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冷駿虎頭虎腦,身姿活泛,十指如蔥。眉長及鬢,像畫的。人有問,玉瑛笑道,我還不畫眉呢,男孩兒畫什麼眉呀!

春天裡,玉瑛上山坡採蕨菜、香蔥,兒子在山溝捉螃蟹。玉瑛採完野菜,去看兒子,見娃兒光條條坐石頭上,仰著臉,雙手向後支撐,一雙腳板在啪啪打水玩。

與兒子背對背坐一塊石頭上的小神子,頭上衝天炮散了架,紅肚兜已成泥肚兜,這玉瑛眼裡沒有。

起先小神子在溝水裡玩手倒立行走,駿娃也玩手倒立行走。小神子岸上單手倒立跳著走,駿娃也照做不誤。

小神子在石頭上做了個二指禪,不料駿娃來個一指禪不說,還單指在石頭上跳上跳下,小神子驚得下巴都掉下來了。

小神子怕傷害他不再做更難的。小神子能在火苗和針尖上翻筋斗,這豈是駿娃所能望其項脊!

小神子愛和小孩一起耍,奇在大人都看不見他。小神子好強,常跟小孩爭吵,小孩也不讓他,與他賭吵。

小孩對大人說,有個和我們一樣大的娃兒,拴著紅兜肚,光著腳板和我們玩抓石子,他輸了不服,還同我們吵架。真耍賴,明天不和他耍了!

大人們聽了不敢開腔,因為小神子很小心眼,動不動就要生氣。

有家人不小心得罪了小神子,這下可好,夜裡一家人剛睡下,猛聽牛吼叫,起床一看,牛竟然拖著犁奔出院子,到一塊洋芋地裡犁起地來,把嫩洋芋翻得遍地都是,洋芋被牛蹄踏得稀爛。

大人們跪著向小神子哀求,小孩兒則抓起土塊朝牛身後打去,說有個光屁股娃兒在趕牛跑。

不知是哀求起了作用,還是被小孩兒的土塊打疼了,牛終於停下,氣喘不已。小孩兒拍手說那個娃兒跑了,還嘻嘻直笑呢!

玉瑛見娃兒笆簍裡蝦子蹦、螃蟹爬。她忙去撿笆簍邊蹦出來的蝦子和小魚。

玉瑛說不清自己複雜的心情。機靈膽大的兒子,不怕疼的兒子,她好歡喜好驕傲呀!你呀,當孃的,你不怕兒子被螃蟹夾著呀!怪,他就是不怕疼嘛!

兒子又下了水,小身軀肉敦敦的,小腿肚鼓鼓的,舞著像兩段蓮藕似的小手臂,沿著溪溝跑。玉瑛脫鞋下水跟著,被石頭硌得腳板心疼。

兒子這塊石頭聞聞,那塊石頭聞聞。

娘喘息著笑:“嗨,你是狗變的呀!”

去翻兒子指給她的石頭,只掀起道縫兒,大螃蟹的眼睛就露出來了,一對鉗腳也示威伸出來。

玉瑛怕挨夾,只得叫:“駿娃子,你來!娘害怕。”

轉身看,笆簍都快裝滿了!哪來這麼多魚蝦呀?把玉瑛都搞迷糊了!母子倆這邊翻螃蟹,小神子那邊將寸長的小魚蝦一把把往笆簍裡丟。

小神子還將野怪山都、魍魎藏在石縫裡的大魚掏出,丟在母子倆的腳前,魚像是自己跳出水的。

小神子這樣,因玉瑛在家裡設了小神子之位。還因駿娃好玩、不怕疼,推一下攘一下,別的娃兒早就哭起來了,他屁事沒有,在一起很開心!

玉瑛請租田的幾家佃客孫尖、錢武、劉金貴、杜明喜、趙子云等,連同這天幫著栽秧的農夫們,太陽落了來家裡吃栽秧酒。

二嫂夏茹過來說二哥也要來喝酒吃螃蟹!

玉瑛喜不自禁。顧大嫂嘀咕:“他是說你這裡沒個當家的!”

“栽秧酒,打穀飯”由來已久,詩云“我取其陳,食我農人”嘛!

