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綿綿,淅淅瀝瀝。

太極宮內諸多宮殿皆掛著宮燈,橘紅色的光暈微微散發,細細的雨絲在昏暗的夜空飄下時被渲染了迷離的色彩,細密的雨滴輕輕的敲打著窗前一盆花樹的葉片,簌簌作響。

神龍殿。

窗前的桌案上放著一盞散發著氤氳水汽的熱茶,淡淡的茶香在空氣中飄蕩,嗅入鼻中,沁人心脾。

桌案兩側,父女一人手裡拈著一個茶杯,盡皆沉默。

李二陛下面色微微有些陰翳,劍眉緊蹙,怒氣隱隱。

長樂公主抿著唇瓣,素手拈著茶杯時下意識的用力使得纖白的素手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沉默良久,李二陛下方才緩緩說道:“此事,絕無可能。”

語氣嚴厲,不容辯駁。

長樂公主低著頭,依舊沉默不語,只是貝齒咬住了紅唇,有些氣惱。

大抵是覺得語氣過於嚴肅,李二陛下緩了口氣,溫言說道:“無論武勳貴戚亦或世家門閥,年青俊彥不知凡幾,哪一家不是隨著你去挑?為父給你承諾,你將來的郎君隨你自己的心意去挑,哪怕只是一介寒門士子,為父亦絕不阻攔。只是唯有房俊,萬萬不行。”

長樂公主修眉一挑,抬起美眸看向面前的父皇,語氣微惱:“難道父皇也認為女兒與房俊有不倫之情?一直以來,女兒都認為父皇才是最瞭解我的哪一個,卻不曾想居然跟著外人一般人云亦云。”

她從房府回宮,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本來她與房俊的緋聞便在市井之間傳播,現在被鮮于氏這麼一鬧騰,原本那些不敢多嘴多舌的王侯府邸達官顯貴們也必然私下裡沸沸揚揚,不僅汙了自己的清白,更會連累房俊被父皇遷怒責罰。

所以長樂公主第一時間便來見李二陛下,想要將事情說清楚,唯恐父皇陷入那些小人的陷阱,從未將房俊貶斥出京。

可卻未想到父皇居然對此深信不疑……

難道自己就是一個房陵公主那般水性楊花的女子?房陵公主與自己的侄女婿有私情,自己更厲害,委身於自己的妹夫……

長樂公主極其惱火,語氣不善。

她並不是很在乎外頭人怎麼說、怎麼傳,因為她看得出來自己其實只是一個筏子,被用來攻擊房俊的武器而已。

可是現在連自己的父皇都這麼懷疑自己,令她憤怒之餘,也有些傷心。

李二陛下嘆了口氣,看著長樂公主惱怒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忍,張口欲言,卻終究沒有再說什麼,拿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茶水。

長樂公主怔怔的看著李二陛下半晌,忽而垂下臻首,兩滴清淚自臉頰滑過,滴落在光可鑑人的雕漆桌面上。

她是個女人,一個和離的女人,現在又被最親近的人誤解,心中的委屈簡直無以言表。

李二陛下茶杯放在嘴邊,見到那兩滴眼淚滴落在桌面上四濺開來,心頭猛地似被刀子捅了一下一般,痛徹心脾。

毫無疑問,長樂公主是他最最寵愛的嫡長女,與之相比,對於晉陽公主的憐惜反倒更多一些。而正是自己為了穩固朝局拉攏權臣的做法,幾乎毀掉了長樂公主的一生,現在又用這般殘忍的方式去狠狠的傷了她的心……

即便是身為帝王,到底也還是身為人父,李二陛下此刻頗有些手足無措,連忙放下茶杯,柔聲安慰道:“何必這般小女兒態?不要哭了,其實父皇自然是相信你的……”

長樂公主抬起頭,美眸之中水光瀲灩,神情悽楚,惶然問道:“父皇當真相信女兒與房俊清清白白?”

李二陛下趕緊點頭:“自然是相信的,麗質你自幼便知書達理、賢良淑德,豈會做出那等羞恥之事?”

長樂公主的人品不僅僅是他給予肯定,幾乎所有認識長樂公主的人,就沒有一個能夠調的出她在品性方面有一絲一毫的問題。

人品有口皆碑。

在李二陛下眼中,長樂公主幾乎就是長孫皇后的影子……

只是李二陛下說出這番話,長樂公主愈發驚異:“既然父皇相信女兒,那剛剛又為何說出那等話語?”

