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數分鐘內,海蒂沒有貿然從病床上起身,而是仔細觀察著身邊的情況,聽著房間外的動靜,隨後又抬起手腕,檢視著手鍊上彩色石子的數量和顏色排列。

在做完這些之後,她又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胸口的那枚“紫水晶”吊墜——略微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傳導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腦海中聯想到這枚吊墜真正的來歷以及這股庇護之力的來源,精神醫師小姐臉色稍微有些古怪,但很快,她便將這份異樣的感覺壓了回去,只餘一個無奈的感慨——

“命運,還真是不可思議啊……”她忍不住輕聲嘀咕起來。

“是啊,在您的眼中,命運還真是不可思議。”

一個陌生而低沉的嗓音突然從旁邊傳來,讓海蒂瞬間驚醒,渾身肌肉隨之驟然緊繃。

她猛地轉頭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卻看到在病房的窗戶附近,一個身穿深褐色陳舊長袍的身影不知何時正坐在那裡,陳舊的長袍遮掩了對方身上幾乎所有的輪廓細節,厚實寬大的兜帽則將其五官盡數籠罩在陰影內,只能從那佝僂的身姿、低沉的嗓音以及兜帽陰影邊緣的少許皺紋判斷出,這似乎是一位老人。

陽光正傾斜著灑進室內,些微灰塵在這夕陽的光輝中緩慢漂浮移動著,光芒又在這個神秘人的長袍褶皺間留下斑駁斷續的投影,恍惚間,那身影看起來竟有些幻影般半透明的質感。

這是誰?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難道他剛才就在嗎?

海蒂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了一連串帶著驚悚的疑問,同時手已經下意識地伸向了床鋪旁邊的提箱。

然而在她的手觸碰到提箱之前,那個低沉沙啞的嗓音再次從窗戶旁傳來:“不必有這麼大敵意,海蒂小姐,我在今天不是您的敵人——而您的金錐和手槍也殺不死一個暫時的旅人,坐下來吧,我只是來和您聊聊天,就當是幫您解解悶。”

海蒂卻仍然面無表情地將那柄手槍從提箱暗格中取了出來,一邊靜靜將槍口指向對方一邊沉聲開口:“……你是什麼人?”

那身披長袍的身影卻沒有回答海蒂,而是慢慢抬起胳膊,在窗外灑進來的陽光中仔細檢視著自己的雙手,就彷彿是突然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現象一般,他將自己的手臂放在陽光下反覆觀察著。

陳舊長袍的袖子滑落下來,那手臂乾枯如枝,皺紋如裂。

海蒂滿臉警惕地看著對方這怪異的舉動,突然注意到那手臂在陽光下所呈現出的詭異狀態——它真的在時不時變得透明,有那麼幾個瞬間,她甚至可以看到那陽光穿透手臂,直接照射到這一邊。

“真不可思議……我幾乎已經忘記陽光是什麼模樣了……”

身披長袍的人驚歎著,語氣中帶著難明的感慨,緊接著,他又突然轉過頭,彷彿是在與海蒂說話,又彷彿在自言自語地咕噥:“……在第四次長夜開始之前,事情將發生變化,陽光變得溫和起來,因陽光而建立起來的、曾經涇渭分明的‘邊界’也隨之模糊了,那曾被放逐的,曾被遺忘的,曾被抹消的,曾被改變的,將短暫地被允許回到這個世界——我們共同沐浴在這黃昏中,等待太陽落下的時刻……”

這不速之客的嗓音低緩,與其說是在對誰講述,倒更像是在面對著一本已經寫成的篇章,在緩慢誦讀著上面古老的字句。

宛若傳道者,在向世人宣讀命運。

海蒂聽著對方這彷彿具備神秘蠱惑力的唸誦,突然間隱隱約約想到了什麼,眼神瞬間變得凌厲:“終焉傳道士?!”

那身披長袍的身影終於抬起頭,在兜帽灑下的朦朧陰影中,有一雙泛著詭異金色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這邊:“海蒂小姐,您和那應許的方舟建立了聯絡,您看到那旅途的終末了嗎?”

