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春遲。

江南已是荼蘼花謝菡萏初開的時候,天門山一帶的春草卻還未盡數鋪開。風自關外吹來時,黃沙襲面,陽光也彷彿變得蒼白。軍中大纛被吹得烈烈翻響,儀仗士們也被風沙割得蹙起了眉頭,牽動韁繩安撫胯下嘶鳴躁動的駿馬。獵獵旌旗之後,軍士列陣鋪開在關南原野之上,在昏黃風沙之中肅立如松林石碑。

梧國御駕親征的年輕天子卻是意氣風發。俊秀的面龐上猶帶光彩,眼眸中閃耀著對勝利的篤信。他拔劍高舉,雪白的劍刃反射出湛然的明光。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向前衝鋒,大地也隨之震響。

距前朝失政,中原亂世已有百年。而今,九國割據,其中以安、梧兩國最為強盛。現任安帝登基後好武貪財,近年已蠶食鄰國城池無數;梧國魚米豐饒,富有銅金礦脈,亦常為安國國主所覬覦,故安、梧兩國近年間多有徵戰。

梧永佑六年,安帝李隼興軍欲奪梧南之金礦。梧帝楊行遠迎戰於天門關之南,而這一天,也是無數人命運轉折的開始。

江南夏早。

風沙席捲不到的富貴溫柔之鄉,有暢暢惠風,融融暖陽。疊山枕河而建的園林玲瓏秀麗,恰逢主人孫侍郎的壽宴,處處繁花著錦,高朋滿座。

臺上舞姬作戎裝打扮,雖腰肢細柔歌喉儂軟,舞中長劍交擊時,亦有火花四濺。席間賓朋卻是閒適雍容,各自散坐。

天子去國遠征已數月有餘,梧國國都之中卻一切如常。

這位年輕的皇帝即位三年間,朝政一向都由當初擁立他的宰相章崧所掌控。直到數月前章崧抱病,暫離朝堂,天子才開始嘗試掌控朝局。卻隨即便不由分說地御駕親征去了。如今朝政由天子的弟弟丹陽王代為攝理,亦是井井有條。

天子在或不在,於人心、於朝政確實也無大幹系。

臺上劍舞已到妙處,賓客們鼓掌叫好。

主人便也起身舉杯,“願以此酒,遙祝聖上旗開得勝,大敗安軍!”

舞姬們齊齊跪伏於地,嬌聲道,“祝聖上旗開得勝,大敗安軍!”

賓客們也紛紛舉杯遙祝。臨場姿態,心誠與否都不妨面上忠懇。而在他們之中,一位頭戴金冠的年輕公子和一名武將,舉杯間隙,二人目光卻齊齊盯著排在臺上最末的舞姬。

那舞姬察覺到年輕公子的凝視,起身時便也悄悄扭頭來看他,含羞帶怯地回了他一個目光。她生得著實美麗,杏腮著粉,綠鬢如雲,黑眸子嬌柔清澈,令人見之忘憂。只不大機靈,略一分神便踩到了自己的裙子。

孫侍郎察覺到臺上錯訛,皺了皺眉頭,喚來管家耳語。聽管家解釋——那舞姬名叫如意,笨是笨了些,卻很得韓世子的青睞,故而今日也讓她上臺了——孫侍郎便看向了那金冠公子。那是朝中勳貴韓國公家的世子,也是今日的貴客。見他醉心地凝視著那舞姬,便也不再計較了。

一舞已畢,舞姬們一道下拜告退。

那名叫如意的舞姬跟著舞隊下臺時,目光又再次牽繞向韓世子。韓世子喜不自勝,迫不及待地向她比了個口型“亭子”,悄悄地指了指外面。

如意含羞點頭,一分神,又差點撞上了領頭的紫衣舞姬。多虧身側另一個舞姬拉了她一把。紫衣舞姬不悅地回頭瞪她,見她正和韓公子眉來眼去,心中愈發不快,故意橫肘撞了她一下。

如意吃痛,先前拉她的舞姬見她受委屈,便挺身要替她出頭。如意連忙拉住她,“玲瓏姐,別。”又向紫衣舞姬陪笑,紫衣舞姬白了一眼,根本不作理會。如意訕訕的,仍是笨拙地笑著。

