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林從沚坐回車裡,幫他關門的人是蕭經聞。

前一分鐘張渺坐在車裡搗鼓她的手機,還是想著明天上午找個店修一修,下一分鐘,她眼睜睜看著蕭經聞和她老闆並肩走向她車,然後蕭經聞很紳士地幫他拉開車門。

還順帶彎腰向她囑咐了句“路上小心”,她點頭說“哎好嘞”。

張渺看著林從沚,林從沚也看著張渺。

張渺見他目光幽怨,便問:“怎麼?他欺負你了?”

平心而論,就張渺這個肅厲的語氣和眼神,真的讓人感覺她立刻就要下車去打抱不平。

然而事實是——

“忍一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張渺重新啟動車子,掛擋,“再說,我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拍賣公司跟我們小畫廊糾纏不清,吃虧的是他。”

“……”林從沚欲言又止,舔舔嘴唇還是沒說話。

其實沒什麼糾纏不清的。蕭經聞遞給他伴手禮的時候,他不巧被Gleam大樓的冷氣吹得頭暈,電梯門開啟後又被裡面的燈晃了下眼。

當時視線出現重影,以為自己握住的是紙袋,結果沒站穩,搭上了蕭經聞手腕。

蕭經聞當即發現他不太對勁,扶住他胳膊,詢問他哪裡不舒服。林從沚只說是這兩天沒睡好,他才將人送到車邊。

回去畫廊的路上林從沚困得神志不清。張渺告訴他說自己明天上午不過來了,去修手機。他已讀亂回,對張渺說“好的,你多喝熱水”最後他下車抱著紙袋,像幽靈似的移動到畫廊門口,開門進去。

Ocean畫廊在嶼城南郊的公園對面,距離這裡15公里左右就是海邊,嶼城的海岸不是沙灘,是一條沿海公路和碼頭,算不得風景區,所以這公園附近也鮮少有人來。

只是人少並不是沒有,公園另一邊的居民小區已經建好了即將能交房,所以不溫不火。畫廊這條街一溜的生意平平,這個時間咖啡廳和私房烘焙還亮著燈。

林從沚就住在畫廊裡。畫廊一樓是展廳和他的畫室以及員工休息室,二樓兩個區域,一個倉庫,另一個是林從沚的臥室。

他進來後鎖好門上樓,雨還在下。

此前困得下一秒就能昏厥,但洗完澡出來又沒了睏意。年輕的畫家趿著拖鞋在畫廊二樓兩個房間中間的區域猶豫了片刻,還是沒進臥室,去了倉庫。

倉庫裡恆溫恆溼,每幅畫被妥帖地包裝好,貼著它們的名字和日期。

哪幅畫擺在哪裡,林從沚爛熟於心。他精準地走去其中一個架子前,抽出了一幅1.2米寬的畫。

它被木框和牛皮紙包著,因為標題太長,沒有被填在貼紙,是林從沚直接寫在牛皮紙上。

林從沚還記得,畫完它的時候,船正在嶼城附近的海域。

這幅畫很厚。林從沚最先在畫布上畫了一幅海平面日出,然後等日出的顏料乾透,在上面繼續畫白日湛藍的海和藍天,接著又在之上畫黃昏、日落、夜幕、星空,最後是暗夜,層層覆蓋。

全暗的夜,他用黑色畫滿整個畫布,待到顏料全乾後,美工刀用鑿刻的手法,小心地以殘月形狀割開層層顏料,直到看見底層白色畫布。於是殘月透出畫面。

所以這幅畫在微偏的角度,可以看見殘月被割出來後,側面露出層疊的顏料。

此時,他撕開最外層的牛皮紙,裡面還有一層防水膜,透明的,可以看見畫。

他蹲在倉庫地上,蒼白細長的手指側面有畫筆留下的繭,他伸手進牛皮紙裡面,防水膜左側的下方,貼著這幅畫的簡介卡。

這張卡不能被蕭經聞看見。林從沚撕下它,在倉庫拿一張新的牛皮紙再封上,把畫放回去。

這麼一折騰,徹底不困了。

他捏著簡介卡的一角,從倉庫出來,有氣無力地帶上門。二樓走廊盡頭有個小露臺,林從沚走過去,將露臺玻璃門推開一條縫,然後拽過來個塑膠凳坐下。

夜雨寒涼,風從門縫鑽進來,他坐下後點了支菸咬上。

藉著外面幽幽的路燈,他吐出一口煙,又吹開煙霧,才能看清簡介卡上的內容:

蕭經聞,今天是六月五日,我還在海上。我們之間所有問題都用做/愛來解決,所以我們解決這段愛情的方式也是做/愛。你說這世界從來不是我想的那樣,Atthetableoronthemenu,不在餐桌上就在選單上,坦白講這句話我依然不認可。但無論如何,我今天有點想你,此時月亮距離我三十七萬公里,到下次滿月還有17天,祝你17天后生日快樂。

