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秤中,百鬼出行。

一道又一道陰翳纏繞在顧騎麟老爺子的背後。

後者視若無睹。

“不祥可能會導致‘精神失控’,而壓制它的最好辦法,就是強大的呼吸法。”

“五大家有各自的修行之道……而顧家的呼吸法是其中最強的!”

顧騎麟沉聲道:“驚蟄卷,穀雨卷,是被無數超凡者追捧的神物……因為長志的原因,誕生了大名鼎鼎的‘春之呼吸’。而事實上,在他之前,顧家的呼吸法就已經足夠成熟。”

顧慎感受到,這無量秤領域之中,縈繞著熟悉的呼吸氣息。

老爺子的精神力無比渾厚,而且平穩。

仔細望去,那一道道纏繞附近的陰翳,若是膽敢靠近,就會被灼得裂開,老爺子本人就像是一輪巨大的太陽。

這輪太陽裡……蘊含著複雜的精神氣息。

有些像是春之呼吸,但又不完全相似!

更古老,更悠長。

“顧長志最開始的呼吸法,還是我親手傳授的,後面他成了神座,重新開闢自己的道路,才有了所謂的八卷呼吸,四季曠野……”顧騎麟淡淡笑了笑。

他回頭看著自己背後遊蕩的幽鬼壁畫,輕聲道:“與他相比,我身上纏繞的‘不祥’,其實不算什麼。”

顧慎無法想象。

老爺子背後的不祥已經如此恐怖……

顧長志,又該是什麼樣子?

“我試過照現,無量秤瞬間就被億萬不祥填滿,那是真正的地獄,凡俗瞬間就會被侵吞淪陷。煉化火種,揹負著人類命運的‘神’,在獲得千百倍神力的同時,也將獲得千百倍的厄難。”顧騎麟平靜道:“成為‘神座’之後,長志不斷創造呼吸法,就是為了壓制身後的不祥。”

顧慎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喃喃道:“那神座現在的沉睡……”

“沒有人知道清冢裡發生了什麼,但或許就與不祥有關。”

老爺子道:“八卷呼吸法,並不完整,他沉睡之前見了我一面……他說他還差一步,八卷呼吸法還不夠完美,還差最後一卷……大寒。”

大寒?

從驚蟄開始,萬物復甦。

四季,也就是萬物生靈的輪迴,從初生到寂滅。

仔細想想,八卷呼吸法的順序聯合起來,正好是由生入死……而大寒,就是四季之末,亦是生命之終。

“好了……說一下吧,”顧騎麟問道:“你在那座陵墓裡看到了什麼?”

顧慎說了一遍遭遇。

這裡的大部分事件,他都沒有隱瞞。

與晚鐘教會交戰的前因後果。

墓陵裡的遺物,鐵衣,扳指,以及……與風暴神座殘念的交戰!

關於“哀之燈”,因為與神祠山有關,所以顧慎選擇了保密。

老爺子聽完之後,頗有些意味深長地望向顧慎。

這小子是有秘密的人。

找到這片雪原,潛入南洲教會的地底基地,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顧慎到底是從哪得到的訊息?

“你沒有說的那些,我就不問了。”

老爺子站在無量秤的光翳之中,緩緩起身,道:“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殺死神力附身的七層超凡者的。但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不用擔心‘風暴’,源之塔的那兩位神座都不敢對東洲動手……他,也不會例外。”

“這些年東洲能夠保證如此平靜……就是因為最後呼吸法的參悟,那捲名為‘大寒’,即便是外洲的神座也無法知曉,顧長志究竟是真正的寂滅了,還是參悟狀態中的‘假寂滅’。”

所以……才會有這麼多圍繞東洲,圍繞長野的陰謀。

真寂滅還是假寂滅,總有辦法可以試探。

“其實我沒有擔心‘風暴’。”

顧慎苦笑一聲,道:“因為風暴神座的那一縷殘念……不會回到南洲。”

老爺子一愣。

“都在這裡。”顧慎取出了玉扳指,看著老爺子惘然的神情,重複了一遍:“風暴神座的殘餘精神力,被玉扳指捕捉了。”

“???”

