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萊萬說出這話的時候,岑毅疑惑不已,忙問道:“扎伊娜的身世?難道她……”

海萊萬點了點頭道:“沒錯,扎伊娜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這句話再次讓岑毅目瞪口呆,見岑毅遲遲沒有說話,於是海萊萬續道:“扎伊娜雖不是我親生的,但我待她,相比於親生女兒有過之而無不及!”岑毅對此言也是深信不疑,因為他確確實實見識到了海萊萬對扎伊娜的寵溺,以及對她的百般照料,甚至海萊萬的奴僕對扎伊娜也是視若己出。

只聽海萊萬又道:“岑毅,我跟你說這些,其實是為了拜託你一件事。”岑毅疑道:“什麼事?”海萊萬回道:“就是拜託你在我死後替我照顧好扎伊娜。”岑毅無言,愣愣地聽著。

“之所以單獨叫你來這裡,就是希望你能替我守好秘密,不讓扎伊娜知道。還有,岑毅,在我心中,你是最值得託付的一個人!”海萊萬微笑著說道,“我說過,你身上有我師父衛祺襄的影子,他也和你一樣剛正不阿,和你一樣的憤世嫉俗,他不喜歡虛偽的人情,只在乎真心所愛之人,我希望你日後也能如此。”岑毅頓時眼含熱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但岑毅心中仍有一事不解,於是問道:“那穆薩……海師叔,你又是為何收養的扎伊娜的呢?”

海萊萬用力咳嗽了兩聲,眼神黯淡,顯然已是垂危之際,但聽聞此言他又立時精神抖擻起來。只見他仰頭長嘆一聲,神情變得格外落寞,用手揩了一把眼淚之後緩緩說道:“這其中緣由,只能說全然是上天註定!”

接著只見他淚水長流,口中卻是在笑。岑毅看得不禁害怕起來,海萊萬努力收斂了一下情緒後說道:“岑毅,你還年輕,沒有嘗試過兒女情長的滋味。但我卻要告知你一個真相,其實所有的緣分都是註定的,強求不來。有些人明明相愛,本應長相廝守的,可是偏偏不能在一起,終究要天涯兩散;而有些人明明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是偏偏不能相愛,終究會有一人錯負春心。”

岑毅覺得奇怪,不知海萊萬突然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望著岑毅不解的樣子,海萊萬笑了笑說道:“現在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會明白,但我跟你講講我的故事你就會明白了。”於是招了招手,把岑毅招呼到自己身邊坐下,接著握住岑毅的手,望著他道:“我講完後,你就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我和扎伊娜身世的人了!”岑毅點點頭,於是海萊萬緩緩開口:

十八年前,我辭別師門,前往各地遊歷,期間行俠仗義,闖下了不小的名堂,那時我才二十幾歲,年少氣傲,又自負文才,只道天狹地窄,無處容得下我。

記得那是一個清秋,我閒來無事,駕馬遠赴玉門關外遊蕩。走在路上時,卻見一夥盜匪模樣的人馬正急匆匆地趕路,他們見我一副俠客打扮,就沒有找我麻煩,我也沒有理他們。誰知走了不遠,卻見前面不遠處那夥強盜圍住了一架驢車,車上放著不少麻袋,鼓鼓囊囊的。駕著車的是個打扮異樣的老漢,滿頭白髮,年事已高,車上還坐著個人,身穿一身紫色長紗,頭上臉上都用紗巾捂得嚴嚴實實的,身形婀娜,顯然是個女子。

那夥強盜瞄上了老頭麻袋裡的物事,於是逼著老漢下車,接著用刀割開麻袋,誰知從裡面倒出來的全是枸杞和紅棗,全沒半點金銀。那夥強盜糟蹋完所有袋子裡的貨物後,沒撈到一分好處,於是又去搜查老漢身上,結果連半枚銅板都沒找到。

強盜頭子氣惱不已,轉頭又盯上了坐在車上的女子,於是上前一把將其拉下車來,作勢便要伸進女人衣服裡搜摸,那老漢見狀連忙跪在地上求饒,那女人嚇得癱軟在地,哀嚎聲連連。老漢上前扯住強盜頭子的胳膊,哭著求他饒過二人,那頭目不耐煩,反手一巴掌狠狠地甩在老漢臉上,老漢被打得人仰馬翻。接著頭目一把扯過女人臉上紗巾,發覺那是一張清秀絕倫的臉龐,於是心生歹意,回頭衝手下喊道:“把這老頭殺了,毛驢拉回去煮了下酒,這女的我要帶回去!”

手下聞言抽刀上前就要對老漢動手,那老漢嚇得連連磕頭求饒。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縱馬快步上前,手底抽出劍來,直奔那要動手殺人的強盜而去,那夥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那個手下早已被我砍翻在地。餘人見狀嚇得不輕,紛紛掏出兵刃上前。我也早被怒火衝昏了頭腦,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掄起長劍衝著來人就亂殺起來,這夥強盜個個武藝低微,哪裡是我對手,不多時就被我殺的只剩了六七個。

那強盜頭子見勢不妙,一聲呼哨後便要領著手下逃去,見那女子還在那人手裡,我深鼓一氣,展開輕功疾奔過去。那頭目見我來勢兇猛,舉起刀來便向我狠劈,我格了兩刀,接著一劍劈斷了馬腿,那馬長嘶一聲後栽倒在地,那頭目和那女子都摔在了地上。我沒有遲疑,舉劍便向著這人殺去。這強盜頭子手上功夫還行,硬是接了我幾招,我正要下殺手,卻見前面幾個強盜縱馬又飛奔回來,於是我一把抱起身邊女子,躲過身前幾刀,向後飛奔而去。那夥強盜見識到我的厲害,也不敢再追,便接下首領匆忙逃去。

