聲不好。”

這一句話,又讓甘梨的氣沒了。

她嘆說:“太太撥我服侍,我能怎麼樣呢。”

“服侍歸服侍!”霜菊道,“只你別忘了太太的恩!”

“我哪忘了!”甘梨忙說。

霜菊瞅了她一會,往她手裡又塞一塊點心,耐下性子說:“從小一起長大,我還不知道你嗎。太太為什麼撥你去芙蓉院,不是別人?不就是看你性子軟,必是兩頭都捨不得,不會死心塌地的跟她嗎?再有,往常在太太院裡你有多少好處,跟了個姨娘,一年少說虧十兩銀子,換個人早該有怨了。也虧你還真踏踏實實伺候了她半年。”

甘梨小口小口啃點心,不說話。

霜菊也沒法了,嘆道:“規矩是家生子二十二歲一定要配人,你算算還有幾年?你總得打算起來。”

過了有一會兒,甘梨才問:“你做了老爺的姨娘,真是好結果嗎?”

霜菊眉毛一挑。

甘梨問:“你真願意?”

霜菊笑問:“為什麼不願意?”

她早有一肚子話,可算能說出來了:“咱們家生子,本來也沒有家人來贖的,又有幾個能放出去?這十幾年,也就伺候過太太的幾位姐姐出去了。偏咱們和月白她們只差一兩歲,等她們到了年紀嫁人,又有年輕的、好的上來,也輪不著咱們做一等。以後不過是配小廝,還得家裡有體面的先挑,咱們嫁剩下的,還不如跟了老爺!”

“這話我只和你說。”她數著,“老爺才三十五,正當年,又生得好,又從不無故打罵妻妾,溫柔和軟,這就難得了。——多少奴才娶了老婆還在家作威作福,一句話不合適就打人。太太又寬和。一年的月錢東西不少,還能貼補家裡。——你沒看柳姨娘搬了多少東西家去?加起來只怕有上千了!若我得臉,興許還能給蓮花兒和樂兒求恩典——”

她說著又笑了,握住甘梨的手:“說不定,還能求老爺太太,把你放出去呢!”

……

研究了一個多小時,江洛驚喜發現,雖然原身的智慧沒有留給她,但這副身體是有肌肉記憶的!

也就是說,只要她用心複習一段時間,熟練掌握原身的女紅技藝不是夢。

好!被別人看穿的可能又低了不少!

這段時間,就用太久沒動針線了,手生,糊弄過去吧。

渾身輕鬆。江洛起身找水喝。

冬萱在外間聽見動靜,忙敲門問:“姨娘有沒有什麼吩咐?”

江洛放下冰涼的水壺:“給我倒杯熱水。”

冬萱拿水進來,回話說:“方才太太差人送了四盤點心,我說姨娘歪著呢,沒敢驚動。”

江洛忙說:“怎麼不叫我?”

冬萱忙道:“姨娘請放心,只是兩個婆子送來的。再者,我看——”她收住口。

江洛一頓,手指撫摸著茶杯,輕飄飄看她一眼:“你說。”

冬萱忽然不敢直視姨娘了,慌忙低頭:“依、依我看,姨娘如今,已很不必事事這麼小心周全了……”

江洛:“你說完。”

冬萱給自己鼓了鼓勁兒,才繼續說下去:“雖說姨娘周全恭謹是好,也是該敬著太太的人,可這般太過,叫人人以為姨娘太好性兒,難免叫旁人放肆起來。若有人欺到姨娘頭上,太太那裡自會從公處置,可為一點子小事去找太太也不好,也叫人議論。不如先叫人知道姨娘不是好惹的,才免去將來許多事端。這、這也都是我的淺見——”

“你說得有理,都是為我打算,我知道。”江洛笑了,輕聲問,“可是你聽說了什麼不好的話?”

冬萱的嘴唇就和糨子糊住了似的。

江洛不多難為她,又問:“你甘梨姐姐呢?”

冬萱肩膀垮了垮,訥訥說:“甘梨姐姐說去賀一賀霜菊姑娘。”

“行,我知道了。”江洛道,“去把點心端來,你一樣拿兩塊去吧。”她笑問,“你家裡還有幾個孩子?拿去給你爹孃姊妹們分分。”

冬萱把點心端進來,江洛找出幾張油紙,鼓勵她拿,聽她說道:“我娘就在咱們院裡洗衣裳,姨娘見過的。我爹在東邊角門當班看門。家裡只有一個親妹子,叫小雀,今年才九歲。還有我三叔在老爺院裡伺候。我二姨娘在碧荷院。大舅舅和大舅母在京郊莊子上。”

江洛只當是和她拉家常,問:“你二叔呢?”

