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僅暗了些,醉春樓頃刻燈火通明。

歡笑愈加鼎沸,好像要掀翻樓頂。

鼻尖盡是水粉香脂,混在一起,說不清道不明究竟是怎樣的曖昧氣味,徒惹人血脈噴張,比之白天,來找樂子的貴客膽子更大,不顧外人在場,摟著懷中姑娘上下其手。

引路的溫九娘朝似沒睡醒的沈鯉,嫣然含笑:“小郎君作的一首好詩,已經送遍開禧城達官顯貴家中了。九娘賀喜小郎君聲譽鵲起,醉春樓願意為小郎君破例,今後小郎君到醉春樓,酒水飯菜一律分文不取。”

少年郎對醉春樓的破例,絲毫不感興趣,打哈欠問道:“既然有掌櫃金口玉言,小爺承您情。不過……魚白娘花魁的名聲傳遍大江南北,到醉春樓,作詩是假,見魚白娘是真。”

提起花魁,沈鯉打起精神,“小爺倒想睜大眼睛好生瞧瞧,魚白娘是否真絕色!”

“小郎君莫急,莫急。拜見了貴人後,自會帶小郎君見白娘。”

頂樓走廊。

只有快兩步的溫九娘和他兩人。

饒是沈鯉眼角餘光偷偷觀察,仍然沒搜到注視他的兩道視線。

宋姐姐說的不錯,孫元季敢來醉春樓,是有底氣的。

鐫刻精細的門輕掩。

她推門而進,先是對閉眼假寐的孫元季細聲細語提醒人到了,後向沈鯉笑道:“伺候好了貴人,小郎君定平步青雲。”

孫元季睜眼打量,撫掌大笑,誇讚:“一表人才,誰說我大吳無少年奇才?!”

此人便是南吳樞密副使孫元季?

少年郎一屁股坐下,不耐煩的將瓷碗裡的水咕咚咕咚喝乾淨,又伸懶腰,好不容易揮散眉眼間的睏意,問道:“老頭子誰啊?見小爺幹嗎?快說,快說,說完小爺要回去睡覺。掌櫃的,不是小爺挑三揀四,你家的床鋪忒硬了,一點不軟和,睡不踏實。”

溫九娘心驚膽顫,若非孫元季強調不許驚嚇他,就是看看少年性子,不然早千般叮囑不可失了禮數。

孫元季不惱,輕佻坐在沈鯉身邊,“老夫是誰不重要,見你則是聽你詩詞作的好,想瞧瞧到底何許人也,能被稱為七步成詩的詩仙。實不相瞞,老夫作一輩子詩詞,也沒人稱呼老夫是詩仙。”

“哦,作詩啊,好說。”少年郎揮揮手,令溫九娘倒上涼好的水,“看你是爽快人,小爺也不是蠻不講理的,想聽詩,還是打聽小爺底細?”

“兩者皆有。小郎君的底細不急,不如先新作一首詩詞。”

“好處呢?”沈鯉摩挲手指,示意孫元季。

溫九娘大氣不敢喘一口,極想告訴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別耍無賴性子,坐在你身側的老人,可是廟堂一隻手數得過來的真正大人物!

“你到京城所為何事?”孫元季問。

沈鯉瞥一眼,“告訴你無妨?”

“無妨。”孫元季搖頭失笑,老夫每日經手的大事,都懶得數,何況你這點狗屁倒灶的小事。

“拜師求學。”少年郎苦笑,“小爺好好的在武陵遊山玩水、欺男霸女,靖節先生非得要我來這兒開禧城求學趙汝愚,煩死了!”

“哈哈……”孫元季仰頭大笑。

遊山玩水、欺男霸女?這少年真是個妙人!

“靖節先生乃仁義君子,怎會收你這麼一個……這麼一個混不吝。”

“當初小爺尚且年幼,靖節先生看走眼了吧?!”沈鯉不確定說一句。

孫元季拍手大笑,笑的前俯後仰:“靖節先生積累的名聲,全壞在你這小無賴身上了。”

話落,瞧著少年郎。

“老夫書寫一封給趙汝愚,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必收下你。”

“當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好!”沈鯉學他拍掌大笑,“既然如此,小爺便再小試牛刀。”

輕咳。

“豎起耳朵,聽好了!”

溫九娘委實不懂該說少年什麼好了,只好賠笑,佇立孫元季一旁,悄悄觀察老人神色。

沒想到這位接近權傾朝野的大人物,臉色分毫肝火也無,甚至頗為欣賞恃才傲物的少年郎。

沈鯉猛地站起身,與此同時,找到了那兩道視線的主人在何處,恐怕誤認為他突兀起身要對孫元季不利,隱藏的兩人暴露了少許氣機。

難怪宋婉如找不到,他們確實不在醉春樓,而在樓頂磚瓦上!

“華燈初上……華燈初上……”

老人雙目微凝,少年不作醉春樓紙醉金迷、花天酒地,莫非要圍繞新上的燭火展開?

“有了!”

“老夫洗耳恭聽。”

“九娘期待小郎君又作名詩。”

沈鯉走到門前,自此望下,醉春樓的一眾牛鬼蛇神、魑魅魍魎盡收眼底。

趙先生曾說,南吳氣數將盡,不是沒道理的。如此玩樂不知百姓苦難,怎會長長久久坐享半壁河山?

“皇都今夕知何夕,特地風光盈綺陌。”

孫元季呼吸一滯,單論兩句詩作,比不上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但若接下來的詩句應承開禧城的豐亨豫大,他把此詩化為己有獻給至尊也是不錯的。

“金絲玉管咽春空,蠟炬蘭燈曉夜色。鳳樓十二神仙宅,珠履三千鵷鷺客。”

孫元季和溫九娘臉色齊齊一變。

小郎君兩句開頭寫開禧城的美麗神奇,之後畫風一轉,開始寫管樂聲滌盪夜空,蘭燈亮如白晝,城內青樓妓院隨處可見,遊冶閒逛的妓子彷彿鳩鷺成群結伴。

兩人轉念一想,這不同樣在講述開禧城太平祥和嘛!

霎時面色好看一些。

且聽沈鯉又吟道:“金吾不禁六街遊,狂殺雲蹤並雨跡。”

孫元季呵了聲,“開禧城的軍士對妓子熟視無睹,任憑拉客,玩樂狎妓行為以至於到荒唐地步。”

溫九娘不冷不淡問道:“小郎君嘲笑我等安身立命的手段?”

好像沉浸在詩詞中去了,沈鯉遲遲才回過神,感慨道:“或許唯有來到了這兒開禧城,方才明白,何謂太平盛世,何謂繁華錦繡之都。”

她忽地愣住,料不到此詩不光沒有丁點譏諷,居然是恭維之作。

孫元季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好詩、好詩!

未等他盛讚誇獎,忽有人迅速登樓。

溫九娘頓時心慌意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