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清晨,太陽剛剛升起,正是莊稼人出門勞作的時間,這村中街道上卻沒有一人,只剩下漫天飛舞的白幡,透著一股濃郁的死氣。瘦骨伶仃的小女孩,站在這山村道口,淳樸的微笑。

黎應晨盯著白凝春看了一會兒,突然說:“跟我走吧。”

白凝春迷茫:“咦?神女姐姐說什麼?”

系統沒有反應,這姑娘是個活人。黎應晨揮揮手,笑著說:“別在意,走吧。你媽媽要等急了。”

白凝春重重地點點頭,帶著黎應晨回頭跑去。黎應晨收起針女,跟在她後頭,看著她連滾帶爬,無比興奮地衝向一處小院。

接近那處院子,總算有了些動靜,卻不是什麼好動靜。一些爭執的語聲灌入了黎應晨的耳朵。

那是一處土牆堆圍的小院。內有一個穿著粗布短衣背起包裹的年輕女人,頭上繫著一塊碎布,扶著殘破的門框,正在向外走。她看上去一身病體,眼神卻滿是堅定,嗓音輕和,虛弱卻篤定:“阿嫂不用勸了,我意已決。”

三五個村人圍著她,人人面有不忍之色。其中一個老婦急聲勸道:“白家娘子,你這身子怎麼出得村呢!可去送死的?凝……”

白凝春像個小獸一般衝進了院中。老婦抬起頭來,一下瞪大了眼睛,顫顫巍巍地叫:“凝春!!”

所有人齊齊回頭。

白凝春跑得太急,喘兩下倒勻了氣。眾人都看呆了。她也不覺,興奮地抱起揹簍,獻寶似的湊上去:“阿孃!阿孃!你看,我遇到了神女姐姐!我把藥摘回來啦!你的病會好起來啦!”

白家娘子一時之間愣住了。她盯著白凝春血汙斑駁的小臉,臉上的淚痕還沒幹,嘴唇顫得厲害。

“阿孃?”白凝春仰著頭小聲說。

白家娘子驀然爆發出一聲語焉不詳的哭鳴。她的手高高舉起,抓握幾次,最終還是沒能打下去。她一把甩開那揹簍,用力地抱住白凝春,一下子決堤般的大哭起來。哭聲悽苦悲涼,又有失而復得的狂喜,幾近崩潰。

白凝春不知所措,只是小聲說:“阿孃,草藥摘回來啦……”

“我要什麼草藥!”白家娘子把白凝春摟的緊緊的,把臉埋在小姑娘細瘦的肩膀上,嗚咽著說,“這個傻孩子!你這是要把阿孃心尖的肉剜了去!”隨後悲喜交加,說著“還好回來了,還好回來了”仿若劫後餘生,喜的近乎有些癲狂了。

旁邊一老婦趕忙上來收拾了那珍貴的草藥,放在一邊。又有人抹著眼淚數落:“這妮子,可把你娘嚇壞了!”

眾人大悲大喜,亂作一團。其中一個清瘦少年回頭看一眼,趕忙迎上來,對著黎應晨行了一禮,笑道:“您就是白丫頭的‘神女姐姐’吧?”

他的動作熱絡,卻也不失禮數。黎應晨在其中感覺到了一些對生人的警惕,並沒有覺得被怠慢,只是笑道:“對,是我。”

少年試探問道:“白丫頭年級尚淺,看著大約遭了邪祟,能活著回來,想也是蒙您搭救?”

黎應晨微微點頭:“哪裡的話。救凝春的是她自己的純善。”

這話就算是謙虛的認下了。那少年連忙再行禮,打緊的回頭喊:“別哭了,白家嫂子,還不給恩人看座!”