夏茹也來幫著做菜。栽秧酒不同於做席,魚蝦螃蟹加去年專門留著掛在灶頭上的臘肉足矣!

女人們將螃蟹油炸,小魚蝦用泡菜剁細了煎。臘肉切成有半個巴掌寬,半肥瘦,薄飛飛、紅通通、亮閃閃,碼在盤子裡。煮臘肉的蘿蔔湯油汪汪,幾樣炒菜、冷盤是下飯的。

農夫們日薄西山時就覺餓癆得慌,都月上枝頭了,硬將該犁的田犁出耙好,該栽的秧栽完,才上田埂。

有的上田埂就洗了腿腳拉伸褲腿,有的卷齊大腿的褲腳到東家門口才放下來,至於高挽著的衣袖舉箸正好無需褪下。

先來的眼睛都落盤裡表面不動聲色等齊了才上桌。

螃蟹、煎小魚蝦好下酒,經得嚼。臘肉吃兩塊還想拈,已經沒有了。

不過後面灶頭上還有堆尖尖一大盤子臘肉,是用細篾條穿成的串串,來者一人一串,女東家數過的,臨走才會端出來。

散席時每人提起自己一串,醉醺醺回家去。

孫尖手裡提一串,一隻褲兜又是鼓起的。顧大嫂走去摸他褲兜外面,摸一手的油。

他扯腿就跑。顧大嫂說:“背時的,跑慢點,沒得人追你!”

正是“芒種才交插蒔完,何須勞動勸農官。今年覺似常年早,落得全家盡喜歡。”

十月初一的牛王節,牛放假。天方曙街上就有牛在遊行,牛角上都拴根紅布條,掛個用菜葉厚厚包裹著的大飯糰。

牛不大能容忍飯糰總在眼前晃,於是一出街口,牧童就解給它享用了,然後田野間玩耍去。

白天田間盡是放假的牛!牧童倒騎牛背,去哪裡、吃啥子讓牛自作主張。

啃著青草的牛眼珠子斜睨向豌豆苗胡豆苗,時不時偷襲一嘴。這牛王節允許的呀,牛若知動作不會如此匆忙。

那些在草垛下閒臥嚼草的牛看去最享福,它們已經老了,連像磨盤樣轉動的下顎糊滿唾沫和草渣都不覺得,像人老了不覺得流清鼻涕一樣。

玉瑛帶兒子提著塊小臉盆大的糯米粑粑,去犒勞長年顧順的“三鎖墳”。三鎖墳專指屁股和腿上的旋渦成三角狀的牛,這種牛大象腳、熨斗蹄,走路叮嘣叮嘣,幹活一頭頂兩。

三鎖墳角上已掛了紅繩拴的飯糰,顧順便將這塊紅繩拴的糯米粑粑拴在牛尾上。

駿娃要去放牛,顧順扳下牛角讓他踩著上去,牛亦聽話地歪著頭,可他手放在牛背上一跳就騎上去了。

哈,谷也入倉了,田也翻過了,牛又放假,到處人都在耍。

老人們在村口嚼舌,農夫在地壩抽菸,村姑在家門口剪鞋樣,老嫗將母雞一隻只捉來摸蛋門,蛋不要生到野地去了,小娃兒滿坡跑。

只有行商不放假,馬鈴兒響叮噹吸引姑娘媳婦和開店的來攔截,開啟洋布看一看摸一摸,比家織布光生好看柔軟,價錢也不貴。

連山精野怪都來湊牛王節的熱鬧,小獸吼、雨工、火光獸也來了。三小獸能認出風狸轉世的少年,等幾年就少年就將大隱於世了,泯然眾人矣。

三小獸耳邊呼呼響,在飛——不是他們飛,是樹梢飛。也不是樹梢飛,是千年石精青羊飛。立在田頭一砣幹牛屎上的小神子也飛起來了,是牛屎飛。

也不是牛屎飛,牛屎堆上的鬼叫雷霆——誇張形容一大砣屎自牛屁股落地的巨響——是雷霆飛。

小神子忽兒腳踩牛屎砣,忽兒將牛屎砣勾起頂在頭上。

“小神子,你踩的什麼?”吼問。

“雷霆。”牛屎砣代答。

“他在那裡,”小神子指著駿娃,對吼、雨工和火光獸叫,“命硬的孩兒!”

