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喂料車間,一眼就可望見前方兩百米處的小山包。山包上豎著一根電線杆,輕易不肯吱聲的喇叭掛在電線杆的頂端。山包下的水泥路旁,長著一棵並不怎麼高大的羅漢松,彷彿20世紀50年代的電影裡的哨樹。站在下面,左顧可望到出廠的大門,右盼可瞥見那棟陳舊的紅磚職工宿舍樓。

一身灰塵的陳皮下班後從喂料車間出來,他眯著眼望了望不遠處的電線杆後面那輪灰白的太陽,低了頭往前走。陳皮滿腹心事,因為他在上班時輸了牌。陳皮在紙料場代替砸斷了腿的民工卸了兩個晚上的車,領到150元工錢。陳皮沒將錢交給老婆,而是帶進了車間。他和前妻有約,準備下班後把錢悄悄給前妻送去。不承想同車間的黃連知道了他袋裡的秘密,硬拉他到竹料堆後面的牆角打字牌。陳皮推不掉,只得硬著頭皮上場,快下班時,那150元輸得精光。陳皮懊惱極了。他早就答應過前妻的,他們的兒子考上中專後,他一定給她送點錢去。前妻夫婦兩人都下崗在家,根本沒法供兒子讀書。

“狗日的!”陳皮朝因贏了錢而眯眯笑著站在車間門口的黃連罵了一句,走到灰白的太陽下面。這樣他就來到了那棵羅漢松下,於是他碰上了羅漢松下的那個人。那個人喊了聲“陳皮”。陳皮激靈一下,剎住前傾的身子,抬頭去看,那人竟是廠長兼書記蘇杆。陳皮便有些受寵若驚了。在陳皮的印象中,做著廠長兼書記的蘇杆似乎從沒主動跟他打過招呼。陳皮說:“蘇廠長您好。”蘇杆說:“還廠長?廠長個卵!”陳皮說:“蘇書記您好。”蘇杆說:“書記卵用。”陳皮這才聽出蘇杆話裡的酸味。陳皮就想,這蘇杆做廠長、書記二十年了,莫非廠長做到頭了?陳皮就說:“我糊塗了,你不是蘇廠長、蘇書記嗎?”蘇杆說:“廠長歸別人了,今天上午宣佈的。”蘇杆又說,“你知道這廠長是誰嗎?”蘇杆這麼說的時候,口氣有點陰陽怪氣的。陳皮不知這廠長是誰,搖搖頭。蘇杆壓低聲音,嘴巴幾乎貼住了陳皮的耳朵。陳皮便聽見了從蘇杆舌頭上滑下來的兩個字音:“杜仲。”

陳皮完全明白了,蘇杆今天為什麼會這麼神秘兮兮的。

陳皮暫時忘記了輸錢的事,來到紅磚宿舍樓前。陳皮抬頭朝二樓東頭那個方向瞧瞧,那是他和老婆丁香的家。陳皮的腳步放慢了,他突然神經過敏起來,磨蹭著走到門口,正要伸手敲門,又把手放下了。陳皮改變了主意。他把耳朵貼到門上,好像要偷聽出裡面的什麼隱情。裡面當然沒有什麼隱情,只有丁香在地板上走動的聲音。陳皮還是有點疑神疑鬼的,輕手輕腳掏出鑰匙,輕手輕腳開啟家門,再輕手輕腳朝裡間走去,恰巧與從裡間走出來的丁香撞在一起,丁香一聲驚叫,手上那隻盛著西紅柿蛋湯的海碗啪一聲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和紅黃的西紅柿蛋花狼藉一地。

丁香是半年前下崗回家的。丁香原是本廠質檢車間的工人。過去廠裡出產的紙銷路好,生產量自然大,每天有做不完的活。近年來產品滯銷,產量大幅下降,質檢車間人多貨少,部分工人只好下崗。丁香就是這樣回到了家裡。好在陳皮有一身力氣,喂料車間的活又髒又累,少不了陳皮這類角色,才沒下崗。丁香甘願做個家庭主婦,精心照料陳皮和上中學的女兒。丁香知道雞蛋和西紅柿都是有營養的東西,今天特意弄了一大碗,不承想剛從後面的小廚房裡端出來,卻被陳皮撞落在地。丁香就罵:“你在外頭碰上了鬼!”陳皮想起剛才碰見的蘇杆,想起自己心頭突然萌生的陰暗念頭,就嘿嘿笑了,說:“還真碰上了鬼。”