那邊亂成一團的人們才反應過來。白家娘子剛知事情經過,連忙為失態道歉,理了理釵衣,扯著白凝春就要跪在地上,給黎應晨行大禮。黎應晨被這樸素的感激之情震了一下,算是知道白凝春是誰教的了,連忙拒絕三連:“別別別,不用不用不用,可以了可以了可以了。”

但是白家娘子沒有凝春那麼好糊弄。她拉著女兒叩完了這個頭,方才起身:“黎姑娘,您是我們全家的恩人。我就這一個女兒,沒了她,我也不知道怎麼活了。”

她再歸攏哭的亂七八糟的黑髮,含淚笑道:“塵婦白瑩,您救了我們娘倆的命,也不知如何才能報您再造之恩,還請屋裡坐坐。”

白凝春依偎在媽媽身邊,眼圈紅紅,拼命點頭。

眾人也連忙來請。黎應晨拗不過,進屋在首位坐了。白瑩捂住胸口偏頭咳嗽兩聲,又趕忙來給她倒茶。

黎應晨喝一口茶,只覺得心曠神怡,舌底生津。心頭微微一跳。白瑩也好,那個少年也好,這裡的人看上去粗布荊釵,卻教養良好,進退有度。包括這一室的傢俱與茶水,雖不是什麼昂貴紅木,卻也規整標緻,不像是普通山村。於是笑道:“真是好茶。”

白瑩苦笑,伏身一禮,“這都是當年崑崙宮尚在時,與您這樣的仙人換來的。當不得吃當不得穿,於我們無用。黎姑娘若不嫌棄,塵婦這裡還有些陳茶,您都收下吧。凝春,去把茶都拿來。”

黎應晨趕忙按住白瑩,“不必不必,隨口一誇——凝春你坐下——白嫂子不用這麼客氣,畢竟日後興許常見。”

眾人面面相覷,頓時人人面露喜色。白瑩更是激動道:“仙人願意常來?”

“興許吧。”黎應晨攤手,覺得方便行事,也沒去否認這“仙人”的身份:“我久不問世事,不知現在世間情況如何,也不知師兄弟都到哪去了,如果……”

還未說完,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沖天的哭聲。

黎應晨一愣。白瑩卻輕嘆一聲,拭一拭眼淚,輕聲道:“大抵是柳家父子吧。”

“怎麼講?”

一開始上來迎黎應晨的少年站在旁邊,神色悲苦:“半月之前,柳阿公在安全的田地裡幹活,突然就不見了。旁邊的柳家大郎離他也就十幾步遠,眼瞅的大活人就這麼消失了。再找到柳阿公,已經是前兒的事了。有人發現,柳老頭倒在村口的枯槐樹下面,早已沒了氣。身子孔孔洞洞,像是被蟲子蛀了的木頭一般。”

“柳家兩個兒子都是孝子,備了老爺子的喪禮。後天就是下葬的日子。只是,前幾日皆已經哭疲乏了,不知今日為何突然動靜,興許是遇到了什麼苦處。”

他俯首道:“仙人在這裡坐。塵民去柳家看看。”

黎應晨看著他。半晌,輕笑一聲,說:“你怎麼稱呼?”

“後生林濟海。”

“白嫂子早些歇著吧,我和你同去。”黎應晨把茶一飲而盡,看見旁邊躍躍欲試的白凝春,招招手,“凝春,走。”

白凝春脆生生地應一聲,噠噠地跑來。她早託人把藥送去了村長婆婆那,此時一刻也不想離開神女姐姐。小孩子的傾慕和佩服就是這麼純粹。

林濟海年紀不大,雖然穿著一件洗的發白的粗布短衣,但是行止儒雅恭敬,身量清瘦。黎應晨在路上打量他一會兒,說:“你原先不是莊稼人吧?”

林濟海面不改色,微微一哂:“仙人說笑了。在這世道,不種莊稼哪裡活得下去呢?”

黎應晨聽出他語調裡的自嘲之意,沒再追問。兩步便到了柳家。

土院之外,白幡高掛,在血色的天穹下飄揚。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天空依然是一片暗沉的紅色。家家戶戶有白幡,人死無復生。黎應晨眉眼微垂,算作一個默哀。林濟海敲了敲門,問道:“柳承大哥?”

