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阿米不在家,我正吃飯,見這情況既不明所以又心中窩火,冷聲問:“你誰啊?”

和尚微笑著雙手合十,普通話慘不忍聽。

“阿彌陀佛!小施主,我來接黃門阿米女施主歸西啦,請通報一聲哦。”

我尋思這不是江湖尋仇麼?

不過,能看出來和尚是一位講究人,還給我姐準備好了棺材和遺像。

阿米收我為徒之後,一直租住在破敗的城中村,偶爾帶我外出,要麼在車站公園支個小攤給人卜筮賺生活費,要麼帶我去附近雜技班客串演員松筋練骨,大家都很喜歡她,沒聽過她有什麼仇家。

那時沒手機,沒法給她打電話。

和尚走路兩腿分虛實,邁步如貓行,運勁若抽絲,呼吸深且慢,典型練霸道內家功夫之人,看起來很不好惹的樣子。

我打算先忍一波,繼續幹飯。

“我姐不在家,有事我來轉告,你改天再來。”

“對了,你回去之前,自己把棺材砸掉、相片撕了!”

和尚依然笑眯眯:“哦,這樣子啊?”

隨後,他嘴裡打了一聲呼哨,肩膀上火紅大怪鳥撲稜翅膀飛進了屋,竟然將阿米和我的衣服全抓了起來,堆成一堆。

和尚在衣服堆上丟了一張符紙,又從板車上拎了一桶汽油,開始澆在屋角,神情真誠而淡然:“我先念一段往生咒,提前超度兩位施主去西天極樂哦!”

緊接著,他劃了一根火柴,直接丟衣服上,火騰騰燃燒起來,口中開始唸經。

先燒衣服、後燒房子、再弄死我們……

是這樣嗎?

除小辮子之外,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這麼囂張的人。

阿米常說,武養三分脾,道養七分心。

脾,專指脾氣。

修武之人,幾分脾氣一定在體內長期滋養著,沒了這東西,人也就廢了。

心,專指涵養。

一個人有了道行,才能壓住體內脾氣,收放自如、恬淡自然,不會像憤怒小鳥般到處發飆。

不過就我當時年紀,這情況要還能壓住火氣,無異於趕駱駝進雞窩--沒門。

我衝他招了招手:“大師,你過來。”

和尚探過頭:“小施主有什麼事?請不要打擾我念……”

“啪!”

飯盆狠蓋住他的臉!

“嘭!”

旋盤肘凌然擊出!

黃門九宮術講究“慢拉架子快打拳”,意思對戰之前,松筋拔骨要慢,讓身子徹底放鬆、血液流通,但一旦出手,追求雷霆一擊,不給對手反應餘地。

和尚進來之時,我其實已經在拉架子了。

但這貨顯然沒把我一個小年輕放眼裡,自顧自地點火唸經,沒料到我會突然襲擊,猝不及防之下,他甚至來不及慘呼,直接倒在了衣服堆,身子把火壓滅了,嘴角溢位了血,滿臉糊著飯,眼神佈滿了憋屈、憤怒,顫抖著手指著我。

“你個屌毛……”

頭一歪。

他不再動彈了。

火紅怪鳥嚇極了,吱嘎兩聲怪叫,逃命似地飛了出去。

人生第一次出手。

我感受到了黃門九宮術強大威力!

難道阿米說她曾一人單挑六位五祖拳高手是真事?

本來想俯在和尚身前,來幾句裝逼的臺詞,但我一探他呼吸,腦瓜子嗡嗡作響。

第一反應是,自己殺人了!

正在此時。

阿米舔著一根糖葫蘆,甩著馬尾進來了,她見到和尚的樣子,糖葫蘆掉地上,趕緊附身檢查,接著對他又掐人中又壓胸口。

折騰好一會兒,她臉色蠟白,一拉我的手。

“撲街啦!快跑!”