冬萱一笑:“我二叔沒養住,兩三歲上就沒了,家裡都不讓說。我也沒見過。”

她語氣裡那自然的輕描淡寫讓江洛沉默了一會。

富貴人家嬰幼兒的夭折率都有兩三成,何況平民百姓和奴才家。

冬萱包了一包點心,不肯再拿了:“姨娘還沒嘗呢。”

江洛隨手拿起一個栗子糕吃:“也行,給你甘梨姐姐留點。再給咱們院裡的人一人分兩塊甜甜嘴。”

芙蓉院還有兩個粗使婆子和兩個小丫頭,做些掃灑跑腿的活計。

“我這且不用人,你快去了回來吧。”她對冬萱彎眉,“以後……日子還長呢。”

-

大姑娘生辰後,就是兩位新“姑娘”的好日子。兩人連著。盛霜菊在二月十五,許靜雨在二月二十。

家裡有喜事,兩次太太都賞了菜,還每次都是四道。

不必特地打聽,江洛便得知,只有她和魏丹煙是四道菜,別人——柳雙燕和三位“姑娘”——都是兩道。

這樣明顯的“抬舉”,在三月初一江洛去請安時,便看到了效果。

柳雙燕看她的眼神就像恨不得吃了她似的!

江洛問安完畢,在柳雙燕對面站好,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瞪瞪瞪!就你長眼睛了?

柳雙燕先是表情發懵,似乎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態度,緊接著表情更兇狠了。

這時,賈敏開口:“無事便都回去罷。”

江洛先收回目光,不管柳雙燕,行禮告辭。

賈敏卻留了她一下,笑道:“今日上午大夫來給你診脈,你要歇覺等下午。”

江洛忙謝恩。

賈敏給她請的都是杭州城內最好的大夫,上門看診一次的診金至少一兩。幸好她看病吃藥都是官中出錢,不然她得窮死。

江洛出去了,柳雙燕還磨蹭著沒走,露出哀求的表情:“太太——”

“青兒昨日才退燒,我才去看了,還沒一點精神。你一去,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抱著哄叫姨娘,只會折騰孩子。”賈敏聲音輕,語氣卻嚴肅,“那是你的親生孩子,你盼他點好吧。”

柳雙燕身子一抖,眼淚就下來了。

她不敢高聲喊冤,只能低頭掩住怨憤的神色,默默退出去。

賈敏愁得向後仰:“阿彌陀佛!如今我倒像不許他們母子相見的惡人!”

魏丹煙忙扶住,拿軟枕給她靠著:“哥兒一落地,都說要養不活了,不是太太抱來,哪養能到今天?那是她糊塗!太太快別為糊塗人氣惱傷身,有這空,還不如多教姐兒幾句詩呢。”

趁姐兒還沒來,她低聲笑道:“老爺本來就忙,有了新人,更想不起她了,就隨她去。”

……

“江姨娘!”

才走出正院拐了個彎,江洛就聽見張夏萍的聲音,只好停下等她。

沒辦法,誰讓她還跑不動。

張夏萍抱著個琵琶,三步並兩步急走過來,笑道:“姨娘常日不出門,想必悶得很,我在屋裡也不好多彈,不如去陪姨娘?”

看著她紅潤的臉,江洛可太羨慕了!

一樣給賈敏請安,她出來才走幾步,張夏萍都衝回屋抱上琵琶又追過來了?

想起原身記憶裡張夏萍那專業級別的琵琶演奏,江洛真的心動了。

但……無功不受祿。

她先婉拒:“太太才說上午有大夫來,不好招待你了。”

張夏萍面色一黯。

江洛上前半步:“我知道你的心事。可分例、名分這些……我確實不好多說。這幾日我給你想了個主意:家裡的雜事,太太都交由魏姨娘管,你的分例,不是她一句話的事嗎?你便怕和她說話,你臨屋的靜雨從前是她的人,她們四五年的情分,你求靜雨幫這個忙不好?”

張夏萍還是遲疑不定。

江洛笑:“往日我看靜雨性子很好。你這也怕,那也怕,自己不敢張口,天上是會掉下神仙幫你說?”

甘梨扶江洛繼續回房,回頭看張夏萍還站在原地。

她喃喃:“姨娘……”

“怎麼?”江洛問。

甘梨忙答應了一聲,卻半日才說:“只是……從沒見過姨娘這樣。”

江洛只回她一個笑。

她和原身,本來就是不同的人。

-

季春,天氣越發和暖,衙裡畏熱的官員已經換上了夏衫。

春耕時節,衙門比平常忙。林如海到家時,已經過了晚飯的時辰,索性便在書房用飯。

飯畢,管家來問:“老爺現在去看太太?”

這個問題的答案本來是確定的,可今日,林如海罕見地沒有立刻吩咐下去。

去見敏兒,今晚又會被推到誰屋裡?

昨日是許靜雨,今日又該是盛霜菊了。

或許是張夏萍?

林如海願意盡力滿足妻子想要一個兒子的願望。

可接連半個月與不大中意的女人相處過夜,他也著實厭了。

“去——”他腦中閃過一張清麗安靜的臉,“去芙蓉院。”

管家愣了片刻,才忙請示:“那先差人去芙蓉院知會一聲……”

“不必。”林如海站起身,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先叫人去說,訊息各處一傳,恐怕又要有事。他直接去了省心。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