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阮是五年前穿來的。

在前身身中刀傷,倒在血泊裡的時候。

他對周遭境況一無所知,痛苦卻實打實承受了個極致,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一次次在生死線上掙扎,若不是鄉鄰淳樸,多有照顧,又有南星相依為命,早就又死一遍了。

那時躺在床上,一次次回想,很不理解前身經歷,只是一個泗州小村莊的無名之輩,哪裡引來的殺機?那一幕實在難忘,他側躺在地上,滿目血色,看著下手之人背影遠去,瞳孔刻印最清楚的,是玄青色,暗繡流雲紋的衣角,質偏硬但很有型的玄色靴子,以及滴著他的血的,鑲有紅寶石的匕首。

那不是窮人,遊俠,或者普通殺手會穿的東西,下手人必定非富即貴。

當然現在有了猜測的方向,可能一切,都跟他這個國公府大房嫡小少爺的身份有關。

當時卻是不知道的,不得不謹慎小心,總察覺到有人暗中監視的視線,可注意去找,又找不到,這份危機感時時壓在心頭,忽略不了。

小村莊太窮,他受了鄉鄰們的恩,很想報答,好在來自現代,學的懂的還算可以,用得上,又不敢太出風頭,不想高調出事連累別人,只能徐徐圖之,錢不多賺,功不多攬,寧可與別人分潤大份,也不讓自己看起來過得太好,瞞過外面視線,終於積累到現在,算是有了一小片自己的天地。

國公府的人來找,證據一一列舉,哪哪都對得上,他沒有不回來的理由,胸口這道疤——也是時候該清算了。

他在外頭這些年,國公府真的一無所知麼?不知道,怎麼突然這般篤定,證據這般確鑿,精準的像早就準備好了一樣?知道,為什麼不早早找回來,而是暗中監視,這些人在等什麼?監視了,為什麼突然下手殺害,是他無意中犯了什麼忌諱?他僥倖活了下來,沒死,這些人為什麼又不下手了?

更甚者,當年走丟的那場意外,真的只是意外?

溫阮沒有答案,但他想搞清楚,必須得搞清楚,他不喜歡暗中有眼睛盯著,性命被人拿捏的感覺。

水有些涼了。

“嘩啦——”

溫阮起身,踏出浴桶,換上霍苧寢衣,走出屏風。

南星進來收拾浴桶,順便帶來了個新訊息:“大奶奶周氏回來了,打發了人來,說太晚了,叫少爺好好歇息,不必過去,明早再去請安。”

溫阮瞭然,大概也不是什麼太晚了體恤小輩,是另一種下馬威。

新歸家的小少爺,內心一定激動又忐忑,得知長輩明早召見,這一晚上必定輾轉反側,又是思慮又是期待,可怎麼睡得著?

長輩真的體恤,就不會這麼晚回來,真的遇事無奈,這麼晚回來了,也沒必要立刻使人過來傳話,明早傳話難道不行?

好在他從來不怕什麼下馬威,庶兄的不怕,伯母的也是。

這一晚,溫阮睡得很好,甚至因近日裡舟車勞累,睡得非常香。

翌日晨起,還得南星叫。

早飯倒不錯,尤其那一屜小籠包,餡調的鮮香醇厚,似是京中特色,他分明沒嘗過,卻隱隱有種熟悉感……

溫阮眼睫微垂,掩住眸底思緒。

“小少爺,小少爺可在?奴婢奉大奶奶命,來接您過去——”

周氏的人很體貼,生怕新來的小少爺路不熟,特意親至引路,一路聊著家常,對國公府諸位主子如數家珍,各院落分佈葉門清路熟,態度再和善不過,如果沒特意引著繞路,往昨日溫阮放火的薔薇院門前經過就更好了。

這院子溫阮分明沒破壞什麼,只在院中間點了把火,禍禍了那棵樹,修葺院子的下人卻連那道薔薇牆都要重新整理。

“唉呀——怎麼走到這兒來了!瞧我,看著時間有空餘,就想帶小少爺多走走逛逛,熟悉熟悉自家路,誰知走到這了,小少爺莫怪,都是小人的錯!”

那媽媽眼看著要打自己的臉。

溫阮並沒阻止,等她實打實打幾下,才反應過來似的:“怎會?媽媽願意體貼我,我還要多謝兩句。”

那媽媽訕訕的,小少爺笑得太乖,她都有點分不清他是真沒看出來,還是假裝沒看出來:“那咱們就先不逛了,直接過去?”