對生命的敬畏、鐵窗的恐懼以及未來的絕望,跑是這種情況下的慌亂選擇。

後來我才知道,和尚壓根沒死,當時他就是被頂岔氣了。

等懂得了一點法律,才知道在和尚拉棺材澆汽油燒房子準備弄死我們的情況下,出手將他給撂倒,根本不算啥事。

可命運的玄妙在於,無論你願不願意,它就在那裡,颳風又降雨。

我們在跑的過程中,火紅怪鳥不知從哪裡飛了過來,發出叫魂一樣的怪聲,在我們頭頂不斷盤旋。

阿米火了,手指放嘴巴,對著天空準備發出當年用來震魚的絕技。

火紅怪鳥通人性,它嚇得拉了幾泡稀,沒待她發出聲音就慌張遁逃而飛。

阿米帶著我往海邊跑,慌里慌張上了一艘船。

在船上,我情緒稍微和緩,曾試圖問她,和尚到底是什麼人,與師門存在什麼仇恨。

她火冒三丈地狠拍了我幾下腦門,硬是不回答我。

船靠了岸,我見到了燈火通明、鱗次櫛比的高樓,才知道來到了港市。

阿米帶我七拐八拐,來到一處小巷,裡面有一家賣龍虎油的小鋪子,牆壁貼滿了波浪捲髮、玫瑰紅唇女星大海報,一臺收錄機還放著音樂。

“人生於世上有幾個知己,多少友誼能長存……”

至今我仍對鋪面簡單粗暴的廣告語印象深刻--“龍虎油,強硬派,好嘢!”

老頭見我們進店,將音樂關了,推了推老花鏡問道:“兩位來點什麼?”

阿米用粵語和店主交流了一會兒,付了錢,帶我去了一間出租地下室。

進了房,阿米舒了一口氣,躺在床上,雙手當枕,望著水管混亂、老鼠亂竄、蛛網遍佈的天花板。

“寧懷風,你可真夠英雄的哈!”

“我正準備讓你出師滾蛋呢,結果你卻帶我亡命天涯,這輩子算纏上我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

投胎轉世響噹噹。

我絕不能把阿米連累了,第一次當面叫了師父。

“師父,你沒動手,該去哪兒去哪兒。”

“無非跟和尚換條命,多大點事。”

“我被槍斃後,你權當放掉一個憋了多年的臭屁,別留戀!”

阿米聞言,瞅了我幾眼,又恢復之前混不吝的狀態,格格直笑。

“嘖嘖嘖!這死到臨頭還忍不住裝逼的藝術,竟然玩得比我還溜了?”

“還好,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

阿米拿起枕頭就衝我狠狠砸來。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不準叫師父,我沒那麼老!”

緊接著。

她拿著硬幣開始在地面卜筮。

結果出來之後。

阿米神情訝異,大眼睛忽閃。

“咦!寧懷風,你旋盤肘功力不到家啊,禿子怎麼沒死?”

我親眼見和尚沒氣了,即便他有佛主保佑也沒這麼剛吧,有些不大信。

“師……姐,結果準確嗎?”

阿米表情不屑地切了一聲,唸了一句她平時擺攤算命的廣告語。

“九宮卜筮,上算天、下算地、中間算空氣,不準不要錢。”

講完之後。

她起身便走。

我問:“你去哪兒?”

阿米得瑟地撩了一撩秀髮,衝我眨了一眨眼:“買烤全羊和酒,高低得喝上一頓!”

我:“……”

倒不是我不信九宮卜筮。

阿米曾告訴我,卜筮傷神,還洩天機,不能常用。

這些年她在大街擺攤算命,大部分靠一張伶牙俐齒在騙人,我嚴重懷疑她業務生疏,對和尚的測算結果存在重大謬誤。

直到凌晨一點多。

阿米才回到地下室。

她手捂著胸口,衣衫凌亂,臉色臘白,渾身顫抖,嘴角上還有血痕沒擦乾,氣息微弱。

“懷風,扶我……”

話音未落。

她便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