我抱著女人返回老漢身邊,那老頭向我連連稱謝,甚至彎下身子稽首行禮,我將他攔下,表示不用道謝。正要趕路去時,那老頭卻叫住了我,我回頭去看,只見老漢從腰帶中掏出一根寸長的金條,雙手捧到我面前,我自然不肯收下,誰知這老漢卻求我保著他們父女行路,說是害怕那夥強人回頭前來報復。

我雖覺得不妥,但還是答應了老漢,只不過那金條我始終沒有收下。

一路上我騎著馬,老漢架著驢車,那女子跨在車上。從與老漢的交談著得知,老漢名叫耶素夫,他女兒叫作阿依努爾,他們二人原來住在邊遠回疆,家在幾近迪化的地方,祖傳著枸杞生意,這才遠來肅州一帶進貨。

一路上我時不時地轉過頭去打量那個靜靜坐在車上的少女,儘管身上被紗裹得嚴嚴實實,卻依舊擋不住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微風吹過,縷縷秀髮被吹得揚起來,阿依努爾連忙用手把縷進紗巾裡,無意間注意到我正直直地盯著她看,於是抬起頭來與我對視,頓時便羞紅了臉。我登時看得入了迷,因為那副面孔如同一塊碧玉一般清秀,眼睛就像達坂城的葡萄一樣晶瑩,肌膚如同崑崙山上的雪蓮一般皎潔,用漢人的話來說就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我是他們父女的救命恩人,出於禮貌和感激,她沒有再用紗巾將臉蒙上,這也讓我能盡情地欣賞她的美麗容顏有了可乘之機,她雖害羞,但出於對我的感激,也不時用眼神來回應著我。

就這樣,本打算送他們出了玉門關地界便告別而去的我,硬是護送著他們出了甘肅地界,這一路上,我漸漸地對阿依努爾產生了一股痴迷的感覺,與她走在路上時,我的眼睛一刻也不捨得從她的身上離開,甚至她的一呼一吸我都要謹慎關注,但她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或許是她不會漢語,又或是她不敢同陌生人說話,但我也並不在意。

耶素夫老漢十分感激我能送他們這麼遠,於是出了敦煌之後,便告知我不必再管他們了,叫我去自奔前程,但我經過這許多時日之後,早已一刻也離不開阿依努爾了。我發覺我愛上了這個女人,雖然此時的我還並不懂什麼是愛,但我卻明白我這輩子已非這個女人莫屬了!

於是我向耶素夫老漢編撰謊話,說那夥強盜的同夥遍佈回疆,若是之前那夥人將訊息傳開了去,那即便是到了迪化也性命難保。老漢被我的話嚇得不輕,我便又順理成章地護送著老漢——不,是陪著阿依努爾——一直陪著她直到家中。

閔三溯講到這裡,頓了頓又道:“其實阿依努爾的家原來就建在這裡。”說著手指著地上,岑毅滿臉驚訝,怔怔地道:“難道,莫非?”海萊萬接下來的話應證了岑毅的猜想:“沒錯,阿依努爾後來生下了扎伊娜,也就成為了扎伊娜的母親。”

岑毅仍沒有從驚訝中緩過來,先前與扎伊娜相處時,她口中的母親是個壞到透頂的女人,不僅不在乎她父親,更是沒有關心過扎伊娜。但在海萊萬的口中卻截然不同,海萊萬見岑毅不言,於是又接續起原來的故事:

她先前的家雖不能說是家徒四壁,但完全說得上是破敗不堪,是用泥土堆砌起來的房子,屋頂是用茅草封的,家裡連一張桌子都沒有,一家人只能在鋪在地上的毛毯上就餐起居,所幸阿依努爾勤勞聰慧,把家裡拾掇得乾乾淨淨。

我是他家的恩人,耶素夫於是熱情邀請我住在他家,我自然是相當樂意,誰能拒絕天天都能見到阿依努爾呢?

阿依努爾的母親早年因重病不治而亡,原因就是她家太窮了,沒錢去看醫生。耶素夫家族雖世代經營生意,但無奈耶素夫老頭太過於老實,做買賣時很容易被人欺騙。熟人來向他購物,他就出於面子不願收錢,誰知那些熟人就好似抓住了他的把柄一般,來他家裡買東西就如同索取,耶素夫懦弱,被這些人欺辱竟是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有一次,有一個自稱五叔的老頭來到他家,簡單向耶素夫打了聲招呼後,就自顧自到茅棚裡背了一大袋紅棗,眼看就要出門而去,耶素夫站在門前,看著那袋拿命換來的貨物就要被人搶走,心痛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只能連連低聲哀嘆。

站在他身邊的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揪住了那“五叔”的肩頭,“五叔”轉過頭來看見我登時愣住,對於我這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他表現得驚訝而震怒,他手指著我衝耶素夫喊道:“這人是誰?”耶素夫沒有吱聲,這時阿依努爾也走了出來,二人站在門前,都滿臉緊張地看著我倆。

我沒有理他的話,伸著手指對他說道:“普錄!普錄!”“普錄”在維語裡是錢的意思,這“五叔”聞言頓時怒不可遏,他可是在耶素夫家裡白拿慣了的,不聽話便用拳頭來招呼,誰敢說一聲“不”?

