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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過半,殿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隱約有變大的趨勢。
寢房的牆角放著一盞小燈,橘黃的燈光微弱,依稀可以照見紗幔內浮動的影子。
謝卿琬撩開幔帳,赤.裸的雙足垂地,她的腿還有些打顫,便又在床邊靜坐了會兒,她慢慢地將衣物扯過來,抬臂穿著,期間還回眸看了一眼謝玦,見他眉目鬆弛,平靜地睡著,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或許是這次發作的沒有上次重,抑或許是顧應昭在藥裡面加了什麼旁的料,謝卿琬這次沒有再捱到天亮,於是趁機在中途就從榻上爬了起來。
謝卿琬撐著床榻慢慢地站起身來,燈影搖曳,她背對著謝玦繫著腰封,力道使得重了些,不經意牽動了什麼,惹得她微微蹙眉,正要搭好扣帶時,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琬琬……”聲音並不大,像是夢中無意識的囈語,但謝卿琬還是被嚇了一跳,手上即將繫好的腰帶一下子滑落下去。
她迅速回頭去看,只見謝玦依舊平靜地闔著眸子,眼睫都沒有顫動,彷彿方才的出聲不過是她的一場幻覺一樣。
謝卿琬的心臟砰砰直跳,她捏著手中的腰帶,站立不動,盯著謝玦看了許久。
不得不承認,謝玦是她從小到大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男子,他只有四分像建武帝,另外的六分,約莫就是像那素未謀面的孝昭皇后,傳聞嫁予建武帝之前,孝昭皇后就是名動四方的美人,兼有才學滿身,才為當時的一方霸主所求娶。
一時思緒紛飛,待謝卿琬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已在床前站了好一會。
她揉揉眼睛,不再耽擱,臨走前將紗幔放下,確保床榻上的人再無異動之後,才踩著輕緩的腳步,屏氣凝神從房中出去。
房門外守著顧應昭,雖知曉醫者仁心,這是為醫者的本分,但謝卿琬還是不免有些不自在。
所幸顧應昭面色沒有什麼異樣,她身上的羞恥和尷尬感才減淡了幾分。
想起方才無意識聽見的囈語,謝卿琬不禁再次緊張起來,她試探性地出聲問:“我記得顧太醫先前說過,皇兄發作後,兼之顧太醫施藥,應當是分辨不出來人的?”
顧應昭一怔:“自然,不只是分辨不出人來,意識也是半消散的朦朧狀態,否則上次殿下應該就發覺了。”
“可是……”謝卿琬似有猶疑,最終還是說了出來:“今夜,我聽見皇兄喚我的名字了……”她輕輕垂下眼睫,不敢再看顧應昭,面有難色。
顧應昭微微睜大了眼睛:“公主是說,太子殿下叫了您?”他顯然對此很驚訝,自言自語道:“應是不會如此啊,此次用藥和上次一樣,先前都沒出過這樣的情況。”
謝卿琬難為情地點了點頭,細若蚊蠅地說:“或許是皇兄的病情有了進展,上次的藥也不全然對症了。若是真這樣,倒也是件好事。”
顧應昭沉吟片刻:“公主說的有理,臣回頭再在此藥的基礎上對藥方加以修改,這次是臣疏忽了。”
謝卿琬搖了搖頭:“顧大人為皇兄勞心勞力,已是盡責,我只是擔心……”她的話語止了一瞬,才繼續道:“皇兄若是醒來後記得什麼,屆時可如何是好……”
此話一出,兩人均沉默了下來。
他們都清楚謝玦的性子,他常年體弱,面色蒼白,或許會給人一種好說話的溫和感覺,但只有瞭解他的人才知道,這位高華矜貴的殿下,其實是最說一不二,宸衷獨斷之人。
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更容不得旁人的欺騙矇蔽。
顧應昭和謝卿琬,雖已在行事之前,就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但只要未東窗事發,他們是決計想將這件事瞞下去的。
最好謝玦永遠都不知道,或者知道得越晚越好,那時,他的病應該也治得差不多了,就算他對他們動怒,至少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最後還是顧應昭先出聲安慰:“公主先不用憂心,睡夢中偶爾囈語也是常事,或許只是殿下夢見了以前的舊事。殿下這邊有臣守著,公主今日受了累,還是早些休憩為好。”
謝卿琬點了點頭,想想多思也是無益,若謝玦真的發現了什麼,他們在這裡想破腦袋也改變不了。
做了此事,於她而言,早已沒了迴轉的餘地,早在下定決心救皇兄的那天,她就已經拋棄了一切。
她怕被皇兄知道,只是不想讓顧太醫被連累,更不想看見皇兄對她露出厭棄的眼神。
她想做他一輩子的好妹妹,他的乖琬琬。
謝卿琬憶起幼時她淘氣受了什麼傷,疼得嚎啕大哭,尤其是見了皇兄之後,原本一分的疼也變作了七分,哭得更是賣力。
她知道自己嬌氣,但她就是喜歡對皇兄撒嬌,皇兄也樂意縱容著她。
有時候,只是擦破了指甲蓋大小的那麼一點點小傷口,連血都沒有流,她都可以抽泣著擠到皇兄的懷裡,讓他哄她。
