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一個真正的資深學者在思考問題時所想到的,果然與普通人是不一樣的。

莫里斯在思索中丟擲的這個問題,幾乎瞬間點亮了許多人的思路。

“一個大前提是,凡娜所見到的那片‘沙漠’和其他人所見到的‘森林’都是無名者之夢的一部分,那麼在這個大前提下,這兩處‘地方’就有兩種可能性,”莫里斯坐在沙發上,慢慢說著自己的考量,“要麼,‘沙漠’和‘森林’是在同一時刻的不同地點,要麼,它們是同一地點的不同時刻——無論如何,它們不應該是兩個完全獨立的系統,時間和空間,至少有一個應該是相通的。”

妮娜努力跟著老先生的思路,這時候突然好奇地問了一句:“為什麼不可能是既不同地點又不同時刻呢?”

“就因為它們同處一個‘夢境’,”莫里斯解釋道,“一個夢境裡無法出現兩個或兩個以上完全獨立的時空系統,否則那就是兩個互不關聯的夢了——至少,目前我所掌握的知識體系不支援這種假設。”

“哦……”妮娜長長地“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鄧肯則還在思考著莫里斯剛才提出的那兩種情況,在腦海中不斷推演著“同一地點的不同時刻”和“同一時刻的不同地點”兩種模型分別對應哪些已知線索,過了好一會,他才暫且將這個複雜的問題放在一旁,開口說道:“我提醒一句,除了‘沙漠’和‘森林’,其實還有個遊離在現實邊界的‘地方’,它不在夢境裡,但顯然也是無名者之夢的一部分。”

“……那片充斥著迷霧的黑暗空間,失鄉號的倒影航行其中,”莫里斯立刻正色說道,“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您所見到的那片黑暗迷霧到底對應著無名者之夢的哪個部分?

“目前最有可能的猜測是,它位於‘將醒未醒’的邊境,您在那艘失鄉號上可以觸碰到席蘭蒂斯的迴響,卻無法直接看到夢境中的情況,這很符合夢境邊境的特徵,只是很顯然,無名者之夢的‘邊境’規模相當之大,以至於甚至允許一艘船在其中漫無目的地飄蕩……”

鄧肯回憶起了自己在那艘倒影失鄉號上所見到的“流光”,以及在那流光中聽到的、來自席蘭蒂斯的聲音,漸漸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倒影失鄉號是山羊頭之夢,它航行於席蘭蒂斯的夢之邊境,席蘭蒂斯似乎一直在那裡等待著薩斯洛卡,然而夢境中的山羊頭卻告訴鄧肯,薩斯洛卡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沉思片刻之後,鄧肯搖了搖頭,緊接著,他發現了現場一個小小的違和之處,視線不由得落在露克蕾西婭身上:“拉比呢?”

“您終於注意到了,”露克蕾西婭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拉比沒有回來,它已經跳進別的夢境裡,此刻應該還在追逐那些獵物。”

鄧肯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露克蕾西婭這句話的意思。

那隻詭異的兔子玩偶竟然真的追蹤到了那些邪教徒?

“它會從那些邪教徒的噩夢中鑽出來,然後在現實世界留下足以召喚您的座標,我已經吩咐拉比,要留活口,”露克蕾西婭繼續說道,“請放心,在這種事情上它還是可靠的。”

鄧肯慢慢點了點頭。

而就在這時,他又彷彿突然聽到了什麼,眉頭微皺,看向一旁的茶几。

他伸出手,在茶几桌面上輕輕拂過,幽綠的火焰如幻影般在桌上蔓延開,火焰勾勒出的輪廓中頓時呈現出鏡面般的質感——阿加莎的身影從鏡面中漸漸浮現。

“阿加莎,”鄧肯看著鏡中浮現出的女士,“船上有情況?”

“我可能找到這一次無名者之夢‘驚醒’的原因了,在大副身上,”阿加莎點了點頭,飛快說道,“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能回來一趟。”

……

輕風港周邊海域,正在迷霧中航行的失鄉號甲板上驟然張開了一道火焰門扉,隨後鄧肯與愛麗絲的身影從大門中邁步走出。

鄧肯回過頭,看了一眼跟著自己一塊回來的愛麗絲。

這人偶非常理所當然地就跟了過來,這時候看到鄧肯看自己,她也只是一臉高興地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嘿嘿——我又跟來啦!”

鄧肯無奈地嘆了口氣,對人偶擺擺手:“也好,我去船長室看看情況,你再去一趟存放食物的船艙,檢查一下之前出問題的那些木桶。”

“哎!好的船長!”

