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末,青衣草鞋的姑娘不知自何處進了侯府,她手提一枚玉鐲子,不知哼唱著哪裡的小曲兒,反正瞧著心情不錯。

她心說:“哈!待會兒讓那個病秧子給我打洗腳水,灑出來一滴都不行,要是敢氣呼呼的,就去重新打水!”

她要把先前受的委屈悉數還回去。

沒走幾步,便瞧見樹娃提著燈籠往住處去,邊走邊打哈欠。

樹娃眨了眨眼,見趙白鹿再前方,趕忙抱拳,結結巴巴道:“郡……郡……”

趙白鹿心情不錯,故而有個笑臉。

“別叫郡主,不習慣。”

樹娃略微思量,重新抱拳,還是有些結巴:“曉得……了,少……少夫人。”

趙白鹿發了個白眼,擺了擺手便離去,心說還不如叫郡主呢.

蹦蹦跳跳到了後院兒,怎麼氣李乘風都想好了,可離著老遠便瞧見老葉端著一隻木盆出來,水是赤紅色的。

一瞬間,趙白鹿笑容便消失不見,幾步上前,沉聲問道:“這麼多血?怎麼回事?”

老葉氣笑道:“逞能唄,明知道自己身子弱,非得出手,這下好了,肉身受不住他體內靈氣,崩裂了好幾道口子,才把血止住,疼暈過去了。”

趙白鹿眉頭猛的皺起,“你怎麼不攔著啊?”

老葉呵呵一笑,搖頭道:“犟驢一樣,誰攔得住他?”

或許是見趙百靈面色凝重,老葉便安慰一句:“這是第三次了,沒有大礙,就是有一兩天不能動用靈氣,十餘天疼的要命而已,少夫人不必太擔心。”

趙白鹿趕忙轉頭,嘁了一聲,嘀咕道:“誰擔心他啊?我只是可惜我的洗腳水,還有火鍋兒!”

說歸說,趙白鹿還是邁步進了屋子。

隔著老遠便瞧見李乘風上身赤裸躺在床上,胸口與小腹處都包著白布,即便是睡著了,額頭還是有細密汗珠不斷滑落。

瞅了一眼,趙白鹿不由自主的望向了懸掛於門後的長劍,顧玄風的劍。

可一轉頭,她又拿起了掛在床頭的,她自己的劍。

她拉來一張凳子坐在床邊,雙眼死死盯著李乘風,右手大拇指推動劍柄,長劍蹭一聲出鞘三寸。又看了一眼床上煞白的臉,大拇指鬆開,劍又歸鞘。

如此往復,足足過去半個時辰,趙白鹿終究還是合上了劍,微微嘆息一聲,然後將劍掛好,取出一枚藥丸子硬塞進李乘風嘴裡。

“真是豆腐做的,弱不禁風,那祝山公不就是體魄強橫些,換成我三招就敗他了,你……”

說話時,趙白鹿鋪設開的神識當中突然有些異動,她一瞬間便察覺到了來人是今日鬼市那個黃衣女子。

嗖的一聲,趙白鹿已然退下那露著腳指頭的草鞋,似一條游魚般鑽入被窩。

與此同時,那道黃衣身影落入了院中。落地之時,她四下觀望,略有些出神。

事實上這處府邸是很多人的童年記憶,包括她顧朝夕,也包括皇帝、長公主。這些人裡,顧朝夕歲數最小,別人談情說愛的時候,她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盛夏時別人在採花,她鍾情於蟬鳴。

一陣涼風拂面,顧朝夕這才往那間屋子看去,只一眼便笑了起來。

這小子,還真有本事,怎麼把趙白鹿哄上他的床的?若是這樣,得催著點師父,讓給皇帝灌灌耳音,讓這兩個小傢伙儘早成親。

其實來此地,主要是看李乘風是真傷還是假傷。現在一看,還有假的道理?

可顧朝夕不知道,此時此刻屋裡床鋪之上,那個睡覺根本不翻身的傢伙,竟然抬起一隻手放在了趙白鹿胸口。

後者面色紅透,狠狠將那隻手臂拍開,本想踹他兩腳的,卻沒想到李乘風一個翻身,將她攔腰抱住,腦袋抵在她胸口,聲音微弱:“娘……疼……”

是有些含糊,但趙白鹿聽的清楚。

只覺得胸前一陣潮溼,趙白鹿低頭看去,而某個平日裡瞧著心如磐石的傢伙,此刻淚水長流,就連那隻緊摟著趙白鹿腰肢的手臂,也在發抖。

或許女子總是心腸軟些,這次她並未推開李乘風,只是氣鼓鼓的嘟囔:“我裝作個老江湖,你裝成個鐵石心腸……病秧子,你露餡兒了!”

老葉就在前方一處院子,手提酒葫蘆,滿臉笑意。

自家少爺殺伐果斷是真的,第一次下城樓殺妖后便是如此。多人都說過,好像人命在李乘風眼中就是一個數字,他用兵就是用最少的數字,去換最大的利益。但很少有人知道,在李乘風要踮起腳才能在城樓垛子上往下看時,就曾經滿臉疑惑,問道:“我們為什麼要打仗?”

