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屍惡靈竟朝著營地方向去了——

一群普通人的性命,誘惑居然比咒禁師……比它生前的熟人還大嗎?還是說又觸發了某種他並未察覺到的機制?!

鬼怪的行動出乎意料,完全打亂了岑冬生的計劃。

他情緒沉重,心態卻未受太大影響,畢竟是與超自然力量之間的爭鬥,他早已習慣“意外”。

來不及思考,岑冬生沒有猶豫,雙腳一蹬,從高樓墜下,朝著焦屍的方向跳去。

……

“咚!”

雙腳落地,發出一聲悶響。

如果他還是普通人,這一下直接從三樓跳下,免不了膝蓋粉碎,骨頭都要折了;唯有經過虎魔之力強化過的肉身,才經得起他這般亂來。

火焰如有意志般主動圍繞過來,阻擋他的去路。

岑冬生眯起眼睛,將手放在身前,悶頭就往火牆裡衝。

這火不是自然界尋常的火,其中還流淌著詛咒之力,不斷燒灼著他的全身;縱然真炁高速流轉,他的體表已硬逾鋼鐵,但時間久了,還是免不了被烈火炙烤到皮肉燒焦、剝落。

看到焦屍惡靈走出火海,它前方第一個人就是知真姐,岑冬生立刻加快步伐,朝著它的腦袋伸出手掌。

“給我滾回來!”

……

安知真看著那個渾身燃燒著的青年,下意識想要呼喊他的名字,卻看到對方的身影很快回去了,連帶著那具恐怖的焦屍一起消失在茫茫的火光之中。

勇烈、決絕的身姿,伴隨著撲面而來的灼熱氣息和照亮面龐的洶洶烈火,將這幅畫面牢牢烙印在她的視網膜和腦海裡。

安知真的心臟砰砰直跳,像是奔流的血液倒灌入了鼓膜,腦袋連同耳畔一起傳來嗡嗡作響。

前所未有的強烈情感,在她心中激盪。

“安醫生,你沒事吧?”

身後傳來有人擔心的問話。

“……嗯,沒事。”

安知真看都沒有看那人是誰,隨口敷衍了一句。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岑冬生與惡靈之間的戰鬥上。

她深吸一口氣,一邊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一邊低聲對自己說:

“還不是時候,不是現在……”

*

岑冬生的手掌死死拽住焦屍的腦袋,將它往後拖拽。

在這個過程中,火海中自四面八方湧來的詛咒之力,終於侵蝕了被真炁保護著的皮肉,開始消解底下的東西。

在失去了外皮後,燃燒的神經讓激烈的痛楚開始折磨他的大腦。

岑冬生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丟人的呼喊。不斷有鮮血自口腔中溢位,額頭上流下的冷汗被周圍的高溫迅速蒸發。

攜帶巨力的拳腳劃破空氣,在轟鳴、在燃燒。

焦屍的手腳反覆被扯斷,但在下一秒如果接觸到周圍的火海,就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又開始復原生長。

核心鬼怪……就是這般難纏的存在。

岑冬生忍耐著渾身焦灼的劇痛,將焦屍的脖子扭斷,雙腳踩住肩膀,攥著腦袋,竟要將它的頭顱連帶脊椎,生生拔出來。

這一幕可謂殘忍無比,在數分鐘的來回角力後,渾身漆黑的岑冬生終於佔據上風,成功從焦屍之中拔出了一團黑漆漆的玩意兒。

最後,只剩下殘骸的鬼怪消失在了火中,周圍的光芒黯淡下來。

岑冬生氣喘吁吁,一時間無力再追。

但他知道,戰鬥遠還沒有結束,詛咒的火海沒有消失,它還會再度歸來。

這就是和鬼怪間正面戰鬥時常見的展開——一場漫長、激烈、殘酷的纏鬥。

如果缺乏一錘定音的咒禁,就只能用真炁不斷消磨,直到構成鬼怪的軀殼徹底消失殆盡,留下無法反抗的陰炁,再由咒禁師進行煉化、吸收……這才算是結束。

對抗鬼怪與消滅鬼怪完全是兩碼事,後者往往需要複數的同等級咒禁師組成小隊,才有把握。

他的手腳,包括全身上下都呈現出大片大片燒焦的痕跡,疼到他嘴角抽搐。岑冬生不斷深呼吸,試圖用這種方式緩解痛苦。

“已經……已經算好的了……”