愛麗絲開開心心地離開了,彷彿帶著莫大的使命感,鄧肯則目送人偶離去,隨後他扯了扯嘴角,邁步走向船長室的方向。

一開門,他便看到航海桌邊緣的山羊頭飛快地把腦袋轉了過來,那雙漆黑的黑曜石眼珠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而在旁邊不遠處的牆壁上,古樸的橢圓鏡子中則是阿加莎的身影——不知為何,這位一貫冷靜可靠的“守門人”小姐這時候竟然帶著一臉疲倦甚至生無可戀的表情。

鄧肯看到阿加莎那疲倦想死的臉色就是一愣,但還沒等他開口詢問情況,就聽到山羊頭的聒噪驟然響起:

“船長您可算來了!您忠誠的以下省略等了好久啊!阿加莎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昨天晚上那個無名者之夢又出現了?而且您又見到了那個跟我一模一樣的山羊頭?她還說那艘氣氛詭異的失鄉號是從我的夢裡出來的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做夢啊她還說是因為我的‘一激靈’導致了無名者之夢被驚醒而且這還打斷了您的行動但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您得相信我啊我真的沒想瞞著誰知道昨天晚上……”

鄧肯這一瞬間幾乎感覺那嗡嗡隆隆的聒噪聲凝聚成了一堵如有實質的牆,劈頭蓋臉就朝自己砸了過來,叨叨叨的動靜就跟在耳朵眼裡打鑽一樣轟鳴,瞬間腦子就開始嗡嗡,直到幾分鐘後他才猛然醒過神來,趕緊伸手一揮:“停!閉嘴!”

山羊頭瞬間就停了下來,脖子跟底座連線的地方卻傳來詭異的“嘎嘣”一聲——簡直就像是之前的一連串聒噪過於強而有力,以至於現在給話題剎個車都能發出聲響的程度。

然後鄧肯就聽到旁邊的鏡子裡傳來阿加莎如蒙大赦一般的嘆息:“終於結束了……”

鄧肯面色古怪地看了鏡中的女士一眼。

“按照您的吩咐,我沒有對大副隱瞞昨晚發生的事情,”阿加莎一臉疲倦地跟船長彙報,“然後它就這樣了——在您來之前它一直在不停地跟我念叨,我躲到哪都能聽到它的這些唸叨,唸叨,唸叨……我在寒霜墓園裡遇見個被人陷害家破人亡枉死三天之後又因為怨氣詐屍起來的亡靈都沒它能唸叨!它一分鐘的動靜甚至超過二十個在市民中心投訴麵包漲價的老婦人!”

阿加莎說到這,又悲憤無比地補充了一句:“而且我讓它閉嘴根本沒用!這句話它只聽您的!”

鄧肯終於明白剛才一進門阿加莎那一臉“我還不如當初死在寒霜地下大空洞裡”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了。

他用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板著臉寬慰著對方:“……你辛苦了。”

阿加莎嘆了口氣,鏡子中的身影直接分成好幾片,表示她已經裂開了,不想再思考和回應。

鄧肯:“……”

他覺得自己可能不應該跟自己的船員灌輸太多奇奇怪怪的概念,他們在執行某些抽象話的時候簡直比抽象話還抽象。

無視了處於裂開狀態的阿加莎,鄧肯將目光重新落在了山羊頭身上。

這個黑漆漆的木雕正直勾勾地看著他,或許是因為憋了太多話,它那硬邦邦的木頭臉看起來都有點扭曲。

“別說太多廢話,”鄧肯首先強調了一句,然後才一臉認真地開口,“其次,阿加莎說的都是真的。”

山羊頭的腦袋動彈了一下,張了好幾下嘴,才終於憋出話來:“我……我真的在睡夢中將失鄉號的倒影化作了您在那片黑暗空間中見到的那艘船?”

“或者換種說法,”鄧肯平靜地注視著山羊頭的眼睛,“當夜幕降臨在輕風港,你的夢便會航行在無名者之夢的邊境。”

山羊頭的腦袋吱吱嘎嘎地晃動著,它看起來異常糾結:“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在清醒地掌舵,海圖也記錄了失鄉號巡航的路徑,與我的記憶毫無偏差……”

阿加莎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那伱又如何解釋在清晨來臨時,你的那‘一激靈’呢?”

山羊頭不說話了。

鄧肯則抬起頭,看向牆上的那面橢圓鏡子。

剛才還在裂開的阿加莎這時候已經恢復過來,並且正一臉認真地看著這邊。

“在脫離無名者之夢後,我第一時間回到了這裡,”阿加莎說道,“我看到了大副從某種……恍惚狀態驚醒的一幕,它說它是在走神,但我可以確定,失鄉號的倒影就是在它‘醒來’的那一瞬間恢復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也是這次無名者之夢被‘驚醒’的原因。

“所以我猜,不管是席蘭蒂斯還是‘大副’,只要他們中有一個驚醒,無名者之夢就會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