老爺子神情詫異。

這枚玉扳指……捕捉了神座的精神?

他接過顧慎遞來的扳指,隱約用自己的精神力試探了一下……那枚扳指內風暴縈繞,似乎困著一頭惡龍,瘋狂想要往外突破,只不過扳指彷彿成了天底下最牢固的籠牢。

竟真的困住了神座的精神!

匪夷所思!

而且看這縷精神瘋狂掙扎的模樣……似乎扳指是要將其消化?

老爺子面色複雜。

“這物件,超出了我的認知。”

饒是顧老爺子見多識廣,也沒有接觸過這種詭異的東西,他坦誠道:“這枚扳指恐怕能夠吸收絕大部分的精神力量。”

顧慎知道,老爺子用詞還是嚴謹了。

連風暴神座的精神都能吸收。

那麼這世上還有這枚扳指不能吸收的精神力量麼?

只不過究竟能做什麼用處……顧慎還沒想到。

“還有……”

顧慎又取出那件恢復了形態的“鐵衣”,道:“這是我先前所說的,那件異常堅固的鐵衣,也是棺材裡的陪葬品。”

他擲出鐵衣。

無量秤領域中,狂風驟起。

老爺子一拳打出。

鐵衣被打得轟鳴,遠遠撞在遠方雪山之上,將石壁鑿出了一個數米深的巨坑……雪氣與煙塵消散之後,鐵衣毫髮無損,這一幕也讓老爺子沉默下來。

這一拳六十年的力道,別說是鐵衣了。

就算是A級封印物,也能一拳打爆!

顧慎抬手,那件鐵衣緩緩飛了回來:“我說了……它很堅固。”

老爺子看了看自己的拳頭:“的確很堅固。”

“我想知道……這到底是誰的墓?”

“這些陪葬品沒有一件是俗物!”

顧慎長嘆一聲,認真問道:“而且僅僅是側寫回溯,就能讓人染上‘不祥’的因果……那墓主到底是什麼身份?”

“從這些物件的年歲來看,這至少是上百年前的東西了。”

老爺子搖了搖頭,道:“顧家會仔細查的……一有結果,我會立刻通知你。不過這些物件,棺裡的古物,顧家可能要帶走調查。”

“不過……”

他想了想,又輕聲道:“這件鐵衣,還有這枚扳指……你可以自己留下來。”

……

……

啟程返回長野。

顧慎坐在飛機上,閉目養神。

他的精神力緩緩下墜,然後來到了零零么的車廂。

“剛剛的對話……我都聽見了。”

褚靈先前一直保持著靜默,直到顧慎主動來精神世界,才敢開口說話,她的聲音有些擔憂:“你……現在感覺還好麼?”

“我並沒有感覺到不適。”

顧慎皺眉說道:“聽老爺子的語氣,不祥似乎沒那麼可怕,許多人都會沾染不祥。”

“在【深海】的資料庫裡,這被稱之為‘失控風險’……”

褚靈輕嘆一聲,“當一位超凡者,精神逐漸與肉身不匹配,於是就有了所謂的‘失控風險’,風險越來越大,失控機率就越來越高。這也就是【深水區】誕生的意義,在深水區裡進行超凡試煉,可以大大降低沾染不祥的機率。”

顧慎若有所思。

的確。

在精神連結中獨自一人冥想修行,沾染到“不祥”的機率的確很小。

這麼說來就合理了,在【深海】誕生之前,這麼多的超凡者修行,都是依靠摸索和傳承,生死廝殺裡走出來的野路子。

而這種情況下,就可能會增加“精神失控”的風險!

所以……才需要強大的呼吸法,來鎮壓紊亂的精神!