下場之後,舞姬們紛紛鬆懈下來。

如意對著鏡子整理妝容。她手腳笨,又急著去赴約,忙亂間反而碰掉了一隻釵子。玲瓏見狀,越發放心不下。嘆了口氣,無奈地上前幫她整理好頭髮,又為她重新打了胭脂,對她施了個催促的眼神。

如意知道是為韓世子的事,梳妝好便悄悄溜著邊出房門去。卻不妨裙襬被人踩住。她不留神一用力,便是一聲裂帛聲。如意一愣,回頭去看時,裙子已經被撕破了。

紫衣舞姬冷眼看她,分明是故意踩住她的裙襬。如意愣愣地看著裙襬,玲瓏已經擼起袖子忍無可忍地衝上前去,“當著我的面就敢欺負她,真以為我教坊這七年是白混的?”

眼看她是要與人撕打起來的姿態,如意連忙擋住她,歉意地對紫衣舞姬陪了個笑,便把玲瓏拉到一旁,低聲解釋著,“算了,怨我自己笨手笨腳……”

她們今日確實有更要緊的任務,不好節外生枝。玲瓏也只能忍下這口氣,又有些恨鐵不成鋼,“你也太沒用了……趕緊去見韓世子吧,可千萬別再搞砸了。”

如意一路急急行來,遠遠望見花園亭子裡,韓世子正焦急地等著。

她抹去殘淚,正要奔跑過去,突然便有一隻手斜伸過來,捂住她的嘴,將她拖進了一旁的假山山洞裡。

如意嗚嗚地掙扎著,卻被按在假山石壁上。黑暗中胡髯蓬亂的嘴唇拱過來,耳邊是粗魯的急不可待的聲音,“小美人兒,別急著服侍世子,先服侍服侍本官呀。”

那人正是剛才宴會上對她垂涎欲滴的武將,他力大無比,如意毫無反抗之力,被他按倒在身下又摸又親,只能掰著他的手指艱難地抗拒,“放開我……”

武將怕她喊聲引了人來,一手捂住她的嘴不肯鬆開,另一手急色地去解衣服。眼看就要得逞時,身體卻忽然一僵,毫無徵兆的向一旁歪倒——被他遮住的洞口處便有天光透入,玲瓏手握著一隻吹筒,正站在那裡。

如意艱難地從那人身下掙出來,哭著撲進玲瓏的懷裡,又怕又委屈,“玲瓏姐!”

玲瓏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撫她,又埋怨道:“小聲點!哎呀,你也不小了,怎麼每回都能把事辦砸?”

“玲瓏姐,我好怕……”

“怕也得先完成任務,不然我們都會死。”玲瓏也無可奈何,“我們安國朱衣衛在梧都的白雀足足二十個,誰叫韓世子只看中了你?趕緊收拾好出去見他,一定要把他迷得神魂顛倒,讓他帶你回府,偷到他父親書房裡的那張糧草圖。”

不錯,這二人既是教坊的舞姬,也是安國間客機關朱衣衛安插在梧都的細作。

——最底層的細作。在朱衣衛內部被稱作“白雀”,多是些被挑選調教過的伶仃孤女,出身貧苦,受人控制。潛伏在內外各處,靠美色機巧來拉攏策反和刺探情報。說是細作,實則不過是可用可拋的器物罷了。

如意顫抖著整頓被扯亂的衣衫,玲瓏見她膽小觳觫,看不過去,便上前幫她,寬解她道:“有了這張糧草圖相助,咱們安國大軍說不定就能大獲全勝,咱們就算立了大功了。到那時,堂主多半會開恩賜藥,我們就都不用再做出賣色相的白雀了。”她說著便也暢想起來,面露憧憬,“要是成了和玉郎一樣的朱衣眾,便能紫衣、丹衣、緋衣的一級級升上去,我們的日子就有盼頭了……

玲瓏看如意還是懵懂的樣子,恍然道:“都做了快一年的白雀了,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衛內的等級是怎麼回事?咱們安國的朱衣衛,最上頭的大人是聖上的親信,鄧指揮使,下面的依次是左右使、緋衣使、丹衣使、紫衣使,還有就是普通的朱衣眾。像我們這種只負責色誘和探聽訊息的“白雀”,只能算是外門……”