他努力往好的方面想,《虎魔披身》所帶來的力量已經算是超乎預期。

不止是讓自己的體格變得堅韌、擁有強大的膂力,更是增強了本源的生命氣息,有著超強的持續作戰能力。

如果是記憶中的自己,和鬼怪纏鬥時往往還要注意不要受傷,稍微擦到碰到就會對戰鬥產生嚴重影響,還得想辦法撤退躲藏,處理治療;真炁量同樣是個大問題,在激烈戰鬥中很容易枯竭。

能像現在這樣,透過硬碰硬的粗暴手段逼退一個厲鬼,已經算是長足的進步。

只可惜……

眼下能戰鬥的只有他一人

等他調整好呼吸,周圍的火光再一次熾烈地燃燒起來

重生了大半軀殼的焦屍,又一次試圖朝營地方向前進,卻被岑冬生再度拽了回去。

“別想了!老老實實和我打吧!”

……

這場戰鬥開始變得漫長而焦灼。

十幾分鍾,數十分鐘,一個小時——

岑冬生逐漸開始感到吃力。

虎魔之力大幅度改造了他的身軀,但他終究是血肉之軀而非機械……不,應該說就算是機械,在這種激烈的顫抖中都很容易損壞。

他開始感到力竭。火力比預想中更猛烈,詛咒的難纏程度超乎想象,鬼怪本身又是打不死的小強。

岑冬生已經是第二十三次撕碎踩斷焦屍惡靈的四肢乃至全身,但每一次,它都會從火中復活。

他本來還在暗中提防孔銀蓮,但可能因為戰鬥太過激烈,擔心被捲進去,所以這個女人始終沒有出手;而岑冬生這邊,也漸漸開始無暇他顧。

一週的時間還是太短了,無論是真炁的積累,還是……

岑冬生心想。

異能,要是能覺醒第一重異能,還不至於如此狼狽。

他能感覺得到,不管是他、還是焦屍惡靈,力量都在衰弱,已經到了谷底。

他的拳頭越來越沉重,腳步就像灌了鉛;而焦屍身上的火焰亦不再猛烈,原本那彷彿能將整座小康樓點燃、來勢洶洶的滔天火光,如今已經萎縮到了只剩下不到十米的一小圈範圍。

等岑冬生第二十四次扭斷對方的脖子時,再度從火中復活的焦屍再不能像之前一樣毫髮無損,它的小半截手臂已經再也長不出來;腿也少了半條,無法奔跑,只能踉蹌行走。

他覺得有個好處是,隨著戰鬥的深入,烈火灼燒肉體時所帶來的痛苦,漸漸開始沒那麼疼了。

正當岑冬生這麼想的時候,一恍神間,他低頭看到了自己的手……

準確地說,那裡已經沒有手,皮肉已經燒光了,只剩下被燻黑的骨骼。

岑冬生內心驚愕。

怪不得不疼了,原來是連帶著裡面的神經全部被燒沒了,只剩下骨頭,自然感受不到痛楚。

恍惚間,他用骷髏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觸感粗糲,於是意識到自己的小半張臉龐同樣被燒沒了;

岑冬生再往下看,發現自己的腹部被燒穿了一個大洞,裡頭的內臟變成焦炭後不知道散落何處,於是只剩下了空空如也。

他全神貫注地沉浸在戰鬥之中,沒發現自己已經成了這副慘樣。

話說回來,“虎魔之力”是不是有點太神奇了,竟然在這種狀態下還維持著戰鬥能力——

不,不對。這不是他現在該考慮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再這樣下去……

自己,說不定真的會死?

就算沒有死在戰鬥中,以這副身軀的慘烈程度,一旦真炁耗竭,他事後真的能活下來嗎……?

“砰!”

岑冬生再一次揮拳命中了焦屍的腦袋,將它的頭顱敲碎了半邊。

只是這一次,他的心中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迷茫。

*

事實上,青年目前所展現出來的所謂的“戰鬥本能”,不過是日復一日的訓練實戰所積累起來的東西,他從未真正思考過,一直在掙扎著活下去。

所以,當岑冬生有機會開始認真思考的時候,忍不住就會想:

——自己才剛剛重生沒兩個月,然後居然就要去死?

