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蕭珣自己的判斷,水師在沒有得到房俊嚴令出擊之前,單純憑藉蘇定方的地位、權力,是不敢貿然向江南氏族集結的私軍動武的,因為一旦發生衝突,所導致的後果極有可能是江南氏族與水師正面開戰,整個江南陷入動盪,局勢糜爛。

作為如今帝國稅賦徵繳之重要地區,誰敢任由江南陷入亂局?

至於正在華亭鎮暫居的房玄齡……蕭珣並不認為他會越過房俊直接向水師下達攻擊江南私軍的命令。

房玄齡其人溫厚沉穩,素有君子之稱,但朝野上下的評論一致認為其才略或許當朝第一,卻缺乏殺伐決斷之魄力,一輩子兢兢業業、戰戰兢兢,從無行險冒進之決策,如何能夠在當下有可能導致整個江南脫離大唐之局勢當中,做出悍然進攻之決定?

不能,也不敢。

只要避免與水師的正面衝突,使得水師投鼠忌器不敢主動攻擊,只能坐視江南私軍渡過長江,沿著運河北上,到時候就算房俊的命令抵達華亭鎮,水師也追之莫及。

……

袁朝仔細想了想,認可了蕭珣的觀點,不禁唏噓道:“按說你們家與房俊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當初寧可將孝靖皇帝一脈的嫡女嫁給房俊為妾,已經是自降門楣、大力拉攏,孰料房俊那廝吃幹抹淨居然翻臉無情,唉。”

當初蘭陵蕭氏將嫡女下嫁房俊,也曾在江南引發一陣轟動,除去不少年少慕艾者捶胸頓足之外,諸多家主都對蕭家如此拉低身份去逢迎房俊多有詆譭。

只不過隨後房俊創立水師威懾江南、縱橫大洋,且開通數條航線通往東洋、南洋各國促進貿易,蕭家因此得到水師最大力度的支援,財富海水一樣湧入族中庫房,大家才扼腕嘆息,恨不能當初也將嫡女送出……

但是現在,兜兜轉轉,蕭家卻又要因為家族之利益與房俊公然決裂。

世事變幻,令人感嘆。

這閨女算是白嫁了……

蕭珣苦笑道:“當初是時文一力主張,吾等也曾規勸,但他身為族長自有力排眾議之權力,吾等只能聽從。不過話說回來,這些年房俊對於蕭家的關照倒也不少,起碼船隊出海之時維護得力,這幾年從未有海盜劫掠過蕭家船隊。”

女兒自然不可能白白嫁過去,房俊對於蕭淑兒極其寵愛,只不過其人原則性太強,等閒不會因為姻親之故便對蕭家網開一面,但若是生死關頭,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也就是說,蕭家將嫡女下嫁雖然並未得到尋常利益,卻得到了保底的保障。

等到蕭家當真有朝一日面對生死關頭,這份姻親才能顯露出真正的價值。

說到底,無論將來皇位歸於誰,朝廷局勢如何發展,江南都是帝國絕不可能捨棄之財賦重地,如若當真一片糜亂,朝廷勢必需要有人承擔撫平江南之重任。

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自然也可以是蕭家。

到那個時候,房俊沒理由捨棄蕭家而選擇別人……

當然,這種話是不能對袁朝說明的,否則豈不是令人懷疑蕭家如今號召江南各家組建私軍北上之動機?畢竟眼下的江南是江南氏族的江南,可一旦此次北征鎩羽而歸、大敗虧輸,甚至晉王也徹底敗亡,江南士族將會遭到太子的強力清算,而那個時候房俊力保蕭家,整個江南將會成為蕭家的江南。

太子的皇位穩如泰山,房俊的地位水漲船高,蕭家的利益更進一步……簡直完美。

思慮至此,蕭珣甚至有一種希冀於此次北征大敗虧輸的念頭……

袁朝也搖頭嘆息,這些年房俊從一介紈絝子弟忽然好似開了竅一般,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其中固然有其父房玄齡的緣故,但其本身之能力、學識已經得到越來越多人的認可,只可惜此人剛愎自用,主意太正,外人根本不能對其想法產生影響,否則整個江南氏族都要承受恩惠。

眼下雖然因為海貿使得江南氏族受益匪淺,但大家都認為即便沒有房俊,海貿也能照常進行,且若是將其踢開,由大家掌控水師,所攫取的利益將會是眼下的好幾倍……

所以,江南氏族才會群起響應此次集結私兵北上關中,擊敗太子扶保晉王尚未,獲取應得的政治地位。

這天下可以是大隋,可以是大唐,這皇帝可以是隋煬帝,也可以是李二陛下,即便是李承乾、李治,都無所謂,但江南,只能是江南氏族的江南。

焉能任由房俊此等天子鷹犬在江南肆虐橫行,抽取江南的血脈以供養朝廷?

