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正午,風雪再起,天空中嗚嗚陰風怒號。

酒坊門外,李修元牽了馬兒,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心道風雪夜歸人,這天還沒黑,眼見自己就要提刀砍人。

皇甫青梅想了想問道:「要不,我跟你一同過去?」

「不用。」李修元冷冷地回道:「我只是路過而已,有烏鴉陪我就好,如果那真的是佛,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飛身上馬,往風雪中而去。

酒坊門外,李秋水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笑道:「好些年不見,我這弟弟變得更加冷酷了許多啊。」

「那也只能說明,這世界負心的人太多了一些。」

皇甫青梅冷冷地說道:「大姐我們也是一樣,倘若去了登天之路,要比李修元更狠。」

定安城的雪勢不如府城那般兇猛,卻依舊有雪花紛紛灑灑地落下。

定安城的大街小巷一時間也銀裝素裹,只有遠處時不時從屋頂冒出嫋嫋的炊煙,證明這裡不是一座死城。

一路踏雪,李修元遠遠看見一座高臺搭在城主府處的路邊。

高臺山下的木板掛著冰凌,三丈高臺上搭著一個木棚,顯然是為了替在上面做法之人遮擋風雪。

高臺上香爐裡燃燒著刺鼻的檀香,渾沒有一絲寺院裡的莊嚴,而有一種詭異的氣息,就像是……

還沒等李修元說出心裡的懷疑,在他肩膀上的烏鴉在他耳邊輕聲嘀咕:「那上面的傢伙是惡魔!」

曾經入魔的烏鴉,自被菩薩揮手治癒了之後,便有了一種特殊的本能,只要看一眼,或是嗅一嗅。

便能看清身邊的魔氣,雖然它還看不清惡魔的本體。

這卻是李修元最為得意的事情,畢竟烏鴉以後會一直跟著他前往,身邊能有一個清醒之人時刻提醒自己,這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

一百多名穿著盔甲的城主府護衛,守在高臺的左右,任由雪花飄在自己的身上。

而看在李修元的眼裡,這些護衛純屬沒事找事。

在城主府外搭這樣一個祈福的高臺,誰敢來犯?除了像自己這樣不怕鬧事的人。

想想,蠻荒應該沒有吧?

遠遠地,李修元跟高臺上杵著如一個殭屍般的西門孤星打了一個招呼,讓他立刻滾下高臺來見自己。

原本就跟殭屍差不多,已經沒了自己神智的西門孤星頓時一激靈。

低頭遠遠望去,看見了白衣黑馬的李修元,正在數十丈外冷冷地望著他,當下嚇了一跳。

與不說話,看了一眼那低頭誦經的和尚一眼,悄悄地下了高臺。

像一陣寒風颳到了李修元的面前,還沒等他開口,李修元便已經下了一道指令……

西門孤星這才醒過神來,看著他問道:「這麼說,你已經見過公主,回過酒坊了。」

烏鴉不耐煩地跟他說道:「快去,把人支開。」

西門孤星這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搓著雙手回道:「你來了,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說完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走到高臺之下,跟一個護衛的首領吩咐起來。

這傢伙遠遠就看到了打馬而來的李修元,卻沒料到這傢伙竟然是公子的朋友,而且接下來怕是要上演一出大戲。

然而事態的發展,正是他們這幫護衛願意看到的事情,因為這裡的護衛誰都感覺到有一股不對勁的氣息。

當下也不說話,只是揮了揮手,一百多護衛立刻打起精神,悄悄地遠離了高臺,往風雪中隱匿而去。

連著自己的角馬,李修元也讓西門孤星牽走,讓烏鴉跟著西門孤星一起隱匿於漫天的風雪之中

他沒有說話,而是踩著一地的積雪,在高臺四周行走,就像當年那個冬天,他初悟符道還算不上真正的神符師那樣。

所以他再次來到這風雪之中,把自己變成了一道風雪。

想著在長城的小院裡,陳姍姍看著手裡的書卷,跟他請教:「我的精神,真的可以變成紙上的符文?然後讓這一方天地聽懂嗎?」

「一個人的精神原本沒有力量,只有凝聚了天地之意,才會將你心裡想象的那一道力量,藉助天地之力,顯現出來。」

這是李修元的回答,看著這個師妹說道:「你只差最後的領悟,領悟這天地之力,同時,讓天地看懂你手裡的那道符。」

陳姍姍問道:「這是一種自信?」

李修元靜靜地說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如何讓天地相信你具體那個超凡的力量,如何跟天地借來那一道力量?」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是因為人跟草芥一般,實在太弱了,當你明白這個道理,站在跟他一樣的高度,便能讓他聽懂你的道理。」

李修元看著她繼續說道:「老師曾經說過,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道符,只是人太過弱小,所以天地直接將你無視了,不過,你可以先把自己變得強大。」

