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咕嚕嚕滾到桌邊,撞出輕響,就這麼停了下來。

林斐然與衛常在兩人相顧無言,神色一致平靜,但內裡是否波濤驟起,誰也不知。

唯有秋瞳,她低著頭,在額髮的遮掩下,瞪大雙目,顯然十分吃驚。

我的狐狸母親!

這是林斐然?

是那個恨不得將她坑害得身敗名裂的林斐然?

解除婚約四個字,或許能從衛常在口裡聽到、能從同門弟子嘴裡說出,卻唯獨不可能從她林斐然嘴巴里吐出來!

因為太過驚訝,秋瞳的呼吸都亂了半息,她趕緊將沁血的指尖含入口中,掩飾異樣。

沉默許久,衛常在開口:“為什麼。”

林斐然微微嘆氣:“你忘了嗎?我以前便說過,即使有了婚約,它也不會是你我的枷鎖。以前不是,現在亦然。”

她抬起手,腕上用紅繩繫著一顆玉珠,她把珠子捏碎,珠光粉塵落下,一隻羽翼透明的蜉蝣蝶立即從中展翅而出,尾翼掠起浮光。

它盤旋幾圈,停駐在林斐然指尖。

“這是人皇為我們盟約時贈的禮,本是婚宴上雙宿雙飛之用,但現在該放它自由了。”

蜉蝣蝶身姿輕靈,鱗翅微顫,卻扇不走這越發壓抑的沉默。

晨曦透過白琉璃一般的翅膀,在衛常在那雙烏眸中映下一道虹光後,蹁躚飛出窗外。

“這紙婚約不過是一場誤會,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死纏爛打之人。此事我會修書給宮中侍官,請他代為轉告給陛下,你也告訴首座罷。”

屋內氛圍越發凝滯,稠得人透不過氣。

衛常在從遠山處移回視線,凝著霜雪的烏眸望著她,沒有否認,只輕聲道:“確定麼,畢竟當初為了同我在一起,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那又如何。”林斐然望向他,“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而花精力,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恥,如今是時候分開,我同樣不會覺得惋惜,因為這些都是我的選擇。”

“我只是想你知道,人皇與首座盟定的婚約,若是解了,便不會有下一次機會——你生氣,是因為我先救了秋瞳?”

他又重複了之前的問題。

林斐然卻搖搖頭,看向窗外,不再言語。

衛常在眸光微動,側目看向低頭裝鵪鶉的秋瞳,清聲道:“師妹,勞煩你先出去一會兒,可以嗎?”

秋瞳一頓,隨即揚起個笑:“自然,是我不懂事了,還一直杵這兒,你們聊!”

她一溜煙地跑了,屋內只剩兩人,衛常在突然開口:“你在生氣。能不能告訴我,要怎麼做你才能不生氣?”

林斐然看著他的神情,一時有些無言:“我並不是因為生氣、賭氣或者是置氣,才和你解除婚約的……”

幼時的衛常在不懂喜歡,不懂討厭,除了日復一日的練劍外,對於情感向來是遲鈍而淡漠的,他連吃個桂花糕也要嚐了又嘗,想了又想,才確定這感覺叫做滿足和喜歡。

林斐然突然想問他,便也問了出來:“你喜歡秋瞳,是麼?”

“喜歡?”

衛常在咀嚼著這個詞,林斐然曾經和他說過什麼叫喜歡,思慮幾刻後,他點頭。

“是。晨起時我要見她,與她待在一處時我會倍感平靜舒適,我也不想她受傷……”說到此處,他烏黑的瞳看向林斐然,“慢慢,想來我是註定要愛她的。”

他的視線依舊安靜平和,卻看得林斐然臉頰耳廓燃起一陣燥熱之意。

那不是羞澀,而是一種在不恰當的場合做了令人發笑之事後,只能無措呆在原地任人嘲笑的侷促與尷尬。

他們天生一對,他註定要愛她的,他也不負這份命定之意,已然對秋瞳有了好感,所以不想她死。

那林斐然的喜歡又算什麼呢?

秋瞳不能死,所以林斐然的命便只能聽天由命。

她暗自吸氣,緩解眼間酸澀:“既然你心中清楚,今日又何必追問我緣由。”

衛常在看她:“我不知你為何生氣,所以要問。慢慢,一切均是天意,順道而為,無為而為,你又何必為此傷神。情情愛愛,終歸要湮滅在大道途中,就這麼重要麼?”

林斐然愣神許久,才笑了一聲,是在自嘲:“既不重要,你當初大可以拒絕,何必同我在一起委屈這麼多年?”

衛常在反問她:“同道修行者,是道侶、友人還是同門,只要同道,又有什麼分別?”