無人應答。哭聲愈發大了,站在門外,也聽得震耳欲聾。

村裡其它緊閉的門開啟。周圍一些村人聚了過來。見到黎應晨,紛紛止住步子,圍在較遠處,驚疑不定地看著。林濟海敲幾次沒有回應,只聞哭聲震天,清瘦的脊背繃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回頭對黎應晨作揖:“仙人,怕是出了什麼事…”

黎應晨雙手抱胸。深入村子之後,“靈場濃度高”的提示就已經消失了。她大抵明白裡面沒什麼邪祟,直言道:“開門,能救則救,出了事我兜著。”

林濟海垂首道謝,吸一口氣,一把推開了門。

沖鼻的血腥味蜂擁而來。

門內是掛滿了白幡和雜花的靈堂。一個面目青紫的老漢屍體高高地吊在靈堂正中央。他身上如同蓮蓬一般,佈滿了形狀扭曲的血洞,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血肉裸露著,滴答著不知名的黏液。血洞深處一片黑暗,還在微微蠕動,讓人頭皮發麻。

黎應晨倒吸一口涼氣。

她一眼就看出來,這哪裡是什麼被蟲蛀過的樹木。

這是蜂巢啊。

身後一個村婦顫顫巍巍地道:“柳家兄弟…怎、怎麼把他們老子掛起來了……?”

黎應晨:“……”

這是重點嗎?

她回頭一看,卻發現林濟海已經紅了眼眶。其它人也面露不忍之色。

林濟海低聲對黎應晨解釋:“仙人神通廣大,可能未了解過這些旁門邪道。您知道的,被邪祟殺死的屍體也有可能變成邪祟。所以守靈時要時刻盯著。一旦有異變,要立刻將逝者的屍體懸掛在靈堂之上,在靈堂周遭點上黑蠟燭,男點七根、女點五根。如此停靈七天,逝者靈魂不入輪迴,不返世間,就此魂飛魄散。這是我們塵民鎮魂的法子。”

“往常邪祟從不進村子,拉回村子的屍體,也從未出現過異變。不怕您笑話,正因著這點幸運,我們才得以苟活。只是……”

林濟海抿了抿唇。

只是柳阿公死在了村子的安全耕地內,現下屍體又被掛起來了,

永遠鎮壓,魂飛魄散。

林濟海說過,柳家娘子早早離世,柳阿公一個人一手拉扯大兄弟兩個,父子感情極好。柳家兄弟勤勉踏實,是村裡出了名的孝子。

黎應晨不語。

靈堂後頭,兩個身系白布的健壯男子緩緩走出。其中高的那個已經哭倒了,眼睛腫的核桃大,被架著出來。矮的那個也雙目通紅,卻還保持著理智。

旁邊村婦對矮個男人苦道:“柳承,莫不是……”

柳承緩緩點頭,神色透露出一股大難之後麻木的平靜,像是死水一樣的絕望:“是的。我爹屍變了。”

他的目光慢慢掃去,突然停在了黎應晨身上。瞳孔一下縮小了。

林濟海明白這是時候,揚聲道:“這位是黎應晨黎家神女。白家丫頭活著回村了,即是黎小姐帶回來的。還不快來見過仙人。”

柳承的眼瞳顫動兩下,突然從那死水般絕望中長出一抹新的,波動著的希望。他又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嘴唇發著顫,當即跪下,深深一拜。

“見過……見過仙人!”

他明明心如刀割,那麼渴望放下老父親的遺骸,卻又不敢請求,生怕觸怒仙人,只能伏倒在地,虔誠地拜了又拜。

黎應晨沒有躲開他這一拜。她平靜地點點頭,回頭看柳阿公吊在房樑上的屍體。

心裡住了一個有點難過的尖叫土撥鼠:

屍變?這怎麼整,系統沒說過這玩意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