如意也面露黯然,回道:“這個我懂,每次去青石巷的時候,那些內門的朱衣眾,都不拿正眼瞧我們。”

玲瓏便抬手捧住她的臉頰,擦去她眼角淚水,“誰說的?玉郎不就跟我好了嗎?哎呀別哭了,趕緊笑。”

如意笨拙地掙出一個笑容。她眼中猶帶殘淚,一笑便如桃花著雨,嬌憨又嫵媚。玲瓏也不由恍了恍神,嘆道,“真是我見猶憐,我現在總算明白當初訓鳥師為什麼要選你進朱衣衛了,誰也不會相信這麼一個草包美人會是間客……趕緊去吧,待會兒在韓世子面前,一定要機靈點。”

如意卻又心有餘悸回頭看向被玲瓏毒倒在地的人。

“那他怎麼辦?”

玲瓏推著她離開,安撫道:“放心吧。”說著邊從懷裡摸出個小瓶,“等他醒了,只會記得自己喝醉了,發了一場春夢——”又摸出一根銀針,“然後,他就永遠別想再當男人了。”

如意走出洞口,眼尾猶然帶著濡溼的紅暈。牽著被撕破的裙襬,小心地繞過假山,飛奔向遠處的亭臺。在韓世子迎上來時,歡喜地撲進他的懷裡。

幾句話後,韓世子便迫不及待地要俯身親吻如意。

如意受了驚一般,身體輕顫,低聲迴避著,連忙道:“不行,這裡不行。”

韓世子會意,指了指假山,道:“那邊有個山洞,肯定沒人會看到。”

如意一驚,忙道:“那裡更不行。”猶豫著,低頭牽住了韓世子的衣帶,眸子羞怯嬌媚,輕聲呢喃,“世子,我……我不想再住在教坊的破屋子裡了。待會兒酒宴結束,你帶我回你府上好嗎?”

韓世子大喜,輕輕耳語著將她擁了滿懷。

如意頭擱在他的肩上,在他看不到的身後,輕輕吐了口氣。

筵席卻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舞姬們還有歌舞要演,韓公子也不能離席太久。短暫親暱之後,兩人各自分開,匆匆趕回席間。如意追上舞隊時,剛剛好趕上下一支舞曲的出場。

幸而她排在隊尾。歸隊之後,見玲瓏焦急關切地望過來,便輕快地施了個眼色,示意她大功告成,玲瓏這才放下心來。

如意跟著眾人剛上場,便見武將在小廝的攙扶下揉著頭出現。當看到那人不時還摸摸身下,如意一下子緊張起來,差點踩到了前面一人,玲瓏忙替如意掩飾。

武將入席後環視眾舞姬。這時音樂乍起,鼓點聲越來越急,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好在武將看了半晌後仍是神情迷茫,最後只是接過酒喝了起來,如意如釋重負。

隨著乍起的音樂擺好姿勢,舞姬們正要起舞時,便見門客匆匆闖進席間通傳,“六道堂趙都尉到!”

六道堂,由梧國太宗所創立的軍政機要。對內負責護衛、監察百官,緝捕審訊要犯。對外負責刺探軍機、傳遞情報,拉攏收買敵國政要。剷除潛伏在國境之內的叛徒和諜嬈,自然也在其職權之內。威權之盛大,耳目之靈敏,任是誰被盯上,都要脫去一層皮。一貫都令人聞之色變。

乍聽聞來人身份,席間所有賓客皆是一驚,紛紛站起身來。

如意也嚇得退了一步。玲瓏連忙自身後頂住她,示意她莫要流露形色。

短暫的驚慌之後,早有人示意舞姬們退下。

玲瓏連忙拖著如意儘量躲進不起眼的地方。她手心冰冷,面色蒼白,顯然也有些慌神了。身為潛伏在敵國京城的間客,任務中途六道堂找上門,也不由人不驚疑是否身份敗露。

孫侍郎已整頓衣冠,親自帶人恭敬出迎。

便見一錦衣烏冠的陰鶩男子,帶著一行精幹的黑衣道眾赳赳而入。

這錦衣男子便是六道堂副堂趙季,而他身後跟著的親信便是六道堂人道副尉婁青強。

趙季見孫侍郎上前,便笑著攜了他的手,“不必多禮。您的壽宴,趙某既然接到了帖子,怎能不來捧場啊?”