那個時候,清俊的少年總是會一半無奈一半寵溺地抱著她,細心為她的傷口清洗上藥,還得順著她的意,一句句哄她,叫她“乖琬琬”。
如今想起來,倒是有幾分矯情羞恥,但這些卻構成了謝卿琬最無憂的一段童年時光。
只是有一次,她的印象格外深,那次她如往常一般擦破了胳膊,跑到皇兄的宮殿求安慰,但跑遍了東宮,都沒有見著皇兄的人。
直到順著宮人的指引,在一處滿是藥材味的寢房裡找到了皇兄,彼時,皇兄臉色慘白,唇邊還掛著一絲未擦淨的血跡,聽見來人腳步聲,他睜眼望去,瞧見是她後,無奈中透著幾分溫柔的憂愁:“本想瞞著你,卻還是被你瞧見了。”
年幼的她不懂皇兄是什麼情況,卻知曉上月暴死的瑾嬪也是這般,被發現時唇邊掛著血跡,謝卿琬一下子以為皇兄也要死了,哭著跑上前去,扒在他的身上,將他胸前的衣料足足染溼了一大片才放開。
最後還是皇兄揉著她的頭,反過來安慰她:“傻丫頭,皇兄不會這麼容易死的,你還這般小,我若死了,誰來庇護你。”
也是自那以後,懵懂的謝卿琬才知道,皇兄一直有痼疾在身,每次他在為她塗抹藥膏時,身上時刻若烈火焚燒,痛入骨髓。
但他從來不表現出來,只是微笑著哄她,為她那點擠出來的眼淚和微不足道的疼痛費盡心思。
回憶起往事,謝卿琬的眼眶不由得有些溼潤,當她抬手去擦拭眼角時,才驚覺,不知何時自己竟然落淚了。
想起前世皇兄最後的結局,她越發堅定了要將計劃進行下去的決心。
當謝卿琬終於收拾好情緒,收袖回身,卻發現,顧應昭已經在她面前立了好久。
她有一絲隱秘之處被暴露於人前的窘然,但顧應昭卻很體貼,他並未提及方才她的情狀,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一樣,只是轉頭看向殿外的雨幕:“雨下大了,夜深路黑,公主現在就要回去嗎?”
謝卿琬沒有猶豫,點頭道:“嗯。”
若沒有今夜的異數,她或許會等雨小些,或者是在一旁的軟榻上躺躺,恢復一點精神再走,但今夜皇兄忽然喚她的名字,讓她的神經都有些繃緊了,不敢再耽擱,以免夜長夢多,徒生變數。
顧應昭沒有再阻攔,只是轉身去取了一把更大的紙傘,遞給她,低頭拱手道:“夜路溼滑,還望公主路上小心。”
謝卿琬斂眉接過,輕聲道了句謝,不再停留,持著傘下了石階,漸漸消失在飄飛的雨絲當中。
顧應昭立在簷下,目送她遠去,亦轉身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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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泛起魚肚白,廡頂的脊獸蒙上一層淺淺的熹光,顧應昭守在門外,親自煎著藥,用手中的蒲扇耐心地控制火候,以待謝玦醒來後能及時喝到湯藥。
直到沉寂已久的寢房內忽然傳出一道喑啞的聲音:“應昭?”
顧應昭微微一頓,將手中的活計交給宮人,起身步入了房內。
面對紗幔中依稀的人影,他恭敬地彎下身子:“殿下,您醒了,可要現在服用湯藥?”
見謝玦沒有反對,顧應昭回首示意宮人將藥湯盛好端進來。
他低聲問道:“殿下今日覺著身子怎樣,如果上次的療法有用的話,這次對殿下而言應當也有成效。”
床榻前的紗幔被拉開,露出了謝玦蒼白卻不失俊美的臉,他的神色似染著一絲疲憊,以手抵著眉心,閉了閉眼:“有些作用。”
顧應昭見此,走上前去,為謝玦按摩著太陽穴,舒緩疲乏,見他神情沒有異樣,思索片刻,試探性地問道:“臣觀殿下似有些疲累,可是這藥用著有什麼不妥?”
他問的時候,心裡在尋思,莫非是太子殿下,病弱多年,初破元陽未久,昨夜又折騰到半夜,身子便有些吃不消。
謝玦聞言,眉峰聚寒,面上的神色也變淡了些:“無什麼不妥。”
他身中熱毒多年,十分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發作起來痛苦萬分不言,平日裡也時常覺得周身燥熱,乃至似置於滾湯之中。
今晨醒來,這股縈繞周身多年的不適減淡了一些,用藥並無什麼問題,甚至還很有用。
真正糾纏著他,讓他在夢中也難以平靜的是……
謝玦回想起昨夜夢見的情景,那細若柔蔓的雪臂,盈盈一握的腰肢,瑩白纖瘦的玉足,還有那張擾了他心智的臉,目光變得有些陰鬱。
他慢慢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在床頭的木面上發出輕輕的叩擊聲,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可知這藥會有什麼副作用?”
顧應昭還沉浸在自己得找哪些名貴滋補的藥材來給殿下壯陽的思緒中,突然被謝玦一問,茫然抬頭:“啊,副作用,殿下指的是?”
謝玦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眸色冰涼:“比如夢見一些不該夢見的情景……”
“……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