他說是會保護安知真,但並沒有預料到自己有可能會犧牲性命。

按照他原先的計劃,這座城市的生活前期並沒有太危險,加上自己的“先見之明”,完全能躲開那些禁區;而另一方面,只要等安知真覺醒能力,他就能躺平了,未來當個“從龍之臣”,過上人上人的幸福生活云云。

雖然因為提前得到了特等咒禁的一部分,讓他的野心有所壯大,但他本人在這方面的計劃並沒有太大改變。

可是,小康樓出人意料的“鬼屋化”,外來的咒禁師,不明禁物……接踵而至的意外打亂他的準備,一切都來得太倉促了。

這樣下去,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第二次、且再沒有下一次的重生機會,會在這裡結束……?!

漸漸的,他的心開始亂了,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心頭。

說到底,岑冬生在重生前就只是個才能平庸的男人。

上一輩子從來沒有成功經驗的人,憑什麼認為自己在這一世,靠著一些先見之明,就一定能獲得成功?

身懷甲等咒禁,即使在沒有覺醒異能的前提下,依靠底力就能對抗乙等核心鬼怪,這是他按照個人經驗做出的判斷。

有可能不正確嗎?

當然有可能。就像之前所言,他並不是一個成功的男人,也從來沒有接觸過高等級咒禁,會誤判也很正常。

但是,現在只要逃跑還來得及——

來得及……嗎?

自己要放棄安知真……放棄知真姐?

就算逃了,他的這具身體……

……冷靜,冷靜。

他看著手上的焦炭簌簌抖落,看著腹部中央被燒開的大洞;

他看著周圍的火光開始黯淡下來,惡靈的復原能力漸漸走向盡頭。

兩邊都已經瀕臨極限。即使不考慮之後的生死,眼下的戰鬥,他也必須要賭,賭到底誰先撐不住,誰就是敗者。

焦屍惡靈慢悠悠地從他身邊經過。

無論它被自己拆掉多少次,都沒有要理睬他的打算,也不準備報復,而是繼續朝著營地的方向邁進。

那裡究竟有什麼東西?竟能讓它如此執著。

他只知道,假如自己不去主動阻止,惡靈不會搭理他,那他就不用賭上性命。

冷靜,冷靜,他再度對自己說。岑冬生望著手臂處延伸出來一截已經變得光禿禿的骨頭,第一次沒有立刻衝上去。

……

“結、結束了?”

有人喃喃。

眾人心驚膽戰地隔著幾十米遠觀望著這場戰鬥,只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宛如地獄。

但終於,彷彿預示著戰鬥即將進入尾聲,照亮整座居民樓的熊熊火光,漸漸熄滅了。

“誰贏了?”

“是誰?”

自黑暗中走出來的人——

是他?

……不,是它。

渾身燒焦的屍體,正拖拽著殘軀,慢慢朝人們靠近,身上的火苗黯淡無光地曳動著。

人們驚恐地看著它的身影,一時間陷入了絕望。

這頭鬼怪的確已經虛弱了……但要殺死一群普通人,還是不費力氣。

它身上殘留的詛咒之力,足以點燃所有人的血肉之軀,讓他們在絕望中死去。

惡靈拖著腳,慢慢朝他們靠近,地面上留下一串焦痕足印。

這短短几十米的路,卻走了好幾分鐘,一直到眾人跟前。

已經沒有退路了。

……

安知真站在最前方,和惡靈只差了幾米的距離。

它正望著自己,那雙空洞的眼睛裡燃燒著餘燼般的執著與怒火。

但她並不在意這點。

“冬生,冬生呢?!”

她踮起腳尖張望,可是一片幽深,不見人影。篝火熄滅,周遭環境再度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到處都沒有見到人。

安知真的心往下墜落。

按照之前的經驗,岑冬生應該早就出來阻止了,可是過了幾分鐘還是沒有出現……

是死了嗎?

還是說,傷勢重到無法行動?

還是……

“喂。”

一個疲憊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我只是稍微休息一下,你就這麼著急啊。”

黑暗中走出來了第二個身影。

但當後方的人們看到他樣子的時候,一時間表現出的時候驚疑,他們已經認不出這個人是誰了。

除了安知真以外,在大家眼中,這個人的樣子和那頭可怖的焦屍惡靈沒有區別,看不出人型。

甚至焦屍還好點,好歹還有身軀可言;第二個身影看上去是隻剩下一具骨架高大的骷髏,身上沾滿了碳灰。

他伸出只剩骨骼的手,再一次地、牢牢地抓住了惡靈的腦殼,將他往後拖拽。

“冬、冬生……?!”