話雖如此,席間眾人無不戰慄。

孫侍郎也只能硬著頭皮陪笑,將他迎上首席,親自為他斟了杯酒後,才示意歌舞繼續。

舞姬們膽戰心驚地重新上場。身處卑賤,命不由人。再怕,能做的也只有歌舞娛人。眾女歌喉柔婉,腰輕如燕。舞袖翻轉之間,席間氣氛便已有所緩和。

且歌:“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賓客們也漸漸鬆弛下來,一邊品酒,一邊欣賞著歌舞。席間又有了些熱鬧跡象。

趙季卻忽然一拍几案,大聲呵道:“大膽,下一句是‘將軍百戰死’。聖上御駕親征逆安,爾等竟然包藏禍心,想要詛咒聖躬,簡直罪該萬死!”

滿座皆驚,樂聲驟停,都不料他竟能羅織至此,無端發難。

舞姬們被嚇得跪伏在地。孫侍郎也驚慌地跪坐起身自辯:“大人息怒,我等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啊!”

趙季冷笑不語,席上死一般安靜。

幕僚悄悄向主人耳語幾句,孫侍郎隨即恍然,一咬牙道:“下官駑鈍,一時失察,恐被安國奸細混入府中,為防壽禮中含有栽贓陷害之物。還請趙大人全數帶回核查。”

他指了指廳下堆滿的賀禮。

趙季這才滿意的一點頭,“都起來吧。”

眾人如釋重負,重新入座。樂聲再起。然而席間之人再無宴飲興致,都噤聲不語。

先前那名武將還有些腦子不清醒,低聲嘟囔:“六道堂這事做得也太不地道了吧,人家過大壽呢,就用這法子要錢……”

韓世子嚇得忙捂他的嘴,輕聲道:“你不要命了?還以為六道堂是寧遠舟當家的時候?”

武官忙噤聲。

獨孫侍郎心有餘悸,諂媚地為趙季斟酒,“如此一來,下官身上的嫌疑就洗清了吧?”

趙季瞟他一眼,冷笑,“只有奸細送來的賄賂,沒有奸細?”

孫侍郎悚然一驚,瞬間大汗淋漓,目光慌亂地掃向四周,最終落在依舊跪伏在地的舞姬身上,抬手一指,“她們就是奸細!”

趙季眼都沒抬,淡淡道:“那就拖下去即刻砍了,替侍郎去一樁心事吧。”

六道堂的黑衣道眾們虎狼般拖起眾舞姬,向廳外去。

舞姬們驚恐掙扎著,哭喊著:“大人饒命,妾身冤枉啊!”

如意驚惶地向韓世子大喊:“世子,救我,救我!”

韓世子邁出一步,卻被身旁人拉住制止。他無奈地看了如意一眼,終是未發一言。直如意只得手足無措、涕淚交加地被拖出宴會廳。

舞姬們手上被套上了鐵桎,由四名黑衣道眾驅趕著,踉蹌著走向池塘。園中丫鬟雜役們紛紛四散躲避。

玲瓏踉蹌而行,之前和如意爭吵的紫衣舞姬心生僥倖,強忍著恐懼,媚笑著回頭討好領頭的軍官,想乞討一條生路,卻被一刀捅穿了腰腹。

染血的彎刀自她背後捅出,舞姬們都驚恐地尖叫起來,卻是無處可逃。

軍官扶著紫衣舞姬猶然面帶驚恐的屍身,拔出刀來,道:“我也知道你冤枉,可誰叫你們偏巧遇上趙大人缺錢花呢。”

他一鬆手,屍身便撲倒在地,無動於衷地抬腳,將屍體踢進池中,便回頭看向其餘舞姬,“都給我面朝池子跪好。”

舞姬們膽寒無奈,只得依言面對池水,嗚咽顫抖著跪下。很快她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捅殺,屍身倒入池中,碧水翻起血浪。

如意低聲問身側玲瓏:“怎麼辦?”