“你們是朋友?”小神子腳下雷霆問吼。

“不是!”

“玩伴?”

“更不是!”

“生死之交?”

“我們就是一個!”

牛屎砣眨巴眼睛,感到迷茫。

天際堆起烏雲,遠望如窯煙一團漆黑,內火花灼然。

須臾,烏雲湧至,雷公立於前,其後童男童女推霹靂車排列成陣,車上霹靂尖堆集如小山。

霹靂尖,火石尖也,產自羌東之村。此地村民無他事役,每歲出火石尖萬千,以給雷公所用。

雷公人面鳥喙,有翼。手一執鼓槌、一搖旗幡,足踏五鼓。霹靂車形如幢槓,環綴旗幡,凡十八葉。葉,電光也。

雷公引連鼓相催,童男童女乃將霹靂尖擲下。

視鼓聲之緩急,亢奮時如若推車傾倒,則滿天電光,遍地滾雷,雷電交加,天焦地陷。

童男童女因此次陣勢非同尋常,疑有劈人之事。

雷公果一臉殺氣,以槌指著駿娃:“爾等選沉重石尖,向他多發幾枚!”

童男童女蹙眉:“哎呀,一個小兒!”

雷公此番佈陣挾帶私貨,欲雪當年被風狸挑翻之恨。其且欲毀滅風狸之魂魄,而若魂魄遭毀,即使累經多世,遇緣再生,已與風狸毫無牽涉。

時雷霆、青羊、小神子皆嚷:“哎呀,炸雷來了,不是玩的!”各自鼠竄。

三鎖墳在坡上吃草。旁邊有株大樹,駿娃正爬在樹上玩。

顧順在坡腳扯起脖子喊:“駿娃子!雷來了,快下來!”

駿娃子像猴兒似的從樹上下來,縱到牛背上,解下挽在牛角上的繩子,轉身倒騎著牛,用牛繩狠抽牛屁股,口裡叫:“三鎖墳,走!走!你走不走?”

三鎖墳嘴邊掛著幾根青草,被幾聲雷響嚇懵了。

見牛不聽,他翻身下來,跑到前面用力拖:“哼,哼,你不走,我要把你的鼻子拖缺了!”

雷公以足猛踏五鼓,手急轉旗幡如風車飛旋,令童男童女以目。童男童女將霹靂尖如雨點般擲下。

駿娃身上忽趴著只白羊。童男童女驚愕失色:“哎,雨工!”慌忙停下。

村民只見層層烏雲像著火的棉絮,引燃坡上那棵大樹。樹旁有一金童牽著條金牛,在風雨雷電中不離不棄。

雷公息鼓而罵:“蠢羊蠢羊!”

童男童女眼淚花花,渾身癱軟問:“何蠢?”

“幹伊甚事!”

大雨、雷電驟息。

玉瑛跑來摟著兒子,見他衣服燒成綹綹,頭髮燙成卷卷,面板烤得金黃,眸子不轉,不能說話。

玉瑛披髮傾淚,大聲喊魂:“駿娃子!駿娃子!我的兒!你回來呀!你回來呀!”

駿娃乃眨眨眼睛,活動四肢,坐了起來。

玉瑛還帶著哭腔:“我兒,你到底燒著沒有?你面板都烤黃了,摸起是涼的!”

“我沒事,我身上有隻白羊!還有三鎖墳,他們哪兒去了?”

人們看得見的,三鎖墳燒成了叉燒,大樹燒成了炭。炭之樹像對牛角。

那個坡後來就叫三鎖墳。

人眼看不見的,雨工趴在坡腳喘息,像堆爛絮。

童男童女酸鼻:“雨工不同我們玩了!”

“今年下不成毛毛雨了!”

向雷公投去怨懟的目光。

後來,當人們分三鎖墳的肉時,駿娃抽身往坡上跑。他在坡頂上朝那像對牛角的炭之樹跺著雙腳叫道:“三鎖墳,三鎖墳,我對不起你!”

