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這通電話,邱大鵬臉色難看得跟死人沒什麼兩樣,倉皇回過頭喝道:“快住手。”

緊接著,他便在一屋子人錯愕的目光中走到聞德生身邊,撲通一聲跪下:“大哥,兄弟給你賠不是,兄弟馬上帶人滾。”

對著聞德生畢恭畢敬磕起頭來。

邱凌雲露出一副見鬼的表情:“爹你這是做什麼?剛才是誰打電話?”

“你給我閉嘴!”邱大鵬似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一個勁地對聞德生軟聲賠不是,“對不起,兄弟不是人,店裡的損失該怎麼賠全聽大哥一句話,要不你抽兄弟幾個耳光?”

聞德生早已被邱大鵬揍得面目全非,半邊臉頰腫得高高的,滿嘴都是鮮血,模樣甚為駭人。

聽到邱大鵬的這番話,他使出吃奶的勁啐了邱大鵬一臉血沫,不料喉嚨裡咕嚕嚕一陣響,竟嗆出大口的鮮血來。

“爹!”聞亭麗嚇得魂飛魄散,忙俯下身用帕子幫父親擦血,可是聞德生仍在不斷咯血,就連呼吸也變得斷斷續續。

可恨邱大鵬還在裝模作樣:“這、這是怎麼回事?我也沒跟大哥動真格啊。”

聞亭麗恨得咬牙,方才那番混戰她看得真真的,邱大鵬對父親下了死手,才幾拳,拳拳正中父親的要害,隻眼下沒工夫跟這小人拉扯,心急如焚起身:“車行的計程車(注)一時半會到不了,周叔叔、陳伯伯,我到街上攔一輛黃包車,麻煩你們幫忙抬一下我爹。”

邱凌雲這時候也有些慌了:“爸,怎麼辦。”

邱大鵬眼珠轉了幾轉,擦把汗起身:“救人要緊,快!開我們的洋車快一些。”

街上連一輛黃包車的影子都沒有,聞亭麗救父心切,料著邱大鵬這當口不敢再使壞,便同父親的兩個朋友把父親抬上邱家的洋車。

最近的一家醫院是慈心醫院。

這醫院由上回在喬家見過那位名叫鄧毅的院長所創辦,歷來對窮人友善。

進了醫院,急診室裡全是人,一問才知道,附近白龍幫的人因為打群架送來了好些傷員,眼下急診室的大夫們都忙著接診,沒一個抽得出空照管聞德生的。

老周和老陳急得直跺腳:“這可怎麼辦。”

邱大鵬這會兒早不見人影了,邱凌雲還在,見狀忙說:“我爹爹彷彿認識這家醫院的內科主任,我去把主任找來。”

聞亭麗卻徑直走到年紀最長的一個洋大夫面前,附耳對他說了一句什麼,那洋大夫一愣,忙帶著兩個護士過來探視聞德生,一看就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快通知手術室準備手術。”

趕去手術室的路上,老周低聲問聞亭麗:“剛才你對那洋大夫說了什麼,他竟這麼快就肯接診?”

“我跟他說我跟他們鄧院長是好朋友。”聞亭麗疾步幫忙推車,其實她跟慈心院長的鄧院長不過是一面之緣,但她覺得鄧院長很面善,想來即便打了她老人家的幌子,也未必會同她計較。

進了手術室,聞亭麗被告知在外頭等。這一等就是大半夜,快天亮時聞德生終於被推了出來。

說來奇怪,才幾個鐘頭不見,父親的身軀像是縮小了一半,軟綿綿地陷在雪白的床單裡,臉龐浮腫而蠟黃。

“不大好。”那名叫湯普生的洋大夫直截了當說,“你父親平日是不是愛喝酒?”

“是的,不過幾月前父親就已經戒酒了,我父親情況很糟糕麼?”