他忽然有些明白三所的明文規定了。

並不是說,超凡者不能修行兩卷呼吸法……而是在【深水區】冥想修行的新一代超凡者,精神和肉身保持著相對的協調,他們沒有沾染所謂的不祥,也沒有那麼高的失控風險,去修行第二卷呼吸法,反而會導致協調和平衡被打破。

當然,也有第二卷呼吸法修行難度太高的原因。

等精神成長起來,抵達了更高的層次……失控風險也就增大了,而那時候,大部分人也具備了修行第二卷呼吸法的精神條件。

想到這裡,顧慎隱約又有了新的想法。

“如果說‘不祥’導致了‘失控風險’……”

他喃喃道:“那麼‘不祥’算是一種精神力量嗎?”

褚靈怔了怔,她沒有明白顧慎的意思。

在無量秤的領域中。

顧慎看到了自己影子裡存在的一縷陰翳。

與老爺子相比,那一縷陰翳不算什麼……可積少成多,或許未來也會成為一副“惡鬼壁畫”,這些不祥的精神力量,在自己靜修的時候,突破的時候,或者虛弱的時候,可能會一擁而上,將自己吞噬!

這應該就是那些“失控者”所遭遇的事情!

而如果說,不祥也算是一種精神力量,那麼玉扳指……是不是能夠將其吞噬?

顧慎很想當即就試試玉扳指的力量。

不過,自己的狀態恢復好轉之後,不祥之感消失地乾乾淨淨,倒還真像是一縷影子,在陽光猛烈之時躲到了陰翳之中。

“有些可惜……這股詭異的力量,並不會一直出現。”

顧慎眯起雙眼,喃喃道:“它似乎在等待下一個時機……”

不過也好。

這次就算了。

有玉扳指在,下一次如果“不祥”的精神力量再襲擊自己,顧慎正好可以試著發起反擊!

……

……

顧慎落地之後,沒有停歇,當即帶著“哀之燈”回到了神祠山。

出發之前,他就有一種預感。

褚靈的“雪原之夢”,一定與神祠山有什麼聯絡!

今日的山頂,只有李青瓷一人。

李青瓷正在打理著花圃,看到顧慎的那一刻,蒼白麵頰上浮現一抹欣喜。

只不過她的眼神很快就變了。

她看見裁決官風衣之下,有白色的繃帶纏繞,隱約滲出血跡。

“小顧先生……你受傷了?”

“打了一架,對面傷得比我重。”顧慎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取出了那盞銅人燈:“不過……順利取到了東西。”

“哀之燈!”

作為李氏的護道者,這幾日李青瓷寢食難安……她一直在等待著顧慎的回來,也在等待著這盞【銅人燈】的訊息。

“所以……夢境的祈願指引是真的?”

李青瓷覺得不敢置信。

“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顧慎也有些緊張。

他也不知道……這盞銅人燈,放在神祠古屋的角落,會不會與燈盞的精神融合。

畢竟先前的那些都只是猜測。

兩人來到古屋,對視一眼。

顧慎將“哀之燈”交給了李青瓷,李青瓷雙手捧著燈盞,緩緩來到了哀之燈燭火所在的角落,她屏住呼吸,將燈盞放了下去。

然後……就是等待。

漫長的等待。

並沒有出現李青瓷夢境中,神祠山地動天搖的毀滅場景,這或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然而糟糕的是……整座神祠山山頂,都十分安靜。

連風吹過木屋窗欞的聲音都能聽見。

李青瓷有些惘然。

她看著【銅人燈】,看著那縷恰到好處,在燈盞上燃起的燭火……陷入了困惑和無措之中,這盞燈盞是錯誤的麼?

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

還是說……還集齊全部的四盞燈?