只見他掙開我手,把麻袋丟在地上,上前便來揪我衣領,我任由他揪住,他狠狠瞪著我,嘴裡嘰裡咕嚕的亂罵,我當然是一句也沒聽懂,一隻手悄悄伸到他手肘關節上,接著手指一用力,“五叔”頓感手臂酥麻,揪著我的手立馬就鬆開了。我趁機抓住他手腕反擰過去,他被我擰倒在地,痛得慘叫聲連連,我一手擰住他,一手伸出去狠狠抽打在他臉上,口中不停喊道:“普錄,普錄!”因為我只會這一句維語。

“五叔”起初還想反抗,試圖從我手裡掙脫出去,可他越反抗我下手越重,最後他終於被我打得沒了脾氣,趴在地上求饒。我仍然就是那句“普錄”,他連連點頭認栽,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銅板,我見狀又是用力一擰,他再次疼得叫了起來,我用漢語大喊:“不夠不夠!”

耶素夫老頭怕我鬧出事來,連忙上前勸阻,我卻讓他衝這“五叔”要回該給的錢,不然我就不放開他,耶素夫無奈,只能把我的話轉述給了他。“五叔”聽聞後又是諾諾連聲,又把手伸進腰包裡,不一會便掏出來一錠銀子,我接過去掂了掂,發覺足足有五兩,於是把他鬆開,這“五叔”起身後低聲咒罵了兩句,然後背起袋子灰溜溜地走了。

當我把銀子遞到耶素夫跟前時,老漢驚得目瞪口呆,他自出生以來就沒有見過這麼多錢,於是他惶恐地對我說:“我的貨不值這麼多錢的!多的我們得退回去!”我搖了搖頭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被他給搶了,算上之前他拿的,這點錢還算少了呢!”於是老頭戰戰兢兢地接下了這錠銀子,然後小心地捧著它回道屋裡並放在了一個木製箱子裡。

我心底解了氣,得意地望向阿依努爾,卻見她看我的眼神中多了幾分畏懼,也有了幾分崇拜。

耶素夫當晚便整治宴席,大方地犒勞與我,因為這一天要來的錢比他十幾個月掙得錢都多。但席間他也向我提出了顧慮:一旦向老顧客問起債來,他害怕那些熟人會因此記恨於他,從此不再光顧他的生意。我氣憤不已,向他解釋道:“做生意講究一個禮尚往來,我賣東西的允許你跟我討價還價,這樣我也樂意,但絕對不能讓你白拿;你來買東西也該有良心,稱好的價錢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能再事後反悔,並且所有東西都有價,賣主不收錢你也就堅決不能要!”

耶素夫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我擔心他日後又受人矇騙,於是讓他以後做買賣就帶上我一起,耶素夫欣然答應。

那晚宴席結束,我正要回房去睡時,卻見阿依努爾悄然站在了客房門口,低著頭站在原地,我見狀又驚又喜,上前問她有什麼事,她依舊低著頭,緩緩開口道:“今天……今天真的謝謝你了!”然後突然就轉身跑開了。

我愣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心底早已樂開了花,於是我竟情不自禁的歡呼起來,撲倒在床上大笑著,因為這是阿依努爾第一次主動找我說話,“原來她會說漢話,聲音還是那麼好聽,哈哈哈……”我躺在被窩裡胡思亂想著。

以後每當耶素夫出門談買賣時都會帶上我,有我在場時那些買主自然也不敢欺侮耶素夫,都是畢恭畢敬地與耶素夫談生意。

耶素夫的枸杞、紅棗和茶葉是遠近聞名的實在貨,原因就是他祖上在各地經商所積累的人脈,這些原產商都願意把最好的貨賣給耶素夫。也是因此,他的這些貨物出價也是相當的高,買家也是樂意來買。

到了那年冬天耶素夫便把從甘肅拉來的貨全賣了出去,他自己賺得盆滿缽滿,那隻存錢的木箱也用銅板和銀子塞得鼓鼓噹噹。到了春天,在我的提議之下,耶素夫推倒了原來的土屋,重新建起了這座房子。這房子用上了我千里迢迢從南疆拉來的檀香木,典雅氣派,整潔醒目。

房子建成後耶素夫老漢低垂多年的頭顱終於高昂了起來,逢人便炫耀起自己的房子,臉上整日掛著笑容。

我在他一家心目中的地位也是再一次攀高,阿依努爾每日待我如賓,耶素夫老頭也是禮數有加,但其實在耶素夫心裡,一直都以為沒有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阿依努爾跟我說的話也逐漸多了起來,時不時還會向我講一些當地人的小故事。我樂在其中,忘乎所以。

有一次和耶素夫出門採購時,路過了一個村莊,那地方發生了旱災,土地乾裂,遍地餓殍,我們不忍心看下去,便想著快點離開此地。誰知就要出村莊時,路邊突然冒出來一個孩童,他張著嘴巴便撲到了耶素夫的驢車上,一把把老漢退下車後,奔到後面扯開袋子,抓起袋子裡的幹棗就往嘴裡塞。

我正要要上前制止,突然見那小孩狠狠瞪了我一眼,於是我愣在原地,倒不是我被這孩子嚇住了,而是我看見這孩子眼神雖然兇惡,卻其實散發著乞求和悲慘,上前阻止實在是於心不忍。我見他確實是餓壞了,於是從包袱裡取出一張饢餅遞給了他,他怔怔地望著我,沒有伸手來接。我笑著握起他的手把餅塞給了他,他看著餅不知所措,而我則是扶起耶素夫老頭趕著驢車便上路了。

走了半天,我突然覺得身後有人在跟著,登時警覺,回頭看時,卻見是方才那個小孩。我下車走到他跟前,他一聲不吭地望著我,於是我從兜裡掏出幾個銅板遞給他,對他說:“乖孩子,把這錢給你爹媽,快回家去吧!”說完轉身要走,誰知他一把揪住我衣角,我回頭去看,只見他用力搖了搖頭,把銅板又塞回到了我的手裡。