“你父親有中等程度的肝硬化,本來如果好好調養是沒什麼問題的,可是他眼下受了嚴重的外傷,導致消化道在出血,你們最好有個心理準備……就憑患者目前的體質,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聞亭麗如遭雷擊。

“昨晚毆打你父親的人是誰?這可是嚴重的人身傷害,需要報警。”

聞亭麗咬牙環顧四周,邱凌雲大約是聽說她父親傷情危重,這會兒也早跑了,她恨聲說:“我馬上去巡捕房報警。”

老周忙說:“你父親身邊離不開人。老陳,要不你留下來跟亭麗照顧老聞,巡捕房那邊我去吧。”

聞亭麗連生道謝,一行人護送聞德生護送至內科病房,剛把病人挪到病床上,聞德生一把拽住聞亭麗的手腕:“別讓……姓邱的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聞亭麗恨聲點頭,“周叔已經去巡捕房報警了,邱大鵬他斷乎跑不了。爹你好好養著,等你養好了一切好說。”

不一會老週迴來了,說是巡捕房的警察稍後就來做證供。

聞亭麗守在父親床邊一步都不敢離開,好在經過一個早上的悉心救治,聞德生的狀況總算平穩下來,可是這一來,各項診療措施堆積起來的費用就很驚人了,儘管醫院主動幫忙減免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必須儘早繳納。

直到這時,聞亭麗才知道邱氏父子連住院押金都未交就跑了,她唯恐耽誤父親的治療,忙託兩位叔叔照看父親,自己火急火燎趕回家取錢。

周嫂一整晚都懸心吊膽,只因怕嚇到小桃子才不敢下樓,早上起來之後看到店裡一片狼藉,這會兒正急得團團轉。

聞亭麗進店第一件事就是開錢櫃,零零碎碎加起來一共兩千大洋,想來便是家裡的全部積蓄了,好在昨天父親為了租房子臨時兌換了一張大銀票,帶在身上毫不顯眼,她心事重重將銀票塞入書包裡,又上樓替父親拿些換洗的衣裳,隨後便帶著周嫂和小桃子趕回慈心醫院。

下車後,她先買了幾份粢飯糕和豆漿託周嫂去病房帶給老周和老陳,自己拿著單子去賬房交住院費,賬房先生卻說:“聞德生是伐?他的住院費已經結清了。”

聞亭麗一愕,莫不是姓邱的良心發現回來了。

賬房先生卻說:“聽說是院長的一位朋友幫忙交的。”

“請問那人是位先生還是位女士?”

“我也不大清楚。”賬房苦笑道,“聞小姐何不直接問問院長她老人家?”

聞亭麗納罕地回到病房。房間裡,小桃子趴在床尾默默觀望父親發呆,看了一會覺得害怕,又扭頭躲回周嫂的懷裡,抬頭看見姐姐進來,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瀑布似地噴出來。

“嗚——哇。”

那嘹亮的哭聲登時響徹病房。

聞亭麗忙把小桃子抱入懷中低聲制止她:“小桃子別怕,爹爹平日最喜歡聽你講故事了,你悄悄在他耳邊跟他說話,爹爹聽了說不定會好得快些。”

這當口老陳和老周已經吃過聞亭麗帶來的早飯,聞亭麗陪他們去護士站做傷口處理,僥倖二人只受了些皮外傷,聞亭麗只勸他們回家休息,好說歹說送他們到醫院門口,又買了好些水果強請二人收下才算完。

剛坐定,巡捕房的警察終於來了。

“誰是聞德生?”

聞亭麗忙迎出去:“我是他女兒。”

兩個警察在門口潦草地張望一眼,留在走廊裡問話。

“你父親現在傷勢如何?”

“傷得很重,行兇者邱大鵬就住在秋林二路,昨晚他打傷我父親後怕擔責,剛把我父親送到醫院就跑了。”

左邊那個警察接話道:“過來之前我們也大致瞭解了一下情況,另一名當事人邱大鵬昨晚也報了警,聽說他也傷得不輕,現今還在瑪麗醫院救治,問完你們這邊,我們還得去瑪麗醫院看看邱大鵬的情況。對了,邱大鵬在大寶洋行謀職,那地方歸屬法租界,這案子未必歸我們管,到時候你可能還得到法租界重新報一次案。”

聞亭麗越聽越稀奇,越聽越惱火,且不說邱大鵬明明只受了點皮外傷,這案子怎麼就不歸公共租界管了?

