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慎輕輕嘆了口氣。

第二次催眠是在所難免了……周也新果然比其他人要敏銳,她甚至捕捉到了自己的熾火。

不過,在催眠之前,他決定告知小新姐她苦苦探尋的真相。

“那縷火……是和你懷錶一樣的東西。”顧慎平靜道:“這世上的確有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你的實驗研究方向是正確的,思路也沒有問題。夢境與物質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兩者互相影響,物質會影響精神,精神反過來也會決定物質。”

“這,就是唐清權先生派我來的原因……之一。”

顧慎給予了周也新實驗方向上的肯定。

但出乎意料的,她沒有流露出類似釋然和輕鬆的神色。

平靜。

很是平靜。

只有平靜。

在普通人的世界裡探知超凡,這是一條遍地荊棘,滿是風雪的孤獨道路,從中洲留學到大都取樣,這個女人的實驗一路走過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我知道的。”

但她只是笑了笑,凝視懷錶,道:“……我的實驗是對的,我一直都知道的。”

她抬起頭,“唐先生和你是一樣的人?”

“是……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只不過有小一部分傢伙,比較幸運。”

顧慎不知道,是什麼讓小新姐如此堅定。

他忽然想到了覺醒法令,想到了湖畔崔忠誠所說的,超凡覺醒可以被人為控制,如果有一天法令真的頒佈,那麼每個人都有成為超凡者的可能。

或許未來,超凡者的秘密將不再是秘密。

沉默片刻後,他注視著周也新的雙眼,認真道:“我們這種人……被稱為‘超凡者’。”

“超凡者……”

周也新輕聲喃喃著低垂眼簾,髮絲掩落,遮住面頰。

無人看見她的雙眼有些略微的溼潤。

她深吸一口氣,抹了抹臉,再抬頭時,對座少年的眉心,又一次地浮現熾火。

“小新姐,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顧慎聲音很輕地開口:“現在還不是時候,請你忘記這一切吧。”

熾火搖曳。

懷錶咯噔跳動,這一次像是要與顧慎進行對抗。

周也新欣慰的笑了笑,她握住了懷錶。

下一刻,伴隨著主人意志的睡去,懷錶的指標不再躁動……

“最後……就是你了。”

顧慎目光凝聚在那枚故障懷錶上,他的熾火掠出,來至周也新的眉心位置,緩緩融入進去:“就讓我在夢境中好好看一看,你的真實來歷吧。”

……

……

車輛飛馳。

陽光刺眼。

睜開眼,顧慎看到柏油馬路上掠過一道道車影,耳旁席捲著驟然遠去的轟鳴和嘈雜。

這是第一次他進入到這種光明溫馨的夢境中,沒有壓抑的黑雲也沒有詭異的規則,這裡就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午後世界,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情是相當歡快的……

他本意是正好藉著這次催眠,前往周也新的夢境中調查懷錶來歷,這件超凡物品蘊含的氣息雖弱,但畢竟屬於封印物之範疇。

“關於懷錶最初的記憶……是童年時期麼?”

顧慎低了低頭。

他看到了自己稚嫩白皙的手掌。

接著……他感受到自己緩緩地向前走去,視線雖然可以自由移動,但肢體的動作卻不受自己控制。

這具身軀的主人是童年周也新。

自己雖然來到了夢境,但只是一個看客,或者說是一個寄居在主人軀殼內的幽靈。

“小心。”

一枚寬厚有力的手掌,落在頭頂。

顧慎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高大男人,牽住了“自己”,這個男人的聲音很溫暖,讓人覺得莫名的安心,但面容卻被一片破碎的亂碼掩蓋……

“這是……周也新的父親?”顧慎一怔,“可是……為什麼臉不見了?”