我略感奇怪,俯下身子又向他問道:“那你想要什麼?”他低下了頭,卻沒有說話。

我等了半晌他都沒有吱聲,心裡不耐煩,於是又把那些銅板遞還給了他,轉身便走。走了不遠見那孩子還站在原地,我放下心來,於是接著趕路,誰知到了晚上,我們正要搭帳篷住宿時,卻見那小孩躲在一顆石頭後面偷偷望著我們。

我心中起疑,以為他是什麼江湖人物派來的,於是默不作聲,趁著撿柴火的空隙,悄悄繞到了他的身後。

這孩子還躲在後面一個勁地看著,誰知我已經來到他背後,趁他不注意,一把便將他按倒在地,他使勁掙扎,口中嚎叫著,但看清是我後,卻突然就不動了,任由我擒拿著。

我衝他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盯著我們不放?”他委屈地撇了撇嘴道:“大爺,我想跟著你!”我聞言一愣,向他發問:“為什麼要跟著我?”他回答:“因為能吃飽肚子!”

我心下了然,於是將他放開,他磕下頭去,口中朗聲道:“小人願為大爺當牛做馬,只求大爺能給碗飯吃!”我連忙把他攙扶起來,可他雙膝始終不肯離地。我對他說道:“我養不活你,你還是回家去吧,你爹孃還在那等你呢,我給你些錢。”

他又磕下頭去,這次我也懶得再扶他。耶素夫老頭聽到動靜也趕了過來,見到這番景象也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孩子又道:“我不要錢!我爹孃死了,家裡早沒人了。但我有力氣,我能幹活,拼了命地幹活,只求老爺你能收下我!”他說到這裡已是帶著哭腔。

這就是緣分,我隨便出一趟遠門,就收下了一個後來對我忠心耿耿的僕人。(岑毅驚呼道:“這孩子就是阿卜杜?”)

“對,這孩子跟著我時只有八歲,父母在他還沒記事的時候就死了,因此沒名沒姓,於是我就給他取名為阿卜杜。後來阿卜杜跟著我們回了家,擔任起了奴僕,從餵養牛羊到收拾家務他一樣也不差的幹了下來,手腳之麻利令我都不由得讚歎,於是心生傳授武功之念,於是乎從他十二歲時起我便開始傳他拳腳功夫,後來便成了扎伊娜的保鏢人物,到了最後關頭還救了扎伊娜一命。”說著海萊萬淚水又決堤似地湧出。

“一切都在往好處發展,我和阿依努爾也漸漸的像一對真正的戀人。她時不時的會向我說一些悄悄話,我則說一些略帶輕薄的言語回應著她,她聽懂後就會臉頰通紅,我則是得逞似的大笑起來。”

“春天天氣回暖了,我們在綠洲上勞作,幹累了就蹲坐在田埂上休息。她為我親手端來茶水,我去接時無意間觸控到她的手指,她羞得別過頭去,我痴痴地望著她傻笑,那一刻,我以為,這就是愛。”

“夏天,天山腳下水草肥美,我和她騎馬驅趕著牛羊湧上草原,微風輕撫過臉頰,格外的溫柔。我走在前面,她跟在我身後,我仰著頭談笑風生,她低著頭喃喃低語,好似說著情話一般。那一刻,我認為,這就是愛。”

“秋天麥子熟了,田裡麥浪滾滾,我們拿著刀收起莊稼,天氣突然轉陰,於是正好休息。她著急地遞來外套搭在我的身上,說是怕我著涼,我望著她笑了,用一種怪異的語氣說了句“謝謝!”她突然就紅了臉,連忙找了個藉口就跑開了。那一刻,我還是以為,這就是愛。”

“我先前從來沒有體驗過如此安逸的生活,不用每天刀來劍往,不用整日提心吊膽,沒有恩恩怨怨,也沒有江湖規矩。每天都可以騎著馬在廣闊的天地間馳騁,與愛人相伴,自由自在,那時我下決心不再回中原去,不再摻和進江湖中那無盡的恩怨情仇之中。”

“冬天來了,有一天,我倆在外面拾著凍牛糞,她突然對我說,她的哈吾勒表哥回來了,想把他邀請到家裡坐坐,我欣然答應……”

海萊萬突然停住,岑毅道:“怎麼了?”海萊萬用力錘了錘胸口,喘著粗氣,岑毅連忙上前扶著他,給他喝了幾口水,海萊萬慢慢緩了過來,眼神低垂,望著岑毅道:“岑毅,我快不行了,但是我想讓你聽我講完,你……你認真聽好嗎?”岑毅點了點頭,哭著道:“我在聽,你接著講吧。”於是海萊萬又開口講起來:

家裡來了個身材魁梧,面容清秀的男子,就是阿依努爾的表哥杜哈吾勒,因為他父親是漢人,因此身上既帶有維族漢子的那份豪氣,也帶著漢人男子的那種儒雅,他談吐風雅,說話得體而幽默,時不時惹得我們哈哈大笑。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也被他那種氣度深深吸引。

阿依努爾盡心盡力地服侍著他,可謂是殷殷勤勤,無微不至。無論是煮羊肉還是炒菜,都是極其細緻。哈吾勒更是以“好妹子”來稱呼阿依努爾。飯桌上,阿依努爾止不住地給他夾菜,口中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不停傾訴著她對他的思念——她從來沒對我這麼熱情地說過話。

杜哈吾勒會不時喊起她的名字,她每次都會回應,然後抬起頭望著他,眼神中滿是柔情和痴迷。我望著那眼睛,好似望著一瀲秋水,微波盪漾,含情脈脈——那一刻我慌了,我擔心起來,因為阿依努爾從來沒用這種眼神看過我。