溫阮微笑:“媽媽請——”

待到大房正院,又等了一會兒,裡面才叫見。

溫阮走進廳堂,看到坐在主位的周氏,身量中等,長臉,下庭略方,眉微吊,面板保養的很好,雖不怎麼白皙,卻沒什麼皺紋,打眼看上去很顯年輕,華貴的衣裙髮飾一襯,更顯富貴氣質。

對方笑盈盈看著他,他按規矩,上前行跪拜禮。

“好孩子快起來,”周氏這才慈愛叫起,招手讓他上前,塞給他一個盒子做見面禮,“快叫我好好瞧瞧……當年你還沒桌子高,一眨眼這麼大了,還是這麼俊,你父母要是看到不知道有多開心,可憐他們走的早,嚥氣都咽的不甘心,沒能見你最後一面……”

說著還落了淚。

溫阮垂眸而立,沒說話。

溫瑜就站在側首堂下,輕聲寬慰:“母親快收了淚,莫要如此傷心,倒叫弟弟無所適從了。”

周氏又哭了兩聲,才拿帕子拭了眼:“昨晚睡得可好?老太太那邊身子不好,我晚回來這一日,倒叫你受了不少委屈——”

她盯了溫瑜一眼:“連弟弟都照顧不好,你這做哥哥的,可見沒儘夠心。”

溫瑜掀袍就跪下了:“是兒子無用,安排的不夠細緻,自己忙的忘了時間,累弟弟餓肚子,還燒了母親的院子,傷了母親的心……”

“院子算什麼,重要的是人!只要你弟弟沒事,哪怕咱們大房全燒了都不算什麼,若你弟弟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怎麼交代!”

周氏沒讓溫瑜起身,就當面訓:“雖說你此前是我大房唯一男丁,府裡寵著你,你自己也爭氣,這兩年在京城做的很好,跟圈子裡各大世家關係都不錯,在府裡小輩中說一不二,都聽你的,可你弟弟何等金貴的人,來日前程豈會差,你切莫不當回事!”

“是。”

溫瑜被訓成這樣,也沒上臉,起來還謙遜的朝溫阮鞠躬長揖:“都是為兄的錯,明明萬分期待弟弟到來,卻還是經驗不足,犯下大錯,還請弟弟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原諒為兄這一次。”

“大伯母都不為我燒了院子生氣,我又怎能怪大哥忙的自己都忘了吃飯?小事而已,”溫阮微微笑著,“今晨的小籠包不錯,可是大哥心裡記掛著我?”

溫瑜:“小籠包?”

溫阮點頭:“初時不認識,只覺餡料特殊,該是京城風味,嚐了一口,不知為何特別熟悉,莫名就喜歡,怕是小時候吃過這一口。”

溫瑜便笑:“這倒不能謝我,我若有那麼細心,昨日也不至於丟臉,想來是母親準備的?”

周氏頜首,笑容慈愛地看向溫阮:“物是人非,經年口味也不知你是否習慣,就沒說,看來就算鄉音改了,胃腑仍記鄉愁。”

溫阮垂了眉:“年幼懵懂,顛沛流離,未能侍奉父母膝下,乃是一生之憾,幸而有伯母在堂,總算得一二寬慰,伯母心細恩慈,不知……不知當年我父母可有遺物,能予我緬懷一二?”

房間陡然安靜。

周氏看了溫瑜一眼。

溫瑜眼底陡轉,輕輕嘆了口氣:“弟弟有所不知,當年我們一同走丟,府裡為了尋找,耗費了相當大人力物力,你是叔嬸獨子,他們花費財物更是不知凡幾,為了尋你嬸嬸嫁妝都掏空了,我父親母親都跟著填了不少……咱們大房雖有國公府的名頭,底子卻比別的房頭薄很多的。”

“如此,只能靈前多多供奉一二,聊表孝心了,”溫阮微垂睫,似有些羞澀,“我在鄉野長大,倒是懂伺候糧種,擅養菜蔬。”

溫瑜要努力繃緊,才能忍住不笑出來。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能有什麼見識,這麼好的機會,也想不起來要點好東西,只想著種地。

周氏卻笑了,慈愛又親切:“既然如此,你娘名下的莊子給你種吧?雖當年嫁妝花光了,更沒剩下銀錢,可陪嫁的田產莊子賣了不祥,說出去不好聽,也不多,這些年沒人願意管,只我代掌著,正好予了你,不求什麼出息,能讓你解個悶,得個慰藉,也算有用了。”

溫阮愣住了,似乎很意外:“真,真的?”

“瞧這傻孩子,一個莊子算什麼,”周氏微笑道,“只是疼你歸疼你,我們大房的事,想怎麼辦就能怎麼辦,別人插不了手,可國公府規矩不能亂。你初初歸家,就在家裡放火,雖說有分寸,也是一時情急,沒鬧出什麼大亂子,可火這種事一點不能碰,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犯了規矩,二房那孫媽媽不敢瞞,必會報上去,你三嬸嬸和二叔祖母予我大房面子,只怕也不會罰,咱們卻不能不知禮數,叫別人看笑話。”

溫阮:“大伯母的意思是……”

“正好你才回來,沒在父母跟前盡過孝,今日便去祠堂跪跪靈吧,國公爺和老太太知道,還能誇你一句有孝心,”周氏一副極為小輩著想的操心神態,“我這就打發人叫管事準備,你跪完了,明日一早就去辦過契手續。”

“行了不用謝,都是一家人,往後日子長著呢,去吧,叫你爹孃好好看看你。”

“是,多謝大伯母。”

周氏罰的利落,莊子給的利落,溫阮也應的利落,行了禮就走了。

“娘真給了他?”

