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按照規矩,我應該請人類迴避。”趙之言慢條斯理地說道,在找最後的機會給杜正一製造不痛快,順便保持住對關歆月的不屑一顧。

“如果你要跟我說話,”關歆月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她堅定地站在自己家客廳的中央,“就對著我的臉說,不要表現的好像我是他們兩個的寵物狗一樣。”

“用得著這樣嗎?”羅奇在一旁慢條斯理地說道,彷彿在故意模仿趙之言的腔調。“你能不能不要表現的好像個不讓老婆上桌吃飯的鄉巴佬一樣?她是法師的孫女,所有法師家庭裡的人類都跟委員會訂過緘默契約。”

“緘默契約總是可以被邏輯繞開的,尤其是他們家的法師都已經死了,束縛她向人類社會保持緘默的力量已經差不多都消失了。”趙之言被懟得落了下風,羅奇比杜正一更牙尖嘴利,北方學院連一點傳說中的豪爽氣都沒有。他惱火地咬著嘴唇,把希望著落在杜正一的身上。

杜正一本來神遊在外地半聽著他們為這事爭論,直到屋裡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他彷彿才回過神來。

“我剛才正在想,”他微微一笑,“如果關毓山現在還活著,有沒有人敢把他的小孫女從自己家趕出去?要是沒人敢的話,就算了吧。”

屋子裡徹底安靜了下來,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動作,直到關歆月突然轉頭走到一張椅子旁,用力地坐下,抬起頭來。

羅奇輕輕地撥出一口氣,他放鬆地看了看關歆月,又把目光放在杜正一的身上,盯了他一會。

趙之言猛地轉回頭去,一言不發,手指在扳指上摩擦了一下,一簇閃爍的古老符號爆炸一般奔湧出來,在他們之間的空氣中旋轉著。

羅奇吞嚥了一下,期待地望著那團暴風驟雨般旋轉的符號。

古老的符號聚合在一起不斷縮小成幾乎分辨不清的點,背後的魔法鼓盪著它們,點湊在一起變成面,二維又拉伸為三維,接著一個老人的幻像出現在他們中間。

頭髮花白,身材瘦削,身披一件儀式長袍,繫著葛布腰帶,腰間垂著典禮玉佩。他從容地站在幾人中間,面容平靜,眼神深邃,宛如復生。只是一些細小的文字追隨在他的周圍,顯示著他的姓名履歷生卒年月,揭示著他已經逝去的事實。

羅奇以前只見過他的照片,現在看照片沒有拍出他的神韻,站在屋中的逝者生時定然是個很有派的老頭,跟他聽說的酒鬼形象有些對不上。不過這幅存影可能發生在許多年前,那時他的生活還沒有支離破碎。

關歆月沒有想到法師的影像會以三維投影的形式出現,突然看到她爺爺出現,她的身子劇烈地抖了一下。

趙之言打了個噴嚏,不理會小姑娘的情緒,裹緊了身上披著的毯子,“關毓山,擁有三個一級法師執照,享受大法師特別津貼。”他又打了個噴嚏,捂著鼻子接著說,“最高委員會一級執行法師,還是終身制的,所以是個大師。至於成就跟……履歷嘛,你們覺不覺得這部分有點平庸?我猜他有很大部分生平屬於機密範圍,杜六,你知道嗎?”

他故意輕佻地向杜正一發問,杜正一隻是搖搖頭,“就算我知道我也不關心,說說他子女的事吧。據我所知,事情的導火索可能是他的女兒和女婿。”

“確實。”趙之言做了個手勢,符號在空氣中漸漸彙集出另外兩個人的形象。

他們站在了老者的身旁,女的略微垂著頭,看起來含蓄內斂,男的表情極其豐富,彷彿在來回打量了屋中的幾個活人。羅奇暗暗想到,存影總會記錄一些人的本質特點,從直覺上來說關家的這對夫婦好像不太適合在一起。他看了一眼關歆月,她神色間略帶厭惡,避開來不看她的姑父。

趙之言在那邊說道,“關雅,關毓山的女兒,六所的一個計演算法師。”

羅奇發出一聲咕噥,“那很厲害。”

趙之言朝他點點頭,“是的,很厲害。男的叫陸承志,關毓山的女婿,做一些珠寶生意。呃,你們懂得,兩邊的生意都做,在普通人類這邊他是個玉器商,在咱們這邊他販賣各式各樣的能量水晶。”

他剛說完,漂浮在空中的符號就再次彙集出幾個模糊的人形,“他們的女兒,陸歆辰,今年應該開始讀大學,但是失蹤了。”