她回頭望向顧慎,輕喃的聲音裡滿是不解:“小顧先生……”

這聲音被“滴答”一道脆響打斷。

連李青瓷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低下頭……看到了一滴溼潤的淚珠,垂打在神祠古屋的木板之上,淚水浸透木質,緩緩暈開。

而這滴淚正是來自於……

她自己。

李青瓷伸出手掌,乾枯修長的手指觸碰面頰,她摸到了一片溼潤。

顧慎以真理之尺,幻化出一面銅鏡,呈遞給對方。

李青瓷在鏡中看到了此刻的自己。

她未覺悲傷,卻已是滿面淚水。

“沒有找錯。”顧慎輕聲道:“這就是‘哀之燈’……”

李青瓷看著鏡中那張流淚的蒼白麵容,忍不住笑了,旋即喃喃道:“可是……放上去,就可以了嗎?”

為何沒有其他的反應了?

“其實有聲音的……只不過,你可能聽不見。”

顧慎輕嘆一聲,收起了鏡子。

“……聲音?”

李青瓷怔住了。

她很確信,自己從頭到尾,就沒有聽到過一丁點的聲音。

顧慎低垂雙眼,無奈地笑了笑:“是我腦海中的聲音……或許那就是你們等待已久的……神胎,或者說……神女。”

李青瓷美眸睜大,滿是訝異。

哀之燈歸位的那一刻。

他聽到了很輕的一道呼喚。

那道聲音說了兩個字。

【顧慎。】

那是褚靈,在喊自己的名字。

顧慎知道,神祠山這座妙境,徹底隔絕了自己和褚靈的精神連結,從踏入山界的第一步起,他就不可能聽到褚靈的聲音……而當哀之燈歸位的那一刻起。

精神連結的遮蔽,似乎不再那麼森嚴。

顧慎離開古屋,來到了山頂的空地,抬起頭來,目光穿透神祠山的萬里陰雲,望向這座巨大的妙境的上空。

他試圖尋找這道聲音的來源,可神祠山太大,風也很大,漆黑的花兒隨風搖曳,嘩啦啦盪漾出一副傾塌破滅的枯寂美景。

殘碎的連結中,再次盪漾出褚靈的聲音。

“井……”

顧慎來到了神祠古屋裡的那口井前。

他緩緩低下頭。

千百年,神祠山枯敗,秩序崩塌,可山頂小屋並未腐朽,而這口小井……也從未乾涸過。

按理來說,這裡的一切生機都已經泯滅。

生靈寂死。

百年陰暗。

不會有日出,不會有月輝……所以哪怕真的在很多年前,有人修建了一口井,此刻也應該荒廢,連青苔都沒有辦法在這種環境中生長。

可……偏偏這口井中,有水。

而且異常清澈。

顧慎可以一眼就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

而下一刻,水中的倒影,似乎變得模糊了起來。

清晰可以見底的井水,開始變得混沌,變得深邃,彷彿在水面之下,還連結了另外一座未曾展露過的世界。

腦海中的聲音,也在此刻變得清晰了一些。

“顧慎……我看到了一口井……”

坐在零零么中的女孩,神情有些惘然。

她捧著古卷,有些無措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空間似乎不再穩定。

自己的雙手時而凝聚,時而頓錯成無數破碎的程式碼。

眼前的世界也變得混亂起來,車廂被延長,空中漂浮著無數遊離的程式碼,以及無數破碎的邏輯,彷彿有人打碎了一面鏡子,於是一個世界變成了千萬個割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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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隨著破碎的鏡面緩緩修補。

她眼前所有的資料,好像都消失了。

全部的意識……接入了一個唯一的“埠”。

褚靈抬起頭。

眼前不是平穩行駛的車廂天花板。

而是……一口幽長的井。

她在井下。

顧慎在井上。

兩人之間隔著一層薄薄的水。

兩個世界,精神與物質的世界……彷彿在這一刻,短暫的連通了起來。

褚靈聲音惘然,不敢置信:“我好像……看到了你。”

顧慎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那就伸出手。”

褚靈緩緩伸出手。

井上的顧慎。

也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