顧大嫂去牽他時,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恨恨地朝天望著,像要把天咬來吃了。

他從此胸中便置入了一盆火。面敷淡金,毛髮濃密,像頭小獅子。

這天午後,駿娃正在外玩耍,聽說爹回來了,忙往家裡跑。

季仙結婚後居家一段時間,兒子兩歲時又出去打仗。此時駿娃飛奔至後廳,見爹坐著,很枯瘦。娘一邊打扇,顧大娘正捧茶過來。

他叫聲“爹”,爹滿臉堆笑,將娘推開站起來摟他,一歪差點摔倒。

他見爹這樣子,冒出句:“爹,你仗打完了?”

爹不忙回答他,將他拉在膝前摸他臉和頭髮,問妻:“我兒頭髮好黑好濃……”

旁邊顧大嫂笑道:“就是那場雷電之後變的,都說他頭髮帶卷,面板像敷的金,像頭小獅子!”

季仙當時便從信中知道他受雷電鍛燒之事,點頭笑道:“小獅子,小獅子!”

這才又回答:“我兒,你爹的仗,算打完了!”

家裡很快熱鬧起來。季仙開藥鋪的二哥仲仙和二嫂夏茹,及他們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二歲的兩個女兒來了,還來了些街坊。

季仙三弟兄,因伯父無子,大哥孟仙出生後便兼祧兩房。後弟弟出生,長房便將孟仙接去了。這留仙鎮上住的只有仲仙和季仙兩家。

季仙一見二哥二嫂,忙將身板挺直,手撐椅子扶手站起來,要去相迎。

仲仙搶前兩步將他按在椅子上,蹲著察看他受的傷,說道:“不要緊的,慢慢將息,我就請個骨傷科醫生來給你看。”

駿娃瞅著爹,抬頭對娘道:“我想起了……”

母親玉瑛笑問:“啊,你想起啥了?”

“我想起爹走,去打仗,天黑,你端著燈……”

娘點頭:“嗯!”

“馬在叫,籲昂,籲昂——”

“什麼馬在叫!”大堂姐逗他,“公雞叫,谷姑咕……”

“馬!”爹點頭,“我騎馬走的。哈,我兒好記性!”

“嗤嗤”,旁邊有個小女孩一下笑出了聲。她忙低頭掩口,還是笑得小肩膀抖。

玉瑛看她一眼:“四妹,你笑啥子?”

便又將站在自己背後的一個女人拉到前面,對丈夫道:“還沒給你說,她是逃難來的,叫封李氏,我見她能幹、性情好,兩個娃兒又合得來,就把她娘倆留下了——四妹你笑啥子?”

已收斂起笑容的四妹又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兒,臉側著,小肩膀又在抖。封李氏舉著巴掌恐嚇她,細聲呵斥:“男笑痴女笑怪!”

她便站好,把臉兒抬起看駿娃一眼,對玉瑛道:“奶奶,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你坐花轎的事!”

“我坐花轎的事?”

滿坐笑聲四溢。季仙笑得最歡,道:“你娘坐花轎的事!我兒,你是聽你兩個姐姐說的?”

駿娃像被笑傻了,咬著嘴皮不做聲。

兩個堂姐用食指颳著臉:“羞羞,你娘坐花轎,你看見的呀?”

“嘻嘻,你是神仙?”

封四妹沒等笑聲歇下,又大聲道:“真的!你們不信呀?他還說得出花轎上茉莉花有好多合,玫瑰花有好多朵!”

玉瑛心裡頓時打個激靈,盯著兒子:“說看?”

駿娃憋足了勁兒,面朝眾人,像開機關槍:“九鬥九升九合九勺茉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這娃兒,嗓音從小就亮堂,廳上就像敲響一路的金錢板。

引得滿屋的哈哈聲。大家笑完了,又都看著玉瑛。

玉瑛用跟著打哈哈來掩飾自己的驚訝——這可是除自己外,連親孃和丈夫都不知道的數字呀!她就跟兒子一樣,臉憋得緋紅。

還都以為她把臉都笑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