但當時並無人給他一個準確答案,只記得長公主曾說,答案要他自己去找。

老葉抿了一口酒,一轉頭,卻見顧朝夕邁步走來。

“葉叔。”

老葉點了點頭,滿臉笑意:“記得我當年跟家主南下,你不過十三歲而已。小朝夕,也成了大姑娘了。”

顧朝夕深吸了一口氣,坐在老葉身邊,沉默片刻之後才喃喃一句:“大師兄一直想學師父斬金丹的劍術,但師父一直不肯教。二十年來他心中怨憤,這才做出這等事……說來怪我,懸劍於京師監察京師煉氣士,卻沒發現他的異常。我對不起劉大哥,對不住貞兒姐姐。”

老葉聞言,幽幽一嘆,灌下一口酒後,搖頭道:“哪裡怪得到你,我當時也沒在,否則也不至於如此。可少爺恨透了你們師徒,所以你還是趕緊離開吧。”

顧朝夕無奈一笑,卻也只能緩緩起身,旋即說道:“師父不許我們主動插手李乘風的事情,祝山公絕不是最後一個找他的仙門弟子,葉叔還是跟他說一聲,身體要緊。用得著的地方,你開個口。”

本來打算要走的,都已經轉身了,可顧朝夕還是沒忍住問了句:“真就再無站起來的可能了?”

老葉搖了搖頭,神色惋惜:“起碼在我看來是站不起來了。”

待到此地寂寥時,老葉又灌下了一口酒,然後喊道:“臭不要臉的,躲個屁,出來吧。”

……

天光很快大亮,一陣深入骨髓的痛感傳來,李乘風猛的睜眼,卻只感覺到了一陣柔軟。定睛一看,李乘風神色古怪,假裝沒醒,再次閉上了眼睛。

這一幕被趙白鹿盡收眼底,好氣又好笑,她抓住李乘風頭髮便將其從自己胸口扯開,罵道:“姓李的,你佔便宜沒夠是不是?”

李乘風神色尷尬,只得儘量正色起來,問道:“你主動上的床?”

趙白鹿呵呵一笑,嗖一聲跳下去背對李乘風,實則臉蛋兒通紅。

“昨夜顧朝夕來窺探,我若不上來,之前不是白讓你佔我便宜了?誰知道某些人臭不要臉,暈了還要佔便宜,一口一個孃親,哭哭啼啼喊疼。嘖嘖……我算是見識了。”

李乘風皺了皺眉頭,不是因為趙白鹿所言,是因為疼。

趙白鹿翻手遞出一枚藥丸子,冷冰冰道:“吃了,別忘了我的洗腳水,還有火鍋兒!”

服藥之時,趙白鹿將昨夜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在聽到她杜撰出來一個師父時,李乘風眼前頓時一亮。

“三日之後,你再去鬼市,到時候給你別的東西。拿你這個無中生有的師父吊住顧朝夕,讓她覺得你的師父是個奇人,無意間表露出這東西是你師父修復的。”

待十月初一大朝之後,就不必那麼麻煩了。

趙白鹿猛的回頭,死死盯住李乘風,沉聲道:“那修復此物的人,究竟是誰?”

李乘風擺了擺手,笑道:“反正不是我,具體是誰,終有告訴你的一天,不過看你表現了。現在,還是告訴我什麼時辰了。”

趙白鹿也沒指望李乘風會實話實話,便穿好鞋子坐在床邊,輕聲道:“辰時末刻。那祝山公是個好面子的,一定會來。可你這幅模樣,如何見人?”

李乘風擺擺手,“我不見,你去見。老葉準備好了衣裳,你丟給他,告訴他第一件事,先穿成尋常百姓的模樣,不準動用靈氣,然後想辦法在長安活過一個月。他不是煉器師嗎?建議他去鐵匠鋪找個活兒幹。若能活過一個月不餓死,再說第二件事。”

這事兒,打從在觀天院就想好了,如今只是實施罷了。

趙白鹿聞言,竟然有些開心,她以拳碰掌,呢喃道:“這些煩人鬼遇上你個黑心病秧子,要遭老罪嘍!"

她起身要出門,李乘風突然問了句:“江湖……為什麼不走遠一些?”

趙白鹿搖頭道:“我爹不讓,說世人愚昧,我們山上人看就行了,不能插手。”

所以她的江湖,無非是看了幾件不痛不癢的糟心事,吃了幾頓讓她垂涎不已,念念不忘至今的火鍋兒……

拿到衣裳路過樹娃所在的院子時,趙白鹿見那少年樹娃一手捧著一隻肉包子,嘴裡還叼著半隻,望著滿地零件兒怔怔出神。

院子裡的僕從也越來越多,一個個都喊著少夫人,趙白鹿也懶得糾正了。

推開大門,赤衣青年果然站在門前。

那祝山公望著趙白鹿,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李乘風如何要挾於你的?劍門定然有什麼難言之隱對嗎?”

趙白鹿打心眼兒裡煩這些個眼神不乾淨的煩人鬼,一個個的不就是看上了我這張臉?病秧子明明瞧著不是好人,可人家眼神是很乾淨的。故而她此刻神色之冷漠,可不是裝的。

將老葉備好的粗布衣裳甩去,趙白鹿冷聲道:“想知道就完成這三件事,若是做不到,你自己離開便是,也別來礙眼。”

問我有什麼難言之隱?我說了你們又不會信,那有什麼好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