玲瓏從袖子裡摸索出一截鐵絲,試圖撬開枷鎖,強作鎮定地安慰如意:“別怕,跟著我見機行事。”

然而尚未找準鎖眼,已經又有一個舞姬被殺。

黑衣道眾已經走到玲瓏身處,提刀要刺來時,玲瓏高喊:“大人且慢!妾身上還有一顆明珠。願獻給大人,只求一個全屍。”

那道眾心動,收刀示意她把東西拿出來。玲瓏裝作彎腰去取珠子,卻突然暴起,趁著道眾分神,揮動手上鐵桎就向他砸去。

道眾被砸中,頭破血流。

領頭的軍官看見了,不慌反笑:“喲,還是個練家子。”

另外兩名道眾也無人上前幫忙,反而停手看起了熱鬧。

被玲瓏砸中的道眾惱羞成怒,揮刀劈向玲瓏。玲瓏用手上鐵桎做盾,勉強抵擋躲避著。雙手被鎖,她施展不開。騰挪纏鬥之間,也無法專心撬鎖。不過幾招之間就已落入下風。還沒被殺的舞姬們驚嚇地瞪大了眼。

眼見玲瓏被重新制住,軍官提醒:“先別殺,帶回去好好審審。”

可話音未落,他臉上便浮現出詭異的笑容,隨即軟軟地撲倒在地。

如意不知何時已站到軍官的身後,踢起的足尖上伸著一把漆黑的利刃,利刃上猶然閃著血光。

那張早先驚懼哭泣的臉,已如死水般平靜無波,宛若徹底換了一個人。

另外兩名道眾尚未回過神來,如意已經飛身上前。她身姿靈動如燕,殺人的手法卻是乾脆利落,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手臂圈住一人,輕輕一扭便掰斷了他的脖頸。另一人回神,拔出刀來正要呼援,就已被踢中手腕和腿彎。他被踢得跪倒在地,脫手落下的刀柄正落上喉頭,敲碎了他的喉頭。他撲倒在地,喉嚨嗬嗬作響,卻是沒發出一聲呼叫。

而如意麻利地用左手一拉右手拇指,只聽啪的一聲,手指脫臼。錯位之後手圍變窄,如意稍一用力,便將右手自枷中脫出。

她從倒斃的軍官身上翻出鑰匙,開啟自己手上的枷鎖,又幫玲瓏開啟,之後便麻利地將右手拇指復位。

全程她眉頭都不皺一下。美貌無改,然而清泠泠的眸子映著滿池血色與浮屍,煉獄修羅一般冷豔無心。

所有舞姬都驚恐的縮成一團看著她,無人敢發出一聲聲響。眼前的如意宛若修羅惡鬼沐血而生,何況她們從未善待於她。

縱使玲瓏也被她眼下的模樣嚇呆了,顫抖地喚她:“如意?”

如意拾起地上掉落的長刀,只漠然道:“閉眼。”

玲瓏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便覺有溫血濺上了臉頰。她被燙得一抖,驚恐地睜開眼睛,便見先前和玲瓏纏鬥的那名道眾雙膝跪地倒下,頭顱滾在了一邊。而如意麵無表情,只將四名道眾的屍身盡數踢入池中,又走向舞姬們。

舞姬們抱在一起瑟瑟發抖,驚恐哀求地看著她。

如意一頓,道:“……閉眼。”

舞姬們絕望地閉上眼睛,瑟縮著抱在了一起。如意卻仍然舉起了長刀。

玲瓏心下不忍,忙道:“不要!”

如意頭也不回,冷冷道:“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你當了那麼多年白雀,連這個都不懂?”