……

自秦淮河入長江,順水而下,行之不遠便有幕府山橫亙江南,青山嵯峨,煙嵐茫茫,如若能登山俯瞰,當可見長江在腳下滾滾東流,波瀾壯闊。再行部員,河道逐漸開闊,奔流的水勢至此趨緩,江水攜帶的泥沙因之淤積,在江心之處慢慢沉積出一處諾大的灘塗,上面蘆葦叢生、飛鳥棲息。

舟船順水駛過幕府山,山勢欲盡,卻又奇峰突起,有一石飛臨江上,三面懸絕,狀若飛燕,便是金陵盛景之一的燕子磯。

燕子磯突出於江水之上,將上游來勢洶湧的水流阻擋,使得東側一塊灘塗平坦波緩,自古以來便是長江兩岸往來橫渡的重要渡口,大唐立國之初在此曾設有軍營,不過後來水師不受重視,漸漸荒廢,皇家水師組建之後因此地乃江南氏族之核心區域,為避免衝突,不曾再度設定軍營。

此刻,燕子磯下游的江面上舟楫相連、一望無盡,灘塗之上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各傢俬兵蝟集於此,其中半數青壯、半數老幼,堆積的糧秣輜重一座座小山一般,不可計數。

江南各家雖然並無一個家主到此,但也派出族中傑出子弟,在蕭灌率領之下各自分派任務,將私兵按照各家予以劃分割槽域,確定登船之先後,統籌安排,確保數萬人的大規模渡江行為不至於因為混亂而自相踐踏。

蕭珣與袁朝坐在一輛寬敞的四輪馬車裡,車廂鋪著厚厚的地毯,擺放著一張案几,一壺美酒、幾碟小菜,敞開的窗戶微風徐徐,對坐飲酒之時觀望著外頭亂哄哄的人群。

蕭珣呷了口酒,蒼老的面容浮現一絲緬懷之色:“曾幾何時,此處亦是舟楫連雲、兵甲如雨,吾蕭氏一族金戈鐵馬雄踞江南,倏忽之間,數十年矣,當真是滄海桑田。”

蘭陵蕭氏一度建立南梁,雄踞江南數十年,後雖傾覆,族中子弟卻矢志不渝,再度建立西梁,綿延國祚。及至隋末,群雄逐鹿,蕭氏子弟蕭銑於江陵再度立國,兵甲數十萬,西從三峽,南至交趾,北距漢水,東達豫章,浩浩蕩蕩席捲天南,甚至曾一度有統一天下之向。

只可惜,當李靖與李孝恭二人統御大唐水師順水而下,大破蕭銑,蘭陵蕭氏的建國之夢終於破碎……

江水濤濤,人喊馬嘶,他眼中似乎還殘留著當年大唐水師從燕子磯登陸之景象,那一戰,周法明投降,雷長穎投降,蓋彥投降,文士弘戰敗,幾乎一夜之間,屏藩盡毀,李靖、李孝恭大軍直抵江陵,列陣圍困江陵。

彼時,曾被蕭銑寄予厚望的交州總管丘和、長史高士廉、司馬杜之松趕赴李孝恭帳下,奴顏婢膝、搖尾投降。

蕭銑來自知再無援兵,只能困守江陵,率禁衛團血戰,曾一度將李孝恭擊退,而後對左右說“若等力盡不敵,必使城中百姓遭殃,如今趁城未下,先行出降,可免亂兵禍害”,遂出城而降。後被押解長安,高祖皇帝斥責其罪,蕭銑說“隋失其鹿,英雄競逐,蕭銑無天命護佑,故被陛下擒獲。正如田橫南面稱王,難道對不起漢朝嗎?”高祖皇帝怒其不屈,斬於街市。

這江水浩浩蕩蕩,人世滄桑,也不知幾多英雄被浪花席捲,泛起幾朵白沫,終究奔流入海,再無蹤跡。

蕭珣吐出一口氣,人老了,總是不經意的緬懷過往,好的壞的,喜的悲的,時不時的湧上腦海,哪怕過了許多年的事情卻印象深刻,令人唏噓嗟嘆。

一匹快馬自遠處賓士而來,途中有私軍兵卒阻擋,馬上騎士揮舞著馬鞭劈頭蓋臉的抽下,抽得那些兵卒慘叫連連,急忙向兩旁閃避,閃出一條通道任憑快馬一陣風般疾馳而過。

那快馬來到正指揮兵卒登船渡江的蕭灌身邊,飛身下馬跑到跟前,低聲耳語幾句。

蕭灌大驚失色,顧不得亂糟糟的人群,趕緊反身來到蕭珣車前,鑽進車廂,面色倉惶:“祖父,大事不好,下游傳來訊息,劉仁軌已經率領數十艘艦船逆流而上,現在剛剛過了西津渡,正向著金陵這邊快速而來!”

舟行江上,且是逆流而行,再如何也不如快馬速度更快,華亭鎮那邊數十艘艦船剛剛駛出吳淞江,便有蕭家的眼線快馬加鞭向金陵通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