“我對邪教徒的蠱惑不感興趣。”海蒂聲音冷硬,手指在扳機上微微用力,另一隻手卻下意識地抓住了胸口的紫水晶吊墜,一種緊張感在心底漸漸瀰漫開來。

她心裡沒底——儘管她對付過精神病人和他們的精神病,也對付過噩夢中出現的怪物和陰影,但她從沒對付過終焉傳道士這種“稀有敵人”,塵世間對這些亞空間瘋子的資料記載甚少,真理學院附屬武校的護身課程裡也沒有對這些邪教徒的針對性訓練,她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槍能發揮多大作用,也不知道自己掌握的超凡力量是否有效。

然而那不速之客在看到海蒂敵意明顯的舉動時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和海蒂在課本里所瞭解到的終焉傳道士似乎有很大不同。

“我們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海蒂小姐,就在那應許的方舟降臨之後,”他好整以暇地,甚至彬彬有禮地開口,“巨大的,無邊的空洞,它出現在終末之後,那裡什麼都沒有……我們追尋著躲開末日的辦法,但現在看來,末日之外卻是比末日更加可怕的龐大虛無……您接觸了祂,現在,您也成了這空洞的一部分,這令我們倍感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不速之客的言語聽上去神神叨叨,晦澀難懂得聽上去就像一個接一個啞謎,就好像雖有理智,卻已經在漫長而錯亂的時光中失去了和普通人正常交流的能力一樣,然而即便如此,海蒂卻仍然從對方的隻言片語中捕捉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資訊,並不禁心緒一動。

她微微皺起眉頭。

“你在說……鄧肯·艾布諾馬爾?你是說,他帶來了某種‘空洞’?”

那蒼老的傳道士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陽光下,他的身影竟比海蒂想象的要高大不少,即便身形佝僂,仍如巨人一樣:“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空洞產生了,而且正在擴大,或許終有一天,它會覆蓋這第四次長夜的整個夜空……”

海蒂因對方突然間的舉動而緊張起來,手中槍口跟著往上抬了稍許:“異端,伱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我們迫切想知道這空洞的本質,”對方竟真的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然而很快,他便搖了搖頭,“只可惜,我似乎來的不是時候。”

海蒂聞言一愣,下意識開口:“這是什麼意思?”

對方卻沒有回答,而是慢慢轉過身,望著窗外的陽光。

“你剛才提到的第四次長夜是什麼意思?”海蒂又緊跟著問道。

那不速之客卻只是擺了擺手。

“在這個視窗期內,我們只能做有限的交流——離開的時候到了,”終焉傳道士輕聲說道,並邁步走向那陽光,“我們可能會在下一個視窗期見面,也可能不會,這取決於空洞的擴大速度……但無論下一個視窗是否出現,我們都遲早會再見面的……黃昏近了。”

他的身影終於徹底變得透明,並轉瞬間消融在陽光中。

海蒂怔住了。

如果不是頭腦中的記憶清晰且穩固,如果不是手槍與紫水晶吊墜傳來的觸感如此分明,她幾乎會以為自己剛剛又做了一個夢。

而緊接著,伴隨著那個終焉傳道士的氣息徹底消失,她突然感覺到房間內的“氛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似乎某種封鎖性的力量從房間裡消退了。

病房外的走廊上傳來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

失鄉號,船長室中,鄧肯靜靜地坐在航海桌前,仍然在回憶著自己在之前那個古怪的夢境中所看到、所感知到的情報。

過了不知多久,莫里斯的聲音才突然從旁邊響起,打斷了他的思考:“我還以為您會考慮讓海蒂加入這艘船。”

鄧肯抬起頭,笑著看了老先生一眼:“你之前不是說不想讓她過於靠近失鄉號嗎?”

“當時……我對這艘船還有些緊張,”莫里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接著搖了搖頭,“而且那時候海蒂還完全不知道我們的事情,現在她既然已經知道了,倒是不必再避諱更多。”

鄧肯想了想,頗為認真地開口:“確實,但我仔細想了想,這艘船上似乎並不需要一個心理醫生。”

隨後他轉過頭,看了窗外一眼,隨口說道:“這裡誰需要心理疏導呢?你不需要,阿加莎不需要,我更不需要,凡娜的意志堅韌到連我都覺得震驚,雪莉的理智和阿狗繫結,阿狗是個幽邃惡魔,妮娜是個太陽碎片,愛麗絲……愛麗絲根本沒有心眼,還有別的嗎?山羊頭?”

航海桌上的山羊頭一聽到自己的名字頓時轉過脖子:“啊,偉大的船長,您的大副永遠堅韌可靠,可不會被所謂的心理問題打倒,而且我曾經自修過許多心理學課程,完全能夠自我……”

“閉嘴。”

“哦。”

“所以,你看,”鄧肯轉向莫里斯,攤了攤手,“海蒂如果來了,那這艘船上最有可能需要心理醫生的恐怕得是她自己。”

莫里斯尋思了一下,默默抓起菸斗,放進嘴裡之前嘀咕了一聲:“好像也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