丁香只好重新給陳皮下了一碗西紅柿蛋湯。

喝著湯,陳皮的目光在丁香的臉上停著挪不動了。丁香感覺到陳皮目光中的意味,就說:“你看著我幹什麼?”陳皮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丁香說:“你有屁就放,幹嗎老望著我?”陳皮說:“蘇杆只當書記,不當廠長了。”丁香說:“蘇杆不當廠長就不當廠長,你老望著我做什麼?”陳皮說:“他不當廠長了,另外來了個人。”丁香說:“我一個下崗工人,誰當廠長都與我無關。”陳皮說:“可這個人不是別人。”丁香說:“不是別人,莫非是你陳皮?”陳皮說:“當然不是我。是杜仲。”

丁香那伸向嘴邊的筷子就停住不動了。

土包上的喇叭冷不丁響了,蘇杆在喇叭裡發出了召開職工大會的通知。

會議由蘇杆主持,主要是歡迎新廠長杜仲的到來。開始杜仲還未露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些笑話。這一段時間手氣不錯老贏錢的黃連說:“你們知道如今找什麼樣的女人合算嗎?”大家說:“你說說看,找什麼樣的女人合算,我們也找去。”黃連就咳一聲,清清嗓門,說:“如今是老婆沒味,情人太累,小姐太貴,只有下崗女工最實惠,每月只要兩百塊生活費。”大家一陣鬨笑。黃連便更來勁了,說:“還有呢。”大家又要他說。黃連說:“下崗女工別流淚,前面就是夜總會,不靠政府靠社會,有吃有喝有小費,別看咱們沒地位,書記、廠長輪流睡。”大家又笑。笑過後罵黃連損,因為在場的人沒幾個家裡老婆沒下崗的。

正笑罵著,杜仲出現在**臺上。大家轉移了注意力,望著杜仲,說:“這個姓杜的,當初如果不離開紙廠去了印機廠,恐怕還是喂料車間的小工人,弄不好早就下了崗,可人家到外面去混了一圈,回來便是廠長了。這是壞事變好事,如果當初沒那麼回事,如今恐怕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姓杜的應提著好煙、好酒去感謝人家才是。”一邊說,一邊朝縮在會場角落裡的陳皮覷。陳皮裝著沒聽見,偏了腦袋去瞧窗外那棵羅漢松。

會議並不長,蘇杆說了幾句歡迎杜仲回造紙廠的多餘話,接著杜仲講話。杜仲說:“離開造紙廠十多年了,今天又回到大家身邊,感到非常榮幸。如今紙廠快山窮水盡了,組織上要我回來,是要我和各位兄弟戰勝困難,闖一條新路出來。紙廠的問題是成本高、效率低、產品質量上不去,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這個老大難問題。我想把在印機廠的做法搬過來,第一步實行最佳化組合,最佳化組合一搞,下一步就好辦得多了。”

杜仲講話的時候,陳皮老走神,最後就聽到最佳化組合四個字。陳皮想技術性強的車間沒人組合他,喂料車間這種賣苦力的地方,他還是待得下去的。這麼想著,陳皮隨著往會場外湧動的人流出了會場,不知不覺來到那棵羅漢松下,他莫名其妙地又放慢了腳步。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陳皮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竟然是杜仲。

杜仲的臉上似笑非笑的,陳皮看不出是什麼意思。杜仲說:“陳皮你還好嗎?”陳皮說:“還好還好。”一臉的不自在。杜仲說:“沒想到我杜仲還會回來吧?”陳皮說:“還真沒想到。”杜仲說:“今後老兄有啥難處,儘管來找我,我會不計前嫌,盡力而為的。”然後杜仲就走開了。陳皮好像沒聽明白杜仲的話,杜仲走出好遠了,他還愣在羅漢松下,動彈不得。只是目光一直吸附在杜仲背上,直到那個背影完全稀釋在灰白的陽光裡。

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棵羅漢松下,陳皮吞嚥著口水,眼巴巴望著那棟紅磚宿舍樓二樓東頭幽黑的窗戶。那時窗戶裡的女主人丁香還不是他陳皮的老婆,而是杜仲的老婆。那時陳皮已是喂料車間的主任,而杜仲不過是喂料車間的普通工人。陳皮因而有權將杜仲安排在晚上12點到第二天白天8點那個班,這樣他就可以在杜仲睡暖的被窩裡跟丁香睡一個整夜。陳皮總覺得跟自己老婆睡覺沒滋沒味,而別人老婆又細又軟,風情萬種。所以剛過10點,離12點還差著整整兩個小時,陳皮就迫不及待地來到這棵羅漢松下,緊盯著丁香家的窗戶不放。