從那一刻,陳姍女嬰明白了一些什麼。

所以,李修元放心地離開了長城,在他看來師妹已經明白其中的道理,剩下來就是明悟了。

而明悟,只是時間的問題,跟她的修為無關。

就像當下的李修元,他站在這裡便是一道符;當他圍著這三丈高臺行走,實際上就是在寫一道符。

就像他當年不分白天黑夜,在定安城的大街小巷,用雙腳花了一個冬天,踩下了一座又一座的大陣一樣。

今日,回到定安城的第一天。

他決定在城主府外,再寫一道符,一道平安符。

三丈的高臺之上,漫天都是那隱於風雪之中,看不清面容,一箇中年和尚誦經的聲音。

那並不高的木棚,為和尚攪了把黑傘。

讓他可以跌坐在高臺上,無視這漫天的風雪,也可以無視這一方世界的天道,因為一把黑傘替他遮住了天。

於是,他可以誦經給這一方世界死去的亡靈聽,也可以誦給高臺下的那些護衛,還可以誦給他自己聽。

只是這些聲音,聽在李修元里耳裡如同來自深淵之下惡魔的呼喚。

這不是招魂,倒像是大魔王在那魔樹下的祭壇邊,要獻祭整個黑巖城的生靈。

當下,高臺上的和尚每唸誦一句經文,李修元便在風雪中踏下一步。

雖然他心裡的有些人已經死了。

但是,依舊如同那夜空中的星光,如同長夜裡的燈火,一一展現在他的眼前。

因為李修元的到來,一百多護衛和西門孤星連著烏鴉和角馬都消失不見。

只有高臺四角如木頭一般,跌坐在上面的幾個僧人,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

像是為那唸經祈禱的和尚護法,又像是被如惡魔一樣的和尚定住了魂。

天空中的雪花緩緩飄落。

往天地間冷冷地飄落,不帶一絲的感情,將李修元變成了一個雪人。

高臺上的中年和尚臉色蒼白,沒有一絲紅暈,顯得有些詭異,按說像和尚這樣的修為已經無懼風雪。

看不清面容的和尚並不著急,他的眼裡無它,只有這漫天的風雪。

他看不到高臺下的少年,因為這個時候,李修元把自己化作了一朵雪花,一道符文。

老師鬼谷子用了一生的光陰,只是為了得到這一道符,而他當

年在定安城中,已經將這一道符烙印在了這一座城中。

高臺上的中年和尚高呼一聲,吐出一口白霧。

手裡拈了一朵蓮花,蓮花隱於風雪之中,不知道是皚若白雪,還是暗似黑夜。

他在唸誦佛門那一卷往生的佛經,企望這一方死去的生靈可以早日脫離苦海,早入輪迴。

他也在唸誦深淵下最邪惡的魔文,要用一方世界的風雪,獻祭更多的生命,給他正在以眾生之力,祭煉的那一爐魔丹。

雪霧裡的李修元在書寫,在風雪裡書寫,一道力量透過這厚厚的積雪,在這一片沉默的大地上書寫。

將他想在的那一道符文,烙印在風雪下那些青石板上。

用來自人間的凡人之力,用來自九天之上的聖人之力,在定安城主府前,留下一道可以傳世百年的符文。

這是定安城今年入冬以來,下的第一場雪。

也是這些年來最厚的一場雪,往年,像定安城這樣的地方,只會下幾場小雪。

自從當年李修元離開之後,這裡便沒有下過如此大的風雪。

坐在醉生夢死酒坊中,李秋水望著門外紛紛揚揚的雪花,幽幽地嘆道:「那一年,我跟小紅在這十里長街,在那湖邊,撿了很多、很多的錢。」

皇甫青梅望著被白雪覆蓋的街道,喃喃自語道:「城主府外,究竟是佛還是魔?如果是魔,那山上的寺院呢?」

在她心裡,城外二十里地那山上的寺院,還是李修元讓她資助修建的。

若那寺裡住著魔,那麼,她豈不是引火燒身?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李秋水淡淡地回道:「公主可別忘記當年那事,當他們逼死那對男女的時候,或許魔已經進到了那寺院裡面。」

皇甫青梅一聽,頓時怔怔得說不出話來。

當年,當年那對至死不渝的男女,可是從修羅戰場回來的英雄,沒想到,最後卻雙雙死在定安城。

李秋水靜靜地說道:「我那弟弟修的是佛法,他跟我說佛法講的是因果,惡念惡果,開花結果……」

李秋水沒有責怪皇甫青梅的意思,畢竟那事跟她也沒多大的干係。

可是,這個道理她卻要說出來,讓她明白,當年府城的大人,定安城主府裡的大人做下的是因。

或許,今日定安城面對的一切,就是那苦果。

今日,這一道寒風夾著漫天的風雪自北方來,自遙遠的府城而來。

就像當年的一些命令,也來自遙遠的府城,最終害死了兩個自修羅戰場上歸來的英雄。

看在李秋水的眼裡,十里長街就像是蒙著一塊白色的布,在很多年以後,為死去的人悼魂。

忽然之間,風雪之中出現了一串腳印。

這塊慘白慘白的白布,為死人哀悼的白布,眼見就要染成一片十里血紅的顏色。

就像多年前的風雪之夜,定安城多了一串腳印。

然後十里長街十里金箭,多了數以萬計的亡魂一樣。

靜靜地看著面前的皇甫青梅,李秋水喃喃說道:「今日的十里長街,跟當年一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