溫阮走後,溫茹從屏風後繞出,之前她一直都在,溫阮來時,她剛好不小心茶水溼了衣,去裡屋整理,完事出來人已經在了,她不好突兀,就沒出來。

溫瑜執壺,給她添上茶:“弟弟回來,母親總要折些東西,給了不值錢的,才不會糾結值錢的。”

旁人還要誇一句周氏慈愛,關懷小輩。

也就是溫阮眼皮子淺,一個莊子就打發了,還歡天喜地,若是他……

溫瑜垂了眼。

溫茹:“我不喜歡他,起的什麼名字,阮,軟,一看就不經事,娘提起他父母,他都沒哭一下,沒良心。”

“你懂什麼。”

周氏垂睫飲了口茶。

哭不出來,反應倒是快,經由小籠包切入話題,從遺物緬懷角度圓回來了,還順杆爬,踩著她表達的關心心思,要了東西……

不管東西好不好,多不多,要到了,就是本事,比當年的溫瑜聰明多了。

不過只要了地,也就這格局了,且先相處看看,他要是乖一點……

周氏放下茶盞:“潘家月末要辦壽宴,你衣裳挑好了沒有?”

溫茹臉立刻拉了下來:“都說了我不喜歡那個醜八怪!他們家名聲那般不好,沒的連累我,非得像蛾表姐那樣,鬧得滿城風雨,叫人背後議論指點,連帶著我們一家子出門都臊的慌才好麼!”

“閉嘴!”周氏眼神瞬間冷戾,“這是你該說的話麼!”

“我,我又沒說什麼!”溫菇眼圈一紅,捂著臉跑了出去。

周氏捏了捏眉心,看向溫瑜:“她喜歡梔子花皂,聽說很難買,我之前沒應她,你這幾日看看,有沒有門路買到,多少銀子我都允。”

溫瑜束手端站,很是恭敬:“是,兒子一定辦好。”

周氏又呷了幾口茶,情緒穩下來,淡淡睨了溫瑜一眼:“你竟被一個外來的泥腿子壓了,我很失望。”

溫瑜:“此次確是我思慮不周,沒辦好事,讓母親擔心了。”

“我倒沒怪你的意思,院子縱使燒了毀了又如何,再修就是,國公府總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顧,可現在大房,可是有兩個男丁了。”

周氏定定看著庶子:“你若再不長進,我恐護不住你。”

溫瑜明白,周氏這是在點他,大房原本只有他一個庶子,唯一男丁,可現在再來一個嫡小少爺,不但不是唯一男丁,還差了嫡庶出身……

他同溫阮本就是對手,上輩子是,這輩子也不會改。

可他已經不是上輩子的他了。

“兒子蠢笨,只知孝順母親,其它皆不懂,如今長大,哪還需母親再護,該守護反哺母親才是,”溫瑜表情恭敬,聲音也謙雅,“妹妹這裡,母親也莫催太緊,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好事,親事一定順利,嫁與誰都是不錯的。”

周氏嘆:“是啊,嫁哪個都好,偏她看重的是對她無意的那個。”

溫瑜:“母親寬心,這兩日我帶妹妹出去散散心,許就想開了。”

“我自是放心你的,”周氏目光別有深意,“我方才予了溫阮東西,你的,更不會少,這家裡主心骨到底是誰……你該懂。”

“是。”

溫瑜請安離開,於無人處,長長呼了口氣。

重活一回,他知道未來發生的事,這次和上次一樣,又不一樣……是他改變了為難溫阮的方法,對方反應不一樣,其它便也不一樣了麼?

不過沒關係,總歸他知道的,別人不知道,他永遠都能打別人一個措手不及……

就比如現在。

他轉過海棠門,果然,溫茹在等他,和上輩子一樣。

上次他沒表現好,溫茹小氣,記恨了他很久,這次當然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他走上前去,微笑道:“聽聞方小侯爺近日歸京了,妹妹知道的,他最喜歡去順福華喝酒,後日我正好要去那條街,那邊鋪子那日會上兩塊梔子花皂,妹妹可要同去?”

溫茹很是驚喜:“你怎知道的!我要去!”

其實方小侯爺並不會出現,倒是那塊梔子花皂,會被哄搶,若是當時溫阮也在,又土又髒又丟臉,壞了溫茹的事……

呵,只跪一跪,算什麼罰?

他這個當哥哥的,得教會弟弟眉眼高低,在京城地界,得罪了貴圈,這苦日子,可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