時間蝸牛一樣爬行著,好不容易才熬到11點40分。按以往的規律,這個時候杜仲該出門了。廠裡規定,上下班交接要提前十分鐘,加上路上的時間,必須提前二十分鐘出門。可這晚不知為什麼,杜仲到了時候還沒動靜。陳皮又沒別的法子,只好耐心候著。一直到11點50分,丁香家的窗戶才亮了燈,只見杜仲的影子晃到門外的走廊上,晃到樓前的坪地裡,接著移向陳皮藏身的這棵羅漢松。陳皮躲到牆根裡,望著杜仲走過羅漢松,走向喂料車間,才輕手輕腳從地上彈起來,奔向那棟紅磚宿舍樓。剛才的窗戶已經熄燈,門卻是虛掩的,陳皮輕車熟路地側身進了屋,關上門,把皮鞋脫到門後,去鞋架上找那雙他每次進屋都要換的軟底拖鞋。但這晚卻怎麼也找不到那雙拖鞋,陳皮也就失去了耐心,赤著腳,貓一樣飆到床前,鑽進了丁香的被窩。

陳皮怎麼也沒想到,就是這雙找不著的軟底拖鞋出賣了他和丁香。

原來那天晚上還沒到7點,杜仲就上了床。這是慣例,上半夜他必須休息好,下半夜才有力氣幹活。上床時,杜仲的目光蚊子樣在丁香肥厚的屁股上逗留了一會兒,因此上床後翻來覆去睡不著。杜仲乾脆翻身下地,將正在洗碗的丁香抱上了床。完事後全身鬆軟,立即就打起了鼾。丁香沒再下床,輾轉了一陣,也睡死過去。四個多小時像彈簧一樣蹦了過去,還是丁香突然驚醒,一看牆上的鐘,離12點只差十分鐘了。杜仲被丁香推醒後,雙腳往床外拖鞋裡一塞,連上班穿的套靴也忘了換,懵懵懂懂就去了喂料車間,接了班就往喂料臺上扛竹料。扛了幾個來回了,人還是半醒不醒的。忽然腳下一絆,人往前面一栽,一捆紮紮實實的竹料壓在頭上。這下他完全清醒了,從竹料下爬起來,發現是吃了腳下那雙拖鞋的虧。便要一起上班的黃連替一下,小跑著回去換那雙靴子。

開啟家門,拉亮電燈,杜仲頓時就傻了。兩個光溜溜的身子正疊在床上,下面那個是自己的老婆,上面那個竟是車間主任陳皮。忘乎所以的陳皮也愣了,但他反應快,立即跳下床,光著個屁股跪到杜仲面前。陳皮全身發抖,從嘴巴里吐出來的字音也抖著:“是我該死,我不是人,杜仲你踢我揍我吧,或者你出個數,幾千幾萬我變賣家產給你湊,只要你不把這事宣揚出去。”未了,陳皮又說,“經委已找我談了話,下半年就提我做副廠長,如果你願意保住我的副廠長,我讓你當喂料車間的主任。”

陳皮的廢話,杜仲一句也沒聽進去,他也不可能聽進去。他呆呆地立在那裡,嘴巴半張著,彷彿凝固了的泥塑。與此相對應的,是他腳上那隻被竹料捅開了前沿的拖鞋,也張開了寬寬的嘴巴,怎麼也合不攏。

事情的結局是,杜仲將陳皮告到了當時就已是廠長兼書記的蘇杆那裡。杜仲告陳皮與丁香通姦,當時通姦不進監獄也得給個重重的處罰。蘇杆本來對經委要提陳皮做副廠長心裡有疙瘩,於是就湯下麵,以陳皮犯通姦罪為名,抹了他的車間主任。杜仲這狀雖然告贏了,綠帽子戴在頭上卻沒法取掉,狠狠心跟丁香離了婚,人也離開了紙廠。丁香就去纏陳皮,纏得他也離了婚,兩人從非法通姦成了合法夫妻。

還是合法夫妻長久,一晃就是十六年。但陳皮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對自己懷著奪妻之恨的杜仲竟然回來做起了廠長,而且還要搞什麼最佳化組合。