警察卻又道:“若是另一方傷勢也不輕,你們不如私底下和解。這種鬥毆坊間日日都有,究竟怎麼回事,也不能全聽你們一面之辭。

“這怎能叫鬥毆?”聞亭麗急聲道,“我父親快要死了,這是一樁人命案。昨晚行兇者邱大鵬帶著保鏢找上門來尋釁,不但重傷了我父親,還把我們店裡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此事左鄰右舍都可以作證,警官大人,這不是尋常鬥毆,這是蓄意謀害!”

兩個警察彼此互望一眼,右邊那個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你父親的主治醫生是誰,我們先去找他了解情況。”

聞亭麗將兩位警察領去湯普生的辦公室前,本欲留下來旁聽,警察卻堅決不允。

她回到病房坐了一會,再悄悄返回去看,兩個警察居然已經走了。

這態度簡直敷衍至極。

周嫂眼看聞亭麗回來,忙問:“怎麼樣?抓到那對流氓父子了嗎?”

聞亭麗寒著臉搖頭。

“你也別太擔心,把人打成這樣,警察一看就明白怎麼回事。”

“沒那麼簡單。姓邱的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昨晚跑到瑪麗醫院躲起來了,這老東西臉皮厚心也黑,假如他真給自己添了新傷,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

周嫂既驚且怒:“誰給他出的這餿主意?這還有沒有王法啦?”

這時床上的聞德生突然睜開眼:“小橘子……小橘子……”

聞亭麗一驚,那是她的小名,老早爹孃就不這樣叫她了,她想父親多半是糊塗了,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聞德生虛弱地喘氣:“……爹沒用,本想替你和你娘討個公道,結果卻搞成這樣,可是爹、爹非這麼做不可,不把臉徹底撕破,姓邱的日後還不知會使出什麼下作手段逼你嫁給他兒子……假如這事警察不管,你可千萬別硬來,邱大鵬這些年結識了不少三教九流……”

“您放心,這事警察還沒下定論,該怎樣做女兒心裡有數,您且安心養病。”

小桃子又哇哇哭起來,聞德生試圖偏過頭看小女兒,怎奈眼睛浮腫得根本睜不開,只好擠出個蒼白的微笑:“小桃子不哭,爹沒事,對了亭麗,你別忘記跟學堂請假。”

聞亭麗一拍腦門,她的確忘記這茬了,好在內科病房的牆上就安了一臺電話,只不過僅允許醫護人員使用,聞亭麗過去跟人家講了幾句好話,得到准許後立馬給學校打電話。

電話是教育系的汪主任接的,她是校董之一,同時也負責監管學生們的紀律。

汪主任的語氣有些不自然。

“學校正要找你呢,中午學校開會討論,決定將你開除作為警示,你不用驚訝,假如你僅僅是遲到,或者只是曠一兩節課,這事還有得商量,但你曠課了一整天,這是本校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違紀行為,最近校方為了肅整校風本就要抓典型,不開除你開除誰。”

聞亭麗急將父親病情危重的情況說了。

汪主任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你家裡出了這樣的事,先生也很難過,你父親現在哪家醫院住院?明天先生帶同學們來探望令尊。”

聞亭麗連聲道謝,又說:“汪主任,我並非無故曠課,眼下我父親還在醫院救治,還請學校看在事發突然的份上原諒我這一次。”

聞亭麗是最會撒嬌的,平日也敢在汪主任面前這樣說話,汪主任顯然心軟了,捂住話筒在那邊商量起來,一時間,只聽電話裡“沙-沙-沙”的聲音,過了沒多久,汪主任重新拿起了話筒。

“亭麗,開除你是幾位校董的一致決定,校方目前的態度很堅決,汪先生也沒辦法。”

換作平時,學校絕不會這樣不講人情,聞亭麗想起昨日邱大鵬的話,這事一定與喬家有關!