聽剛才李二陛下的話,分明就是認定了她與房俊有私情,可是一轉眼又說相信自己的人品……

長樂公主有些茫然,不知道一向殺伐果斷的父皇今日為何這般顛三倒四、言不由衷。

李二陛下楞了一下,吱吱唔唔道:“這個……就算父皇信你,可是外人想必一定會是心有疑慮吧?說到底,還是房俊那廝害得麗質你清譽受損,他是罪魁禍首。”

長樂公主愈發覺得不對勁……

罪魁禍首難道不應該是那些四處傳播謠言的人、是在房府當眾宣揚此事的鮮于氏嗎?

父皇一貫英明神武,怎麼會犯這等昏庸可笑的錯誤?

李二陛下似乎覺得自己也有些自相矛盾,只得打個哈哈,說道:“行了,父皇相信你是清白不就得了?天色已晚,趕緊回去寢宮歇息吧,放心,父皇說到做到,你的親事由你自己做主,無論是誰家的兒郎,不管他是文采絕世亦或是勇冠三軍,哪怕是美周郎復生,只要你看不上,父皇就絕對不會將你下嫁,這是父皇給你的承諾,金口御言,永不更改!”

按理說,能夠得到李二陛下這句承諾,長樂公主是應該開心的。

她現在對於婚姻已經有些恐懼,若是再一次嫁人,她都不知道將來要如何與夫家的長輩親人相處。甚至只要想想婚嫁六禮、洞房花燭、生兒育女……她便心驚膽跳,滿心惶恐。

有了父皇的承諾,以後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再也沒人會逼迫她。

可是她總覺得今日的父皇有些不對勁,狐疑的目光在李二陛下面上尋梭著,長樂公主試探著問道:“那麼……父皇還會不會因此而遷怒於房俊?”

李二陛下頓了一下,沉聲道:“無論如何,那廝總是壞了你的聲譽,若是不予以懲罰,何以消我心頭之恨?”

長樂公主脊背挺得筆直,坐姿端莊,一雙美眸之中水汽已然消散,代之而來的是灼灼的目光。

“父皇向來明察秋毫、賞罰分明,為何這一次明知房俊是遭人構陷,卻依舊要一意孤行處罰房俊?”

她從來都不是個求知慾很強的人,但是今天的父皇實在太過反常,弄不明白這個問題,她睡不好覺,總覺得房俊是被自己連累……

李二陛下有些著惱,瞪了長樂公主一眼:“女兒家家,管那麼多事做什麼?只管享受著榮華富貴,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莫要多事。”

長樂公主不依:“這怎麼能是多事呢?房俊分明就是被冤枉的,若是父皇鐵了心處罰他,豈不是受到女兒的牽累?父皇如此愛護女兒,女兒自然欣喜不已,可日後女兒要如何面對房俊,如何面對高陽?”

骨子裡,長樂殿下也是個仗義的性子,只不過平素都被她的端莊賢淑掩蓋起來,輕易不會被人察覺。

房俊救過她的性命,那是大恩。如果僅僅是因為愛慕自己便要受到小人構陷,父皇甚至還要遷怒於他,豈不是等於自己間接害了房俊?

李二陛下沒想到一向溫婉的長樂公主這一回居然為了房俊之事這般咄咄逼人,他臉色沉下來,不悅道:“這件事,你莫要多管了。”

長樂公主秀美微蹙。

她向來聰慧,對於朝堂之上的齷蹉並非不懂,只是不屑於去理會而已。

心中一個念頭陡然浮了上來,使得她心頭微微一顫,試探著問道:“父皇是執意想要將房俊貶斥出京麼?”

李二陛下道:“說不上貶斥,只是調離出京去地方任官而已。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父皇是一定要略作懲罰的。”

長樂公主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了父皇的心思。

即便是懲罰,可以打一頓板子,抽一頓鞭子……何必一定要貶斥出京呢?

她垂下眼瞼,睫毛微顫,咬了咬牙,輕聲說道:“既然父皇覺得女兒應當嫁人,那女兒便找個人嫁了吧……”

李二陛下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