回到家裡,陳皮把杜仲要在廠裡搞最佳化組合的事跟丁香說了。丁香沉吟片刻,說:“什麼最佳化組合,說起來好聽點罷了,目的無非又要一部分人下崗。”陳皮說:“在喂料車間那種地方還會下崗嗎?我看不會有誰來跟我爭這事幹。”丁香卻覺得問題沒這麼簡單,說:“要不是杜仲當廠長還差不多。”陳皮說:“他當廠長又咋的?當初我當車間主任,他還是我手下的小兵呢。”丁香說:“當初是當初,如今是如今。當初你是車間主任他是工人,如今你是工人他是廠長。當初他是這屋裡的主人,你到這裡來得偷偷摸摸的;如今你是我的丈夫,他要到這屋裡來,恐怕就不會那麼理直氣壯了。”說著,丁香還邪惡地笑了笑。

陳皮見不得丁香臉上這種笑,心上莫名地來了氣,但他又不知怎樣才能把這氣發出去,只得呆望著丁香,聽她繼續嘮叨。丁香又說道:“要說杜仲不恨你那是不可能的,他如果要將你組合掉,你也沒辦法。”陳皮說:“我也恨他,他告掉了我的前程。”丁香笑道:“你搞了人家老婆,人家告你不是正當的嗎?”陳皮說:“人家的老婆不也是我的老婆嗎?”丁香說:“當時還不是嘛。”陳皮就想,當時丁香確實還不是自己的老婆,當時搞丁香是搞人家的老婆,那是占人家的便宜。可現在回過頭來想,丁香後來既然成了自己的老婆,當時搞的不還是自己的老婆嗎?看來實際上自己什麼便宜也沒佔著。

現在的首要問題當然不是佔不佔便宜的問題,而是會不會下崗的問題。陳皮想,萬一杜仲公報私仇,讓自己下了崗,那該怎麼辦才好呢?陳皮越想越覺得丁香說的話不無道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何況他和杜仲的仇怨在那明擺著。又想起在那棵羅漢松下,杜仲拍著自己的肩膀說的那幾句晦澀的話,陳皮身上就涼了一大截。

這天下班後來到那棵羅漢松下,望著小土包上的電線杆,陳皮也沒情緒往那棟陳舊的紅磚宿舍樓走,掉頭出了廠門。陳皮進了一家又矮又破的小飯館,要一壺散裝米酒和一碟花生米,一人獨斟獨酌,喝起了悶酒。陳皮的前妻這幾天又找過他幾回,為此丁香還跟陳皮大吵了一場。沒法子,陳皮只得又偷偷去卸了兩個晚上的車。可剛領了兩個錢,又被黃連拉著去打牌。陳皮本不願再上黃連的當,又覺得上次輸得不甘心,想贏回來,最後還是跟黃連躲到了牆角里。眼見袋子裡的票子輸得差不多了,突然手氣大為好轉,摸了手絕好的牌。誰知就在他正要和牌時,新廠長杜仲查崗來了,不偏不倚撞了個正著。杜仲冷眼瞥瞥陳皮和黃連,揹著手出了車間。陳皮慌得不行,杜仲這下完全有理由將自己組合掉了。陳皮想這下完了,思前想後,又沒別的法子,只好借酒麻痺自己。

一直到天色微暗,陳皮喝得酩酊大醉,才搖搖晃晃,離開酒館,踉踉蹌蹌地朝廠門口走去。進了廠門,來到羅漢松下,陳皮雙腳軟得再也拖不動了,於是扶著羅漢松,努力不使自己倒下去。口裡噴出來的酒氣比廠裡排放的廢氣還要臭,差點沒將羅漢松的小青葉醺焦。在羅漢松上靠了半天,天已全黑,陳皮的醉意似乎消了些,隱約覺得有腳步聲從身旁一蕩一蕩蕩到了宿舍樓下。那身影經過陳皮家窗下那段坪地時,好像還放慢了前行的速度,最後甚至停了下來。

陳皮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的雙眼睜大了一圈。藉著宿舍樓裡漏出的燈光,陳皮望見那個凝固在自家窗戶下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廠長杜仲。陳皮猛然想起當年自己埋伏在這棵羅漢松下,等杜仲一去上班,他就乘虛而入,跟丁香偷情的事情。陳皮竟然一陣耳熱心跳。陳皮感到奇怪,當初丁香是杜仲的老婆時,總覺得有滋有味,有使不完的激情,後來成了自己的老婆,也就覺得莫過於此,激情難再。如今杜仲出現了,兩人的角色作了對換,莫非杜仲也會有自己的那種奇怪的感覺?