一支菸抽完,他菸蒂按滅在門邊窗臺的菸灰缸裡。

他和蕭經聞戀愛了六個月。一個22歲的美院生,和28歲Gleam拍賣公司的公子爺。

現下想來,林從沚低頭哂笑,那時候還是自己主動去撩的他。

不過嚴格來講那應該不能算‘撩’。

五年前,四月末尾,也下著雨。美院畢業展在即,那時候有很多各行各業的人會來美院參觀,這個時間雕塑系的學生已經在往展廳拉作品,有的還要搭建環境燈或背景牆。

蕭經聞也去了,那時候的Gleam還沒有這麼大名氣,他也還不是‘蕭總’。

不過他是個生意人,生意人看藝術展看的是價值。林從沚那幾天正在生死時速給畢業作品收尾,他晚上臨到鎖門才離開畫室,到便利店買個三明治回宿舍。

那天不巧,便利店裡都是他不愛吃的,於是去外面買。

他撐一把透明的雨傘,人行道坑坑窪窪,小超市門口的雪糕冰櫃上蒙了一層水霧。超市裡老闆打著瞌睡,電視裡在播晚間天氣預報,所以時間是八點多。

“氣象臺預計,華南地區未來一週將持續出現大範圍強降水,暴雨或特大暴雨,請市民……”

那一天,蕭經聞永遠記得。

他在餐館裡陪幾個合作方喝酒,他爸叫他負責的這個拍品專案,給他市場平均預算,讓他歷練歷練。蕭經聞就是一普通專案經理,喝高了出來路邊對著垃圾桶吐,吐得胃裡空無一物還在乾嘔。

接著,視野中先是出現一雙打溼了鞋面的帆布鞋,接著是濺上一些泥水混合物的褲腳,再向上……雨沒有繼續淋他了。

因為林從沚將傘面向他傾斜過去,眨巴著漂亮的眼睛看著他。

大約是覺得自己可憐吧,蕭經聞當時想。他用襯衫袖子抹了兩下嘴,站直起來。這一站直,林從沚不得不再把傘舉高點,對方有點高了。

接著,林從沚將書包側邊兜裡自己喝剩的半瓶礦泉水遞給他——他的確覺得蕭經聞可憐,好慘一社畜,而且長得不錯,搞不好是被什麼噁心中年男灌酒灌成這樣的。

最後林從沚還將傘塞進了他手裡,告訴他,我學校很近,這傘給你吧。

那把傘還在蕭經聞的衣櫃裡,被妥帖地放著。

蕭經聞摘下領帶和腕錶,接著脫襯衫,丟進髒衣籃。他獨居,沒有聘請保姆照顧起居,鐘點工只在他外出的時候過來。

衣櫃門拉開,他拿出來一套睡衣,像從前的無數次那樣,看一會兒衣櫃裡靠著放的透明雨傘。然後關上門。

今晚風雨大作,蕭經聞拿著睡衣去衛生間。不知道怎麼了,原要洗澡的,忽然不想動了,把睡衣撂在洗手檯旁邊,走到浴缸旁坐下,幽幽地嘆氣。

次日早,嶼城勉強晴了。

沒出太陽,倒是不再下雨,天上也沒有陰雲暗湧。

Ocean畫廊掛出了‘店休’的牌子。

助理詢問:“需要我問問張小姐嗎?”

蕭經聞抬眸看了看門頭,又看向玻璃門裡面,說:“問一下吧。”

“那個……”

一個虛弱的男聲從背後傳來。

林從沚頂著亂七八糟的天然卷看著堵在自己畫廊門口的兩個人,啞著嗓子說:“麻煩讓一下。”

他聲音啞到像一口氣抽完三包煙。蕭經聞盯著他,忘記挪步子:“你喉嚨怎麼了?”

“我感冒了。”林從沚手裡拎著印著某某藥房的袋子,嘴唇白得嚇人,“讓讓。”

Gleam公司的新風溫度確實太低,昨天開會的時候他就覺得挺冷的,不過還是因為後來晚上洗完澡坐露臺門口抽菸。他抽完煙又枯坐了好一陣才去睡覺。

林從沚拇指放在門鎖上開了鎖,他不懂怎麼招待客人,開啟燈後說:“你們……呃,隨便坐。”

他穿得很隨意,隨手抓的一件天藍色帽衫和格紋睡褲,在飲水機旁邊找了一圈沒找著一次性杯子,撓了撓頭。然後扭頭問:“不過,一早過來有什麼事嗎?”

“取畫。”蕭經聞說。

拍賣行取畫不都是送過去嗎,林從沚頭痛欲裂,想不了那麼多。他手掌根部揉了揉自己太陽穴,說:“能不能晚點,晚點我讓助理送過去給你。”

到這裡,蕭經聞再裝模作樣地說公事就真的不合適了。

他走到林從沚面前,微微俯身,溫聲詢問他:“你介意我留下來照顧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