當晚杜哈吾勒要走,卻硬是被阿依努爾強行勸著留宿了下來。我又開始害怕起來,我害怕將來杜哈吾勒會永遠地住進這個家。而我——一個異族男子,將會被哈吾勒毫不客氣地趕出去。

當晚他和我睡在了一起,我倆睡前閒聊起來,我向他問起阿依努爾,他說他和她從小一起長大,還向我告知原來他每年都要遠到伊犁去放牧,很長時間都見不了阿依努爾一面,因此阿依努爾才會對他如此熱情。聞言我打消了疑慮,把心嚥進了肚子裡。不久便沉沉睡了過去。

誰知到了半夜,頭頂窗戶聲突然響起,我驚醒了過來,卻見窗戶張著,再一轉頭,身旁杜哈吾勒也不見了蹤影。我意識到不妙,也悄悄從窗戶聲爬了出去。走出不遠,我看見了不遠處林子裡有兩個人影,我屏住呼吸悄悄踱了過去,發覺不是別人,正是阿依努爾和杜哈吾勒。

那一刻我懸著的心終於是死了,看著他們二人坐在地上相互依偎在一起,兩隻手十指相扣,我只覺眼前一黑,轟的便坐倒在地,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聽他們二人說起話來——我不想偷聽二人的情話——但聲音還是肆無忌憚地衝入我的耳朵裡:

“喂,你到底什麼時候娶我?”

“好妹子,你別急好嗎?我還在跟我爹爹商量呢,他……他要我娶那牧場主的女兒,不然就不認我這個兒子!”

“哼,我不管,我們家家業也很大,哪裡比不上那牧場主家了?你這輩子非我不娶,我要你發誓!”

“好妹子乖啊,這又不是在開玩笑。說實話,你們家為啥就突然這麼富了呢?”

“唉!這還得全靠那個海大哥呢!他救了我和爹爹的命,替我爹爹撐腰,從那些不給錢的老賴手上把錢都要了回來,還教我爹爹做生意,慢慢的就有錢了。”

“那這個海公子還真是你家的大恩人呢!”

“可不是呢,可是我們也沒有什麼來報答這海大哥的,只是我突然發現啊,這海大哥好像是對我有意思呢!可我心裡早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唉!怎麼辦啊,我真的好為難啊!”

“那你就嫁給他好了!”

“哼!你這是什麼話,難道你不愛我了嗎?”

“沒有沒有,只是我們在一起兩邊都會為難,倒不如放手成全了對方!”

“好啊,原來你是這個打算。好好好,你不愛我了是吧!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說到這裡阿依努爾突然起身衝河邊奔去,眼看就要跳進河水當中,杜哈吾勒連忙上前拉住她,將她擁入懷中。阿依努爾緊緊抱著他,小聲地哭起來,口中喃喃道:“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你走!”

我心灰意冷,也不願再看下去了,於是默默回到了客房只是徹夜難眠。那杜哈吾勒也是一夜未歸,直到第二天一早耶素夫老漢要起床做禮拜時他才悄悄地走了進來。

我本打算第二日就收拾行李離開,不再打擾二人。可沒想到古爾邦節將至,耶素夫老頭死活不讓我走,說讓我至少過完了節再走,我也是有些捨不得這個慈祥的老漢以及阿卜杜,於是便留了下來。

古爾邦節又稱宰牲節,當天我們宰了一頭羊,製備了一大桌子菜,邀請了十里八方的親友來家做客。夜晚客人們都走了以後,耶素夫單獨給我擺席。維族人和回民都禁止飲酒,但那天晚上耶素夫卻拿出一瓶哈薩克人的奶酒來,破例與我把酒言歡,我驚歎於耶素夫老頭竟然也會喝酒,還是喝這種烈酒,他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回答。

酒過三巡,他和我都有些醉了,他問我為什麼要走,我回答在回疆待膩了,想回中原去,他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於是又問我想要他給我什麼報答,我回答不需要報答,他卻使勁搖著頭,表示我是他家的大恩人,依維吾爾人的觀念,有恩就必須報,不然會遭人唾罵。

我本想再拒絕一番,可他卻表示我想要什麼都可以,連他這條老命都可以豁了出去,我聽聞心裡有頓時萌生出了希望,於是我湊到他跟前道:“你真的願意把任何東西都給我?”耶素夫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於是我猶豫再三後說道:“我……我想要你的……你的女兒!”耶素夫愣了一下,怔怔地望著我,好似沒有聽清我在說什麼,於是我將嘴湊到他耳邊說道:“我想讓你把女兒許配給我!”這次他聽清楚了,臉上卻沒有表現出高興,而是一臉的震驚,“你……你想要我的女兒?”

“對!”我誠懇地說道,“我會對她好的,我會細心地照料她,把她視作親人,一輩子與她不離不棄!”

耶素夫老頭默不作聲,緩緩把頭低下,好似非常為難,半晌開口道:“把女兒許配給你好是好,但是她……你……”我好似聽懂了他說的意思,於是衝上前道:“你……你的意思是我……我不是穆民,因此阿依努爾不能嫁給我?”

耶素夫沒有回答,仍是滿臉難堪地望著我,我激動地道:“到底是不是這樣?你說啊!”老漢仍沒有出聲,但我卻看見他的眼皮跳了兩下,這下我認為他預設了。於是我大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我這便去皈依了回教,做個真正的穆民!”說罷大笑著跑出門去,耶素夫還欲叫住我,但我卻飛一般地跑出去了。

此時已是深夜,可在我心裡卻是亮如白晝。我的目標從未如此明確過,一路狂奔著便來到了耶素夫家附近的清真寺。當我第一次踏進這裡時,便被一種莊嚴和肅穆感籠罩,我好似看到了回教聖賢穆聖站在殿前向我招手。

此時酒勁上了頭,但還是能勉強站穩腳跟,說的清話。見做禮拜的大殿中燭火閃爍,於是便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去,寺裡唯一的伊瑪目——也就是清真寺的主持——做完了最後一方禮拜,回過頭來略帶驚訝的望著我。但他還是向我招了招手,我幾乎是撲到他身前,然後跪倒在地,乞求他引領我皈依回教。他將我扶起來,平靜地問道:“孩子,這是為何?”