陳皮身上的某一根神經動了動,他的腦殼裡忽然生出一份靈感來。

這天夜裡,陳皮表現得非常優秀。丁香覺得不可思議,陳皮總是死氣沉沉的,好久沒這麼堅韌不拔了。她並不清楚,今晚陳皮並沒把她當成自己的老婆,而是像當年那樣,視她為杜仲的老婆。既然是在搞人家的老婆,而且是廠長的老婆,陳皮變得那麼踴躍、激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完事後,雙方都心滿意足。陳皮見時機已到,抱緊丁香,在她耳邊道出自己的主意。丁香一把將陳皮推開,罵道:“你這畜生,虧你想得出這種歪主意。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那麼賤嗎?我不幹!”陳皮想起杜仲那鬼鬼祟祟的影子,想起自己和前妻那種藕斷絲連的關係,心裡說丁香你別**婆充正派,你是巴不得吧?在我面前嘴上這麼硬,背後恐怕早跟杜仲勾上了也難說。陳皮溫柔地說:“這有什麼了?他還是你的前夫,當初我跟你什麼都不是,我們都有了那種關係。”丁香說:“這根本就不是一碼事嘛。”陳皮說:“可如今我面臨下崗的危險,我一下崗,女兒怎麼上學?家裡拿什麼下鍋?”

陳皮差點沒說出自己在車間裡打牌被杜仲撞見,這崗是定下無疑了。

丁香到廠長辦公室去了一趟。丁香回來對陳皮說,杜仲對她很熱情,看得出杜仲還在愛著她。聽丁香這麼說,陳皮心裡就酸酸的,直想罵娘。但陳皮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愛著你卵用?”丁香說:“他答應考慮我重新上崗。”陳皮說:“這是明顯的謊言,廠裡本來還要減員,讓你重新上崗是哄小孩的話。”丁香說:“我當然不信他的話,我又不是小孩。”陳皮說:“你們還說了些什麼?”丁香說:“我告訴他,你常常上零點班,我要他來家裡玩,家裡還是過去的老樣子。”陳皮說:“這就對了。”

陳皮開始行動。陳皮每天晚上11點40分出門到喂料車間去。沒走到車間陳皮便轉了身。開始陳皮想躲到羅漢松下,但很快意識到自己如今的角色與十六年前完全相反,他應該把這個地方讓給杜仲。陳皮選擇了跟羅漢松正對著的那個小土包,那裡地勢高,不僅望得見羅漢松,也望得見自家那座宿舍樓。陳皮避開羅漢松,轉彎抹角繞到土包上,在電線杆旁蹲下身子,睜大眼睛,很有使命感的樣子。陳皮很為自己的計謀得意,猛然想起那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老話來。

可是一連幾個晚上都沒有螳螂出現,那棵羅漢松下沒有任何動靜,自家那棟宿舍樓也沒異樣。陳皮有點洩氣。莫非這世上還有不沾腥的貓?莫非杜仲聞不出丁香話裡的腥味?陳皮想這不可能。陳皮想起黃連說過的下崗女工最實惠以及和書記、廠長輪流睡的順口溜,他不相信杜仲沒聽說過。更何況丁香曾是杜仲的前妻,更何況老婆總是別人的好。

又過去了好幾個晚上,陳皮構想得十分完整的故事還沒露出端倪。陳皮的耐心越來越少,差點要放棄自己的計劃了。他想下崗就下崗吧,也許杜仲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的愛腥的貓,自己完全用不著到這個土包上來活受罪。陳皮不出聲地自語道:“就蹲今晚,明晚再也不到這土包上來了。”

那棵羅漢松下有什麼晃了一下,一個模糊的身影幽靈般向宿舍樓方向飄了去。陳皮一陣激動,趕忙從土包上溜下來,悄悄尾隨而去。那身影在樓前的坪地上徘徊著,彷彿有些猶豫,好久才上樓朝既定方向走去。在門口停了停,那影子便無聲地隱進虛掩的房門,實質性地進入陳皮的故事。陳皮鬆了一口氣,他想象著故事的進展程式,盡力按捺著自己,不要操之過急,一定要等到火候足夠時才動手。

就在陳皮覺得該發生的已經發生、正是行動的良機時,他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想要是屋裡什麼也沒發生呢?豈不是白忙活了一陣?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到那屋裡去的那個晚上,他跟丁香就什麼也沒幹。男女之間的事也許需要一個過程,需要一種狀態,過程沒完成,狀態沒具備,就成不了事。而且杜仲和丁香也不是自己當年那種乾柴烈火的年齡了。陳皮想,最好不要打草驚蛇,等到明晚再動手也許更有把握。真是鬼使神差,陳皮莫名其妙地退縮下來,回車間上班去了。