“可大家畢竟在教坊相識一場……”

舞姬們也哀泣起來。

如意冷笑一聲。刀尖一轉,竟是向著玲瓏揮去。玲瓏大駭,匆忙躲避,只覺眼前白光一晃,那刀尖已停在她胸口。

她胸前衣襟已被挑開,卻似乎並未受傷。她屏息低頭,便見刀尖上立著一枚玉瓶——瓶裡裝的正是她先前在山洞裡,用在那武將身上能使人遺忘過往的藥粉。

如意手腕一抖,玉瓶在舞姬們頭上破開,粉色的藥霧彌散開來。舞姬們紛紛倒地。

而如意也不再耽擱,拉住玲瓏,飛身幾個起落,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院牆外。

兩人一路逃出侍郎府,落足在一處僻靜小巷裡。

身後雖無追兵,玲瓏卻驚魂難定。她們殺了六道堂四個道眾,六道堂肯定很快就會發現不對,屆時順藤摸瓜,安國在梧都的朱衣衛都將面臨暴露的風險。

她心下焦急,慌張道:“他們肯定會很快發現不對的,我們得趕緊趕回青石巷總堂報信!”

如意卻沒有動,淡聲道:“不用回青石巷,總堂並不知道死的人裡面有沒有我們。”

玲瓏愕然。她聽懂了如意的意思,卻不敢相信。

如意看著她,道:“你不是一心想要自由嗎?現在是絕好的機會。”

玲瓏想要自由,她敢說安國的白雀無一人不想要自由。誰願意受人控制脅迫,活在隨時都會因為任務失敗被殺、因為暴露被殺的恐懼之中?

玲瓏強壓下心中悸動,問道:“可白雀每半年都要服用解藥才能活命,我們要是現在跑了……”

如意淡淡道:“那點毒不值一提。我知道怎麼解。”

玲瓏驚喜道:“真的?!”

如意點頭。

玲瓏卻又遲疑起來,看向如意:“你到底是誰,為什麼知道那麼多?你這樣的身手,只怕連紫衣使也當得,為什麼還要跟我混在一起做白雀呢?我可真傻,居然還一直把你當成什麼也不懂的小妹子……”

如意頓了頓,依舊不疾不徐道:“跳出六道外,不在輪迴中。我誰都不是,只是一抹幽魂。”她看向巷子出口,催促,“你到底走不走?”

玲瓏一咬牙,搖頭,道:“我還是得回青石巷……玉郎他還在總堂呢,我不能一個人走。”

如意聞言卻道:“你為什麼會當白雀?”

玲瓏一愣,不解她為何明知故問,“不是跟你說過嗎?為了還債。我大哥生了病,我娘只能賣了我……原想著進六道堂總比進青樓強,誰知道都是一個樣。”

如意反問:“為什麼你大哥生了病,你娘就要賣你,難道你的命不是命?十年前,為了一個男人,你家賣了你;十年後,你又要為了一個男人,再把自己的命填進去。值得嗎?”

玲瓏垂眸,卻無絲毫遲疑,“值得的。我和他已經……”她撫摸著小腹,目光溫柔,已不覺噙了些幸福的笑意,“如意,你很快就能當小姨啦。”

如意一怔,目光轉向她的小腹,原本冷硬的表情便柔和下來。她小心地把手放上去,像是小孩子初次觸控到珍寶。察覺到掌心下的溫熱時,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便亮了一亮,一瞬間彷彿又變回早先那個笨拙單純的小舞姬。

玲瓏輕聲道:“我和玉郎很快就要成親啦。”

如意收回手,“那你回去吧。”又給玲瓏指路,“去青石巷,走侍郎府大門外的馬行街轉天倉橋最快,三千二百步就到了。”

玲瓏一愕,“走那兒?”她探頭望了望大門,“可是,萬一六道堂的人剛好出來……”

如意道:“剛才進府的六道堂有十二個,但外頭有六道堂標誌的馬只有四匹,這說明只有跟著趙季的那幾個是才是配騎馬的上三道,其他的都是下三道。六道堂上三道的人對下三道的向來不怎麼關心,這回又是要來要錢消遣的,所以不會那麼快發現園子裡的事,更不會出馬上出來。你經過大門時鎮靜點,別露出破綻就行。”

她一揚手,一道銀絲飛出,掛住了遠處民居曬著的紗帽和披風。她將銀絲一掣,取來衣物,遞給玲瓏,“穿上。見到堂主的時候,記得告訴她我已經死了。按規矩,白雀死了之後,被抓去當人質的家人就可以恢復自由。”

——朱衣衛為控制白雀,無所不用其極。除了給白雀服食毒藥外,白雀的家人也會被當作人質。一旦白雀逃亡,家人也會受連坐誅殺。唯有白雀死去,她們的家人才能恢復自由。

玲瓏這才明白,“……難道你是為了你娘,才一直忍著當白雀受罪?”