我激動地回道:“因為入了貴教,我就能迎娶心愛的姑娘,然後和她生活一輩子!”

伊瑪目他搖了搖頭,回道:“皈依伊斯蘭教就是歸附於主,歸附於主就得心中一片赤誠,若是心中不誠,主便不會承認你的海拉穆(信仰)。”我愣了一下,心底羞愧,畢竟因為女子便入教確實是對這宗教的不敬。

伊瑪目看了我一會兒,微笑著道:“若是你心中有主,那你便要嚴格要求自己,你必須要完成主安排給你的功課,必須誠實守信,愛護他人,必須竭盡所能救濟窮人,還得按時完成禮拜,你能做到嗎?”

我狠下心來,用力點了點頭,回道:“能,我一定能!”伊瑪目也點點頭,然後牽起我的手來,說道:“歸附於主,便是歸於真理,恭喜你尋得正途!”

於是他領著我來到洗浴間,給我洗禮,然後又給我換了一身乾淨衣物。接著我們再次來到殿中,他命我面朝西方跪倒,然後他取出一本厚厚的《古蘭經》,翻開其中一頁便唸誦起來。雄厚而動聽的聲音不斷傳入耳中,我突然覺得眼前一片光明,頭頂好似有一片驕陽在照耀著。於是我把手放在胸前,口中一遍遍地念著“真神至大”“真神至大”……

老人唸誦完畢,接著命我把雙手放在耳邊,用拇指抵住耳垂,然後教我向主啟誓,他念誦一句,我便跟著念一句:“奉普慈特慈的安拉之名,自始至終。”

“世間萬物沒有應當受拜的主,除非是全知全能的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接著是作證詞:“我作證:除安拉之外絕無應受崇拜的主宰,他獨一無二;我又作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僕人和使者。”

做完這一切,他命我磕下頭去,然後口中念道:“主啊!世間又多了一位崇拜你的信徒,祈求你能饒恕他的所有罪惡,承領他所做的一切善行!”

這時天色已曉,我只覺渾身輕鬆,心裡沒有一點雜念,只是欣喜若狂。再三謝過了引領我的伊瑪目後,我便迎著微微泛紅的朝霞狂奔了出去。

熟悉的房子近在咫尺,我遠遠望見耶素夫老漢蹲坐在門前,我激動地向他喊道:“老叔,老叔!我成穆民了,我成穆民了!”誰知奔到門前時,我卻被驚得目瞪口呆——只見昨天還是滿頭烏髮,只有幾縷白絲的耶素夫老頭,卻已變得一頭雪白,眼神中的蒼老令我都覺得陌生。

我慌忙跑到他跟前,惶恐地問道:“老叔,你這是怎麼了?”他欲哭無淚,只得苦笑一聲道:“海兒,我對不住你啊!”我驚恐地道:“為什麼?為什麼對不起我?”他垂下頭道:“都是我軟弱無能,沒有管住她,害得她放縱了自己!”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阿依努爾。

我越想越怕,忙道:“她……她怎麼了?難道?”

老漢哭出了聲,顫聲道:“她……她懷上了她表哥的孩子!”

這一聲如同晴天霹靂一般,震得我腦海中嗡嗡作響,忽然聽見裡屋裡傳出女子淒厲的哭聲,我搖搖晃晃地走進屋裡,推開阿依努爾的房門,卻見她坐在床上掩面痛哭,我向上前,卻見她驚恐地向後退開,“你……你不要過來!”

我搖搖頭,眼淚決堤似地流淌下來,向她發問:“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這樣?”誰知她竟從桌子上拿過一把剪刀,把尖頭抵在自己脖子上,紅著眼直直地望著我,怒吼道:“你不要過來,我死也不要嫁給你!”

看著她絕情的樣子,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抹了把眼淚道:“我的命是你救的,但你想要我,我死也不答應你!若是你一定要我報答你的恩情,那我只好把這條命又還給你了!”

見狀我再也不敢上前,默默地退了出來。出門時只聽她哀嘆一聲道:“你就當從來沒遇到過我,若是下輩子有緣,我再嫁給你吧!”

剛出了房間,我心灰意冷,強行忍住淚水,緩緩朝門外走去。誰知耶素夫又“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哭著向我喊道:“你不能走!你的大恩我還沒報呢!”我搖了搖頭上前想要將他扶起,可是他死活都不肯起身,見狀我也不再理會,任他在地上跪著,自己則牽過一匹馬向遠方奔去。

後來我便在這草原上失魂落魄地遊蕩著,我再次迷失了方向,本想著回中原尋找師父他們,但我發覺我竟深深迷戀上了這片土地,發覺自己一刻也離不開這片草原,因為這片草原寄託了我所有的愛與恨,我被情思纏繞,再也不能掙脫。

於是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閒逛了一個月後,我便耐不住寂寞,偷偷地跑回了耶素夫家,卻得知老漢生了一場重病,已然奄奄一息。於是一天夜裡,我悄悄摸進家裡,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耶素夫老頭,他看見我的那一刻,眼中頓時有了光彩,他張開乾癟的嘴唇,想要說話,但是聲音實在太小了。於是我將耳朵湊到他嘴邊,只聽他緩緩說出一句令我至今都刻骨銘心的一句話來:“你不要恨我,雖然我沒能報答你,但我心裡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兒子,我求你也不要恨阿依努爾,因為她一直把你當哥哥看待。”