原來他是這麼想的。有些意外,可又在情理之中。

林斐然看向窗外雪山,沉默許久,她的心漸漸靜了下來,很奇怪,她現在想的竟不是秋瞳與衛常在,比起他們,她有一個更為緊迫、更為難耐的問題,她思索多年,卻從未同衛常在說過。

她問道:“衛常在,你說道到底是什麼。”

未待他回答,她掀開被子,起身立在窗邊,抬手召來瀲灩。

“這把劍是你贈我的,但是,我拿它要做什麼呢?”

衛常在停頓一瞬,不知她為何轉了話題:“修行劍道,必然要一把出鞘的劍來明心。”

林斐然背光而立,零落散出的繃帶飄揚,寬大的裡衣被風吹裹著她的身形,顯出幾分孤直,她回頭看他,蒼白的面容半明半暗,她開口:“我修的,是劍道嗎?”

衛常在眨眼,吹來的繃帶捲過他的指尖,還帶著一些溫熱,他挾住,下意識摩挲,答得輕而堅:“慢慢,你與我一樣,修的是劍道。”

林斐然又問:“什麼樣的劍道?”

衛常在起身:“太上忘情之道,無慾、無物、無我,天人合一。”

“不對。”林斐然回身走了兩步,站在床沿,垂頭看他,“這不是我要的。”

“那你要的是什麼呢?你從來不和我說。”

衛常在指尖停駐,他也依著這樣的姿態,抬頭看她,烏眸清澈,聲音清冷,說出的話卻一點不婉轉:“修行十年了,慢慢,這不是你的道,那你這十年都在做什麼呢?”

林斐然有一瞬恍惚:“是,我在做什麼呢。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證明自己,我想要別人喜歡我,所以我夜以繼日地修行,卻依舊一事無成。”

十年風雪磋磨,如今再回首,從前過往竟已遙不可及,再難憶起。

剎那間眼上微熱,心中似有異火急起,林斐然頓感心神不穩,閉目道:“到底相識十年,尚有同門之誼,你我便好聚好散。解約一事已定,我不會再煩擾你們,你走吧。”

衛常在眉頭微蹙:“怎麼了……”

林斐然抬手揮開:“我不想說出那個字。”

衛常在垂眼,看著自己的手:“如此,便隨你心願,只希望你日後不會後悔。”

他眺望遠山,在白雪青松間,一隻蜉蝣蝶正停在松果上,透明翅膀下映出一道虹光。

門開了又合,衛常在離開了,廊下傳來兩人的聲音。

“衛師兄,你們談好了?這桃子被我不小心帶出,還未送給師姐……”

“不必了,她不愛吃桃。”

眼上灼熱減退幾分,林斐然睜眼看去,透過半開的門縫,她看到衛常在轉身離開,秋瞳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隨即,她又倒退兩步,透過門縫同林斐然對上視線,揚起一個笑。

那笑絕不像之前那般天真無畏。

兩人對視,秋瞳嘴唇微動,無聲開口說了句話,林斐然看著她的唇形,心下微怔。

*

華燈初上,夜色卻還未完全到來,此時正是黑夜白日交替之時,天際也被染成紫灰色。

洛陽城中黑瓦紅廊的高樓林立,每座樓的四角都墜著一朵牡丹,硃紅、雪白、姚黃、魏紫,各類牡丹慵懶華貴,自展芳華。

一陣風過,獵獵聲響,嬌嫩的牡丹被風刃割開,熱鬧的洛陽城頃刻便下了一場花瓣雨。

“啊,是妖族!”

夜幕下的人群裡傳來一聲驚呼。

天幕之下飛過一隊妖族人,他們容貌各異,衣著鮮豔,行動間帶起一陣疾風,速度極快。

他們飛向王宮城牆,參星域的星官早早點好星燈相迎,待妖族使者們落地後,又引路至金鑾殿議事,眾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後。

林斐然坐在小峰山的孤亭上,靜靜看著這一切,卻又好似在發呆。

“斐然。”

一聲呼喚帶回了林斐然飄遠的思緒,她轉頭看去,一灰一青兩道身影落到亭上,正笑吟吟地看著她。

灰衣老者慈眉善目,鶴髮童顏,腰間別著酒葫蘆,十分親和,青衣女子挽著道髻,端莊溫婉,手握玉如意,眼角雖然帶些細紋,卻不掩其美。

林斐然有些驚訝:“太徽長老、清雨長老,你們怎麼來了?”

二位道長早年與她父親交好,年節也時常到府裡祝賀,林朗去世後,也是他們把她帶回了三清山,陪著她長大。

在她心中,早把這兩人當成了親人。

清雨長老輕拍她的頭,嗔怪道:“聽聞你受傷,我們立即趕回來看你,見你房中沒人,一猜你準在這兒。不好好養傷,來這裡吹冷風做什麼?”