安知真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正想靠攏,就看到“骷髏”做了個阻止的手勢,他停住腳,似乎猶豫了片刻——

然後,她聽到他開口:

“彆著急,知真姐,這一切很快就能結束了,我去去就來。”

說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

岑冬生剛把焦屍惡靈拖到一半的時候,對方突然開始掙扎。

它渾身剩下的火光“噗嗤”地一聲亮起,又熄滅,隨後再度亮起。

這本應是對方最虛弱的時候,然而這一刻,卻像是迴光返照,餘燼底下隱藏著熾烈的高溫,軀殼內散發出來的詛咒之力,前所未有的猛烈。

“打算拼命了嗎?”

岑冬生聲音沙啞,他那乾枯的喉嚨裡彷彿要跟著一起冒出火來。

他露出猙獰的微笑。

“太好了,老子也一樣。”

*

如果想要一直往上爬,直到看見這個世界巔峰的風景,他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岑冬生從未想過自己有迎來這一天的機會,曾經的他沒有機會思考,只能憑藉自己的認知與智慧得出答案。

譬如,可靠的夥伴,強大的力量。

所以,他主動與安知真接觸;

所以,他四處尋找強大的咒禁。

重生月餘,二者全都有了不小的收穫。

但是,這就真正足夠了嗎?

直到數分鐘前的某一剎那,當他終於從猶豫中清醒過來,下定決心賭上性命,完成自己對知真姐的諾言時,他突然意識到——

想要成為強者,外在的力量當然至關重要;但與之相匹配的心,同樣不可或缺。

成為不平庸的人的前提是,要有一顆不甘平庸的心。

在長達八年的歲月裡,在前途渺茫黑暗、全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動盪混亂之中的時代,他為了活下去拼盡全力。

他的確活下來了,卻也活得庸庸碌碌、謹小慎微,磨平了心中的銳氣。

那些鼎鼎大名的強者們,往往有著與實力相匹配的執念,他也曾經自嘲地想過:“或許就是因為自己太正常、腦子不夠有病,才沒辦法變強。”

但那些人固然真的是神經病;可另一方面,他們都在世人面前展現出了通往前所未有道路的可能性。

每個登臨巔峰的人,都在試圖讓整個世界以自我意志旋轉。

如此傲慢、如此狂妄。

如此的……讓人嚮往。

——他知道自己缺的是什麼了。

“我早該注意到的……”

瀰漫詛咒的篝火再一次伴隨著滾滾黑煙升起。

如浪潮般湧來的洶洶烈焰中,男人身上的皮肉已經徹底不剩了,骨骼被燻得發黑。

沒有生物能在這種情況下生存。

但他卻還是“活著”;不但活著,他甚至還能繼續戰鬥。

“呵呵……”

岑冬生低沉地笑了起來。

火光的映照中,他的骨骼正閃爍著暗沉的金色光輝,宛如某種貴重金屬製品。

——原來,《虎魔披身》的第一重異能,其實早就在他體內覺醒了。

只是需要一個契機,一個打破外在血肉藩籬的機會,才會被它的主人認知。

正如岑冬生猜測得那樣,這個觸發條件對於曾經的他而言其實相當“苛刻”;但反過來說,如果他能在剛才的死亡危機中始終保持冷靜,應該早就可以注意到。

好在,現在還來得及。

既然已經有了最高峰攀登的野心,曾經平庸的我真正缺乏的……

正是不畏艱險的勇猛精進之心。

岑冬生伸出雙手,將焦屍死死抱緊。

一股濃烈的真炁從暗金骨骼中蔓延出來,與焦屍控制的火焰彼此纏鬥,兩股能量試圖吞噬和消滅對方。

水火不融,彼此澆滅,焦屍的軀殼,終於開始失去原本的輪廓,如飛灰般逐漸消散。

鬼怪開始最後的掙扎,兇猛的火焰從地底鑽上、自四面八方湧來,就像在火山岩漿之中,誓要將岑冬生燒得飛灰煙滅——

“呵呵……哈哈……”

他的笑聲卻止不住。

他從未感覺過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並且還不是被迫面對,而是他主動迎向死亡。

這對曾經的岑冬生而言,自是不可想象之事;但另一方面,他卻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一個人能在關鍵時刻將生死置之度外,便是他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之時。

烈火熊熊之中,他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