耶素夫老頭講述起了這一個月來發生的事,原來我走後阿依努爾哭了好幾天,說是虧欠了我,若不是她那天晚上腦中一熱,與杜哈吾勒睡了覺,她或許會答應嫁給我。但是一切都已晚了,因為帶著身孕嫁給我,便是對我不起,同時也違背了作為一個婦女應有的操守。我直聽得淚水橫流。

說著耶素夫老淚縱橫,緊緊攙住我的手道:“我們一家都對不起你!我只求你不要在安拉麵前發毒咒詛咒我們。”我微笑著向他點頭,安慰他道:“我不怪你,也不怪你女兒,因為你女兒愛的人本來就不是我,或許,這就是主的安排吧!若是我能再早點遇到她,我們或許就有未來了!”

這晚我和老漢聊了很久,才終於解開他的心結,他也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在我的勸慰之下沉沉睡去。我也為他蓋好被子,悄悄地從家中離去。

正要走時,我又爬到了窗臺上,望向了熟睡的阿依努爾,我望著這笑靨如花的美人,感嘆她終究不屬於我,於是深深嘆了口氣,就悄然離開了。

第二天,我便聽聞耶素夫老漢去世了。

細雨綿綿,耶素夫被葬在了一片花海之中,那天鶯啼燕飛,萬物復甦。我也趕到了現場,但我不敢露面,只能遠遠地望著。來的人並不多,只有寥寥幾個親友。我注意到了那個“五叔”,也看到了杜哈吾勒,但我更加在意的是跪在墳前哭得梨花帶雨的阿依努爾。

下葬結束之後,杜哈吾勒摟住了阿依努爾,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安慰著她,我心中一痛,不願多看,於是我向著耶素夫墳墓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就默默離開了。

不久阿依努爾和杜哈吾勒的婚禮如期舉行,現場熱鬧非凡,我本不打算去的,但還是放不下心中的情節,於是喬裝成一個乞丐,偷偷混進了迎親隊伍當中。

所有人都沒有在意我,杜哈吾勒也沒認出我來,只是把我請到席上坐了。那天大喜的阿依努爾亮相之時,我被驚豔得難以呼吸,只覺得好似一個天上的仙子降臨人間,但一想到從此我便再也不能與她相見,心裡再次痛了起來。

於是我低著頭走出了宴席場,下定決心此生再也不見她。可剛出門卻見一個奴僕驚訝地望著我,原來是阿卜杜,他認出了我,接著撲到了我身上,向我哭訴起連日以來的思念,我拍著頭安慰著他,然後告訴他以後不再是我的僕人了,而是用心去服侍阿依努爾和她的新郎。他起初相當不樂意,在我的呵斥之下,他流著淚領命而去了。

我心中釋然,決定遠走高飛,於是騎著馬遠赴天山腳下,住在了一座牧場當中,靜下心來當起了牧羊人。一天我忽然想起我在安拉麵前發過的誓言來,於是便從牧場主手裡借來一本《古蘭經》,開始虔誠地學習起如何做一個穆民。

就這樣,時光荏苒,一年多時間匆匆而過。

記得那天是寒冬,大雪紛飛,我生了火在屋裡坐著,一邊喝著茶一邊翻看著經典,忽然聽得幾聲重重的敲門聲,我有些疑惑地把門開啟,卻見門口站著個氣喘吁吁的少年,一身的雪,細看之下,發覺竟是阿卜杜,我連忙把他拉進屋裡,他卻焦急地衝我喊道:“海大爺,我求求你救救他們!”說著便跪倒在地。

聞言我大驚失色,慌忙將他扶起後,只聽他說道:“太太和老爺被狼群圍在了後山,我聽說你在這裡才過來求你的,海大爺,求求你救救他們吧,他們快被狼吃掉了!”

從阿卜杜口中我得知原來他們一家也來到了天山放牧,誰知半路遇到了大雪,於是便想躲進山中避雪,可是一群餓狼竟悄然盯上了他們。

後山上白雪皚皚,我和阿卜杜奔上山坡,只見杜哈吾勒手裡攥著一把刀,把阿依努爾護在身後,身前七八匹狼死死地盯著他,一副將要突襲的樣子,我見哈吾勒身上帶血,情知是他已和惡狼搏鬥了一番。

這時,只見領頭的白狼長吼一聲,其餘狼立馬一擁而上,開始圍攻起哈吾勒。我本打算上前相救,可是心裡竟有一股邪惡的念頭生了出來,停住了雙腳沒有上前。

阿卜杜見我遲遲沒有動作,急得哀求起來,可我依舊不為所動,只是死死盯著前方。

杜哈吾勒漸漸難以堅持,那群狼你躲我閃,你攻我防,相當的狡猾,哈吾勒揮砍了一刀又一刀,愣是沒能劈中一隻。

不動時,一隻狼看準時機,一撲而上,死死咬住了哈吾勒的胳膊,他痛呼一聲,舉刀便向這狼頭頂劈落,可其它狼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一併撲來將他撲倒在地。

阿依努爾嚇得驚叫連連,那白狼注意到她,於是一步步向她逼近。我頓時感到不妙,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傳入耳中,我愣了一下,細看之下卻見阿依努爾手裡原來抱著一個嬰兒。