林斐然歉然:“已無大礙了,只是想出來透透氣,醒醒神,所以才到小峰山的,抱歉,還麻煩二老來尋我。”

太徽捻胡笑開:“無事,來,我看看傷還重不重。”

林斐然心中流過一陣暖意,依言伸出手:“沒傷到要害,只是力竭,多養幾日便好。”

太徽並指懸在林斐然手腕上方,靈光落下,循著她的靈脈行了一週探測傷勢。

他鬆開眉頭,吐了口氣:“到底是天生劍骨,筋骨已然長好大半,確無大礙,後面多多溫養便好,可不要亂跑。”

林斐然點頭:“我知道的。”

清雨摸摸她的頭,想起什麼,又輕嘆道:“日暮時聽常在同首座談話,說你二人要解除婚約,可有這事?”

林斐然只點頭,沒有說話。

太徽索性坐下,眺望著不遠處的洛陽城,解下腰間酒葫蘆,酌飲一口:“解得好,我早便說了,那小子冷冰冰的,沒什麼好。”

清雨拉著林斐然的手輕撫,道:“斐然,雖說你選誰都好,但我當初希望你二人能結緣,其實也是存了私心的。”

林斐然有些疑惑地轉頭看去

清雨端莊的面容上浮現幾絲愁緒:“你也知道自己的靈脈如何,我和太徽平日不提,其實心底十分擔憂。修行一道,路艱而崎,你看尋芳境界不算低,不也差點命斷山下,更何況你呢。”

林斐然一時沉默。

太徽嚥下酒,撫著鬍子:“衛常在這小子天分極高,必定是下一任首座,有他在,說不定你的靈脈以後還有救,即便不行,你也不會受人欺凌。但他性子也太冷了,不適合你。”

清雨咋舌一聲,不滿地瞪了他,隨後攬住林斐然,聲音輕柔:“冷不冷有什麼所謂,只要斐然喜歡,都是好的,對嗎。”

她拿出一張燙金貼,眼神歡欣:“你看,這是你們婚訊的貼子,多漂亮。而且婚期也好,既是吉日,又與你生辰相近。不少宗門、世家都收到了。

太徽還去千山海子尋了一枚寶珠,打算用這東西把裴瑜哄走,讓你和常在順利成婚,只可惜……這珠子便送給你罷,人總要向前看不是。”

林斐然聽得有些愧疚,原本這些事不必他們操心,只因為有她,太徽和清雨兩人才放下清修,忙前忙後做了不少事。

現在也是因為她,幾月的辛苦便要付之東流。

眼見林斐然垂頭猶疑,清雨略微挑眉,看向太徽,聲音越發柔和。

“我們也不是要逼你,若你不願,那就不結了,什麼衛常在,哪有你重要。

你也要滿十九了,往年你過生辰,林將軍都極為重視,總要好好操辦一番,我們自然不能委屈你。這些賓客、珍寶,便都充作你十九歲的生辰禮,如何?”

太徽摸著鬍子呵呵一笑:“清雨長老真是至真至誠,這番話,聽得我都感動了。如此,便都給斐然做生辰禮。”

清雨看他:“總比你好,笨嘴拙舌。”

二人平日總愛這樣揶揄對方,來往幾句後,清雨這才拿出一個瓷瓶遞給林斐然。

“我們去首座那裡要了幾粒三元天子丹,就算你傷勢無礙,用它也能滋補靈脈靈骨,大有裨益。”

林斐然自然知道這藥有多難得,立即把藥推了回去:“這不行的,我的傷已經好了不少,不用再浪費。”

“給你,自然要用最好的。”太徽佯裝生氣,“斐然莫不是怕這丹藥不對?”

他立即在掌心倒了兩粒,三元天子丹呈天青色,渾圓光華,帶有一股撲鼻清神的香味,他仰頭便將藥丸吞嚥下。

藥入口即化,太徽一時容光煥發:“你看,我吃了毫無問題。”

林斐然看看被塞進手中的瓶子,又看看他,忙道:“長老誤會了,我不是怕這丹藥有問題,而是它太貴重,我不能收。”

清雨見狀微笑,微微吐出口氣,按住林斐然的手:“你若不收,就是存心要讓我們擔心了。”

藥被強塞進了林斐然手中。

她低頭看看手中瓷瓶,唇邊不由得帶起笑意。

受傷時有人關心、有人送藥,怎麼會不開心呢。

清雨攬著她的肩:“你心情不好,今夜我們倆就陪著你了,你可不要嫌我們是老人家,沒話和你聊啊。”

林斐然低頭一笑:“不會。只是……我今夜與人有約,過一會兒就得去了。”

清雨疑惑道:“山下的友人嗎?”

林斐然搖頭,看著手中瓷瓶,瓶身光滑,模糊映出她的雙眼。

“不,是同門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