夢境中的女孩委屈地小聲嘀咕。

“朵拉不見了……我要去找她……”

男人蹲下身子,面容上無數亂碼流淌掠動,但聲音依舊暖人心絃,“不要哭,爸爸給你再買一個。”

“可是……再買一個……就不是朵拉了……”

女孩抽泣著用力抹著面頰,努力望向馬路對面,聲音斷斷續續:“我把朵拉弄丟了……我要去找她……”

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伸出手,替女孩擦去臉上的淚痕。

“不許哭哦,哭花了臉就不好看啦……爸爸帶你去找朵拉。”

他拉著女孩穿過馬路,再穿過草坪。

顧慎注意到……這場夢境的顏色忽然變了,原本溫暖的陽光開始消散,雲層被鉛雲遮蔽,四周不再有嘈雜的車鳴,整個世界都變得寂靜,孤獨。

只不過牽著手的男人,步伐始終穩定,給人十分強大的安全感。

最後兩人停步在一棟別墅前,紅磚白瓦。

白晝已盡。

鉛雲壓頂。

此刻的夢境,已不再是一開始那樣溫暖,而是四面八方都透露出巨大的壓抑。

“爸爸……我看見朵拉了!”

女孩欣喜地喊了一聲,別墅屋簷下,懸掛著一個兔子布偶,小小的布偶,身軀隨風飄蕩。

剛剛跑了一步,女孩的欣喜神情凝固了,聲音也戛然而止。

那個本來潔淨的小小兔子玩偶,已被穿透胸膛,挖空身軀,一根紅色的細繩將它吊起,搖搖晃晃,滿是泥垢。

“我們找到朵拉了呢。”

男人聲音很輕地開口:“小新,站在這裡別動,爸爸幫你把朵拉接回家。”

他向著別墅走去。

鉛雲之中,響起一道雷鳴。

伴隨著雷鳴的響起,夢境中的別墅忽然炸開,大片大片的玻璃驟然爆裂,熊熊熾潮從裡屋迸濺而出,沖天火光直衝天頂,磅礴的炎舌瞬間將爸爸的身影吞沒——

女孩怔怔站在原地,瞳孔中倒映出一片猙獰的猩紅火海。

她就站在火海的邊緣。

腳邊的野草剛剛生出一縷小小的火苗,立即被大雨澆滅。

雷鳴震顫,大雨傾盆,整座世界一片冰冷寂靜,唯有殘破的別墅卻在沖霄火光中起舞,這裡熾熱的好似煉獄。

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爆炸的核心地帶,被巨大的衝擊撞中,第一時間就被掀飛,重重摔倒在地上,但他沒有死……而是掙扎爬了起來,雙膝跪在地上,緩慢地挪動,最終他來到了大雨與熾潮的邊際線,顫抖著手,遞出了一個玩偶。

布偶兔子的表面,塗著一層淺淺的紅色鍍層,好似時間倒流一般,被修復成了原先潔淨無垢的模樣。

“爸爸……”

女孩的聲音很小,她接過兔子,緊緊摟在懷裡,她認出了那個被焚燒到不成模樣的男人。

這一次,男人沒有替她擦去淚水。

手掌有些無措地抬起,想要接觸,最終卻被剋制。

“小新……以後要乖乖的……”

男人溫和地笑著,猩紅的火焰已將他全部吞沒,看起來像是一個悽慘的血人。這是凡俗之人無法理解的火焰,如血一般刺目,彷彿能吞沒一切,燃盡一切。

大風呼嘯,暴雨中血色的火光放肆地搖曳,像是惡鬼在狂笑。

爸爸的身影被火焚燒,被風吹滅,被雨打碎。

這場火潮連綿持續了很久,女孩站在大雨中,緊緊抱著兔子,夢境中的世界有無數路人經過,他們都是不重要的人,在夢境中只剩下一片片漆黑剪影,一張張模糊面孔。

最後警笛低鳴,救護車趕到。

許多人聚集在這片燃盡的火海之前,他們圍觀,調查,取證。

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剩下。

連一角衣服碎片都找不到,能證明這男人存在過的痕跡,全都被燒成了虛無。

只剩下一個孤獨的倖存者……一個抱著兔子布偶的小女孩。

又過了很久,所有人都散去了。

火災之後,這場夢境再也沒有晴天,永遠是陰雨連綿,一片陰暗。

“……”

小女孩在朵拉的身軀內,摸到一個硬硬的物件。

“咯噔。”

“咯噔。”

寂靜的夢境中,出現了這個有序的,單調的跳動聲音。

女孩取出了兔子布偶體內,爸爸在火災中唯一留下的遺物。

那是一枚懷錶。

這枚懷錶受到了嚴重的損傷,錶盤已經破碎,不可能再正確計時,指標永久地定格在了12點的刻度上。

但。

還在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