不行,她得儘快回一趟學校,碰巧老陳和老周帶著鄰居們過來探望聞德生,便拜託他們幫著照料一二,自己出門叫了黃包車往學校趕去。

剛進校門,就看到一旁的校務通告欄上赫然貼著一張“開除告示”。

“三年級學生聞亭麗嚴重違反學校紀律,經校方研究決定,予以開除處理,秀德歷來以培育德智兼備的人才為己任,對一切藐視校規的行為絕不姑息,望全體學生以此事為戒。”

聞亭麗渾身血液一齊往腦門上湧,急衝衝穿過花壇去樓上找汪主任。

汪主任並不在辦公室,聞亭麗又去找班主任黃雲,黃雲似乎早有準備,一看到聞亭麗就默然將一封公函推到她面前。

上頭寫的“遣退學生告知書。”

聞亭麗急聲說:“黃老師,學校不能這樣做,今天我曠課是有緣故的!”

黃雲今年才二十五歲,自女子師範大學畢業後便一直在秀德任教,她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平日最維護自己班上的學生。

她低頭默坐著,啞聲嘆了口氣:“老師早就猜到你一定是有什麼急事才沒來,為這事,我一整天都在跟學校抗訴,下午我又從汪主任口裡知道你家裡出了大事,再一次去劉校長處斡旋,可是校方堅決不肯鬆口,剛才甚至警告我,學生違紀老師本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假如我繼續為你抗辯,校方會考慮連我一起開除。”

聞亭麗一駭。

“這件事太不合常理,走,老師同你一起去找校長,倘若他們真要連老師一起開除,大不了我換一家學校任職。”

等她們趕到校長辦公室,卻連人都沒見到,黃雲還要去校長家當面說理,被聞亭麗一把拽住。

“我想,校方是認真的,這一去,說不定真連累老師丟掉工作的。”

黃雲忿然道:“可是這件事非據理力爭不可!”

聞亭麗說:“假如據理力爭有用,先生早就幫我爭取到校方的諒解了是不是?行不通的,現在只能試試別的法子。先生,您這邊有電話嗎,我想打兩個電話。”

***

一個鐘頭後,卡爾登咖啡館門前駛來一輛雪鐵龍洋車(注),門前的僕歐們顯然認得這輛車的主人,爭先恐後上前開門,下車的是一名四五十歲的貴婦,衣著雖不多麼奢麗,但舉止間隱然有一種盛氣凌人的氣度,下車後隔窗朝咖啡館的某個角落看了看,目光便是一厲。

婦人步入咖啡館,徑直坐到一個女孩對桌前。

“喬太太。”

喬太太不動聲色打量聞亭麗,只要這女孩出現在人群中,自有一種寶光璀璨之感。在座的凡是男子,沒有一個不朝聞亭麗這邊瞧的。

真是個禍害!難怪兒子為她迷了心竅。

喬太太淡淡將手裡的玉色軟緞錢袋放到一邊:“你打電話給莉芸和寶心做什麼?聞小姐,我警告你!杏初和莉芸馬上就要結婚了,這當口你膽敢做出任何破壞他們感情的行為,喬白兩家都絕對不會放過你。”

就在一個鐘頭前,喬公館突然接到秀德一位女學生打來的電話,說什麼有個同學要離開上海了,臨走前想約寶心下午去卡爾登見面。

喬家的下人因為早得了老爺和太太的囑咐,忙在電話中婉言謝絕了。

豈料那女學生又說:本想約寶心和白莉芸一起喝咖啡,既然寶心不方便出來,那她只好單獨約見白莉芸了。

喬太太聽了下人的回報,暗猜此事與聞亭麗有關,忙不迭打電話給白公館,白莉芸果然出門去了,喬太太越想越不放心,立即撇下手中的事務趕到卡爾登來。

可此刻對上聞亭麗諷刺的笑容,她才恍然大悟。聞亭麗想見的人根本不是白莉芸,從始至終想見的人就是她。

可恨自己竟不知不覺入了套。

她倒低估了這孩子的手段!

“你打算做什麼?”喬太太黑著臉,“你不會以為單獨跟我見一面,我就會被你打動吧?告訴你,就算沒有莉芸,我們喬家也絕不可能同意杏初跟你在一起!”

“誰要跟你兒子在一起?”聞亭麗冷笑道,“今日我來,是想告訴你們姓喬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凡事別做得太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