第二天上午回到家裡,丁香對陳皮破口大罵起來,說:“你昨晚死到哪去了,該出手時沒出手。”陳皮意識到了什麼,說:“我還以為第一夜成不了事,當年我第一夜到這裡來的時候就什麼也沒幹。”丁香罵道:“狗屁第一夜,他原來就跟我做過夫妻,還第一夜!”這下陳皮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這段歷史。他感到很懊悔,老婆被人幹了,卻沒達到目的。但他還吱聲不得,只能怪自己一念之差。

第二天晚上陳皮沒再放棄,他在黑暗中目送那個影子隱進自己家門後,只等待了五分鐘,就迫不及待地上了樓。他想五分鐘故事完全可以進入高潮了。他甚至將下一步自己進入屋裡後所要發生的情節都設想了一遍。陳皮想,開啟門將電燈拉亮後,肯定會與當年杜仲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樣:靠牆的大床上,疊著兩個赤裸的男女,那男的一愣,立即翻身下床,赤裸著跪過來求饒。陳皮想,與當年不同的是,跪在地上的已不是他陳皮,而換成了杜仲。陳皮想,面對杜仲的求饒,自己不會像當年杜仲那樣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會冷笑兩聲,說杜仲你也有今天?你當年告得我好慘,但我今天可以不去告你,只要你答應不讓我下崗,而且讓我像當年那樣做喂料車間的主任,我可做了十六年的苦力了……

陳皮這麼設想著,激動不已。他來到門邊,為了穩住自己,他做了一個深呼吸,這才輕輕將鑰匙插進鎖孔,擰開房門,伸手將門邊的電燈開關線一拉。

電燈猛地打亮,這與預想中的細節沒有出入。

屋裡的情形跟陳皮設想的也完全一樣:大床上一覽無餘地疊著兩個光身子的男女,而且那男人的確是預想中的杜仲。

陳皮想這就對了。

但接下來出現的情節卻與陳皮的設想大相徑庭,杜仲下床後並沒跪到陳皮的面前求饒,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迅速而從容地穿上衣服,手在有些零亂的頭髮上撫了撫,目光冷峻中露出明顯的不屑。杜仲用這種冷峻而不屑的眼光瞥陳皮一眼,哼一聲,就甩手出了門。

因為情節的發展跟原先的設想有了太大的出入,就像電影導演沒能控制住故事發展的程式,陳皮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以至於他來不及作出應有的反應,一切就這麼結束了。自然他也就沒有指望實現自己不下崗甚至做車間主任的最終目標。

陳皮當然沒能嚥下這口氣,他把事情告到了蘇杆那裡,就像當年的杜仲那樣。陳皮也告杜仲通姦。陳皮相信蘇杆會像當年處理他陳皮一樣處理杜仲,因為除了角色對換一下,情節和性質完全一樣,就彷彿原版故事的翻拍。

陳皮在書記辦和廠裡轉了幾個來回,最後才在那棵羅漢松下撞上蘇杆。陳皮靠在羅漢松上,混沌的目光望著土包上的電線杆,結巴著把要說的話都說了。不想蘇杆卻很不耐煩,罵陳皮多事。陳皮來了火,吼道:“當年我犯了通姦罪,你那麼狠心地處理我,如今他不是同樣通姦嗎?”蘇杆皺著眉頭,說:“都什麼年代了,還提通姦?你給我找找,如今哪部法律、哪份檔案或哪張報紙上還有通姦二字?你給我找出來,我就照你說的辦。”

陳皮一時語塞。細想想,如今流行的都是二奶、三陪這樣的說法,還到哪裡去找通姦這樣老掉了牙的字眼?

蘇杆又說:“當年你搞人家老婆,人家老婆開苞沒多久,年齡才二十出頭,豆腐一樣嫩,你吃了嫩豆腐,丟了個車間主任也值。如今你的老婆快四十了,女人四十豆腐渣,粗粗拉拉的,人家吃你兩口豆腐渣,是看得起你,你告人家有多大意思!”

陳皮想,蘇杆說的也是真話,好像還蠻有道理的,看來當書記的人就是有水平。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事情並非如此簡單。陳皮有些糊塗了,一時愣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