那惡狼逐步逼近,阿依努爾嚇得臉色慘白,連叫聲都發不出來,只能抱緊手中的嬰兒一動也不動。

那白狼接著一躍而起,直撲阿依努爾而來。伴隨著一聲慘叫,我衝上來將那狼砍翻在地,接著又上前補了幾刀。阿依努爾還沒有回過神來,只是怔怔地望著我。

我轉頭見那群狼撲倒在杜哈吾勒身上不停地撕咬著,而躺在地上的漢子卻沒了動靜。我見狀大驚失色,心知大事不妙,於是揮著刀殺了過去,那群狼見我逼近,紛紛回頭向我奔來,我則是看準位置,刀刀都插進了狼肚當中,不多時三匹狼都被我刺傷倒地,餘狼見狀都是一聲長吼,紛紛回頭逃去。

我回頭將那些傷狼一一劈死,然後過來檢視杜哈吾勒的傷勢,誰知走進一看,我頓時傻了眼:只見鮮血流了一地,映在白雪之中格外的紅豔。這漢子也被咬得面目全非,衣服被撕碎,散落在地上。腿上、胳膊上和脖子上的鮮紅的血肉迸將出來,嘴巴半張,眼神黯淡。我上前探了鼻息,發覺他已然斷氣。

阿依努爾滿臉驚恐地望著這具屍體,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難以置信,接著我沉重地向她說道:“節哀順變!”

她一聽頓時暈了過去,我連忙一手將她扶住,一手接住了滑落的嬰兒。嬰兒的啼哭聲越來越大,阿卜杜上前望著屍首,死死地咬住嘴唇,滿眼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也很是自責,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不久阿依努爾便悠悠醒轉,可當她再次看到屍體的那一刻,又無力地癱軟在地,我正要把她扶起,誰知她竟拼了命地將我掙脫,接著撲倒在哈吾勒身上痛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聲徹九霄,震耳欲聾。

阿依努爾從此沒了依靠,於是我幫她埋葬了哈吾勒之後,便親自送她回到了家中。阿卜杜勸我留下,因為他自己一個人沒辦法照顧她以及她的孩子,於是我便留了下來,但我卻並不是以她丈夫的身份留下,而是以那孩子養父的身份留了下來,後來阿卜杜告訴了我這個孩子的名字:杜扎伊娜。

但是,阿依努爾卻再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或許她也得知了就是因為我的冷漠無情才使得杜哈吾勒丟了性命,或許是她自己猜到的,又或許是阿卜杜偷偷告訴她的,但是我並不因此怪他,因為我自己也因此很是自責和慚愧。

那以後阿依努爾整日鬱鬱寡歡,每到大雪天就會默默地流淚,漸漸的就生了病。扎伊娜五歲那年,她得了很嚴重的天花,我在中原學過醫術,於是想盡辦法給她治病,可她卻不願再領情。

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天,她突然開口跟我說話,她對我說:“你救了我性命兩次,但我這輩子終歸不是你的人,這次就求你放手,讓我離開吧!”我含淚同意,接著她又道:“不要告訴扎伊娜她父親是誰,你永遠做她的父親好了!”

第二天,我便和阿卜杜一起埋葬了阿依瑪爾,我把她葬到了她心愛的杜哈吾勒身邊,並祝願他們永遠不要再分開。

岑毅默默聽完了海萊萬的講述,心中大為震撼,海萊萬嘆口氣道:“我的故事總是以不完美收場,但我很慶幸安拉賜給了我這個乖巧的女兒,還有一個無比真誠的僕人。岑毅,你的故事肯定比我更加精彩,只是,當緣分到來之時,我希望你能牢牢把握住它。”岑毅眼含熱淚答應了一聲。

海萊萬頓了頓又道:“扎伊娜與你是真的有緣,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嫌棄她!”岑毅回道:“貴女金枝玉葉,我怎會有所不敬!”海萊萬笑了笑,接著道:“那我就把她託付給你了!你日後一定要照顧好她,好好地跟她生活!”

岑毅聞言吃了一驚,問道:“您的意思是?”海萊萬點點頭應道:“我把扎伊娜許配給你,只求你能同意了這樁婚事!”岑毅連番推辭,海萊萬哀求道:“若是你不同意,我又怎能安心離去?我到死也不能放心的!”

岑毅無奈,只能答應了下來。海萊萬欣慰不已,正要笑笑時,突然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襲來,接著大咳了起來,又聽見“噗嗤”一聲,一大口黑血從海萊萬口中吐了出來,岑毅害怕得連忙攙住了海萊萬,海萊萬仰躺在岑毅懷裡,已是氣息奄奄,他艱難地再次開口:“岑毅,我快死了,但我還有一件要事要跟你說,還請你認真聽完。”岑毅強忍淚水點點頭。

“我教了你“扶雁功”前三重的功夫,包括肺經、胃經和心經。但只有這些是不夠的,還不能發揮……發揮這武功……真正的威力。”海萊萬一邊咬著牙一邊說著,顯然是劇痛難當,岑毅一言不發,只是默默聽著。

“接下來我教你後三重的訣竅,沒有機會詳細教你了,你用心聽著,將來……將來能否掌握全看你的悟性了!”於是海萊萬接下來就將“扶雁功”後三重的訣竅告知了岑毅,包括足經、督脈和任脈。岑毅默默將其記在心裡,然後向海萊萬背誦了一邊,海萊萬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只聽得雄雞的報曉聲傳來,海萊萬長舒了一口氣,眼皮慢慢垂了下去,彌留之際,只聽他口中默唸道:“萬物非主,唯有安拉,穆薩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最後,海萊萬便在初升東旭中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這個半生為情所困的絕世高手,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夙願,那就是將後半生獻祭給了帶給他愛與恨的茫茫草原,並將扎伊娜託付給了一個自認為可靠的人。

岑毅溫柔地拍打著他的後背,就像在哄一個嬰兒睡覺一般。他便一直躺在岑毅懷中,直到身體徹底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