如意沒有做答,只催促:“趕緊走。”

玲瓏只得換上披風戴上紗帽,匆匆離開。她走了兩步,腳步一頓,忍不住回頭,“你的手,要不要包紮一下?”

如意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才想起先前為了脫出桎梏,她曾將手指掰脫臼。這點疼痛於她只是尋常,卻不料玲瓏竟還記掛著,眼中有一絲感動閃過,嘴上卻道:“不用你管。”

玲瓏踟躇著:“那……你保重。”到底還是不能放心,又折回去,擼下腕上的金鐲子塞給她,“拿著。我不敢問你要去哪,可你獨自一人,總歸有點錢財傍身,我才放心。”

這才又轉身離開。

如意看著手中的鐲子,突然叫住玲瓏:“等等——”玲瓏回頭,只聽如意道:“明日酉時,圓通寺石塔下,我會帶韓家的糧草圖過來。”

玲瓏愣了愣。

如意拋了拋鐲子,“我不喜歡欠人情。我幫你將功折罪,你幫我確保我父母能平安回家。”

言罷,她便飛身而去。

侍郎府裡,宴會還在繼續。為一次勒索冤殺七八個舞姬而已,於趙季而言不過是茶餘飯後的消遣,甚至都不足讓他皺一皺眉頭。酒酣耳熱之際,他倚靠在坐席上怡然閉目,忽然想到那幾個道眾離開已有一個時辰,便轉頭問他身側的親信婁青強,“怎麼還沒回來?殺幾個娘們這麼費事。”

此類勾當他們做得多了,婁青強也是絲毫不當一回事,曖昧一笑,“多半順便還找了個樂子吧。”

趙季也一笑,但仍道:“你去看看。”

婁青強領命而去。然而不過片刻功夫便匆匆折回,焦急地向趙季稟報,“大人……”

席上入陣曲正演至高處,琴女指尖遊走如狂蜂震翅,弦上琴聲促如疾風驟雨,趙季聽不清他說什麼,便示意,“你大點聲。”

事出緊急,婁青強只能提高聲音,“宮中急報,三日之前,我軍被安軍大敗於天門關!”

琴絃“砰”的一聲繃斷,周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疑惑地看向趙季。

而趙季已經推倒靠幾坐起身來,難以置信地瞪著婁青強,“你再說一次?!”

“我軍被安軍大敗於天門關,連失穎、蔡、許三地,聖上、聖上也已然蒙難了!”

這次再無琴聲干擾,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席間賓客瞬間驚慌起來。

趙季怒道:“胡說!不可能!”

他執掌六道堂,敵情軍報皆要經他之手上傳下達,護衛天子周全更是六道堂第一要務。一旦天子罹難,他就是最先該被問罪之人。何況他……

一片慌亂之中,恢弘鐘聲如水紋般在這繁華帝都上空擴散開來。

一聲未平,緊接著便是第二聲,第三聲。

鐘聲傳至席間,瞬間推平了嘈雜。

所有賓客都不由自主地向北張望——那是鐘聲傳來的方向,也是天子宮城之所在。

梧都宮城最高處為景陽樓,先帝時置金鐘於景陽樓上,每日清晨鐘聲響時,百官入朝議政。

——這一日於薄暮時分,景陽鐘被緊急敲響了。

賓客們紛紛起身整頓衣衫,在心底忖度著婁青強帶回的訊息——心中已然信了八分,一時間心懷各異。

唯趙季一人呆愣著。

婁青強不得不提醒:“……大人,景陽鐘響了。是監國的丹陽王殿下在召集百官參加朝會。”

鐘聲一聲緊似一聲。

許久後,趙季猛然回神,霍地站起身來,疾步而出。

府外侍從們早已為趙季備好了馬車,趙季跨步上車,吩咐:“去章相府!”

掀起車簾時,他不由一頓,看向天際。

時近黃昏,殘陽如血,四下樓臺靄靄,畫棟雕樑盡數掩於暮色,唯簷角風鐸隨著撼動暮色的景陽鐘聲搖搖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