隨著他的這句話說完,一個精靈般的女孩子出現在客廳裡,俏皮地展顏一笑。她的頭髮有齊腰那麼長,髮梢是粉色的。她繼承了父母大部分的優點,又進行了完美的發揮,無論是相貌還是氣質都很招人喜歡。趙之言砸著嘴說了一句,“可惜了,生死未卜。”

羅奇還來不及多想,又一個女人就出現了。她大約不到三十歲,大眼睛尖下巴,長著一張羅奇無法分清的網紅臉,身形苗條,中等身高。“齊悅,原名齊小麗。這個人需要重點說一下。她是本村人氏,在城裡的診所當護士,懷疑跟陸承志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在關雅去世之前,一度對關雅糾纏不休,甚至有跟蹤關雅的行為,懷疑與關雅的死亡有直接或間接關係。”

“也就是說,你們也懷疑這個女人是這一系列事件的直接原因。”杜正一說道,用的是肯定句。

“是的。”趙之言說,他抬起頭跟女人的影像對視了一下,女人不住地理著自己的頭髮,天真地眨著長長的假睫毛。趙之言搖搖頭,這個女人可能並不合他的胃口,他面帶困惑地說,“老實說,我不知道陸承志怎麼會迷戀上她?可能是老房子找了火,難以自制。”

“那跟我們沒關係。”杜正一不感興趣地說道,“關雅死的時候應該有完整的調查報告,調查在關毓山的監督之下,調查報告應當可信吧?”

羅奇聞言又看了他一眼。

“對,”趙之言答到,“可即便是關毓山坐鎮,動用了我們的大法師和人類的知名法醫,也沒能找到任何關雅非正常死亡的線索。如果關雅就是心臟病突發死亡的,那人有旦夕禍福,這倒也說得過去。只不過關毓山一天也沒有相信過這一點,他跟他女婿,還有他女婿的那個小姘頭,算是從此結下了樑子。”

“你的意思是,你們能夠確定陸承志的死亡原因跟關毓山有關?”杜正一問道。

“陸承志死於一場煤氣爆炸,但他其實是被炸傷後摔死的。”趙之言說道,他又迅速在空中生成了一些三維畫面。一棟人類小區的頂樓,山牆上有一片焦黑的破損痕跡,三維畫面從幾個角度展示了那個破洞。

“這是陸承志在城裡的房子,煤氣管道的爆炸點靠近這側山牆,事發當時他應該就在這面牆附近,爆炸之後受了重傷,從七樓破損的牆洞裡摔出去,掉在一樓的水泥臺上,當場死亡。”

杜正一對著畫面皺起眉頭,“這看起來有點像被空間扭曲魔法打出去的。”

“對的。”趙之言點點頭,“但其實不是,的確是煤氣爆炸。我們實地檢測了,沒有任何能量殘留的痕跡。警察的調查結果也認為是煤氣爆炸造成的死亡,懷疑當時陸承志靠在櫥櫃上點了根菸,然後——嗙!”

趙之言比劃著爆炸的當量,眼神粘稠地緩緩掃過死亡現場。羅奇的注意力從資料上移開了,他默默地觀察著趙之言,他看得出死亡對趙之言有吸引力。

“兩起死亡都跟法師沒有直接關係。”杜正一沒有注意到,他的注意力幾乎都在眼下的推論上,他思索著總結道。

“但有個經驗豐富的刑警認為這是謀殺,最後還查到了關毓山的頭上。不過,關毓山有不在場證明,有人證明在煤氣洩露那個時間段內,她一直跟關毓山在一起。”趙之言勾起嘴角笑了笑,略偏了頭過去,不懷好意地看著關歆月。

杜正一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也望向了關歆月。

“怎麼?”關歆月戒備地說。

羅奇回過神來,也有點拿不定主意,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問她,“是……真的嗎?”

“當然,”關歆月瞪了他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傲慢語氣說道,“我從來不說謊。”

“姑奶奶,”羅奇吞嚥了一下,“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謊話連篇!”

“你不也一樣謊話連篇?”關歆月立刻說道。

“兩碼事吧!”羅奇說,“你當時真的跟你爺爺在一起?”

“沒錯!”關歆月惱怒地叫道,“因為我知道,我爺爺就算恨死他了,也不會殺了我姐姐的親生父親!”

羅奇退縮了一下,在一陣安靜之中,杜正一也匆匆轉開了頭。

“好吧,”趙之言把話題收了回去,“我們再說關毓山的死亡情況。自從他女兒不幸去世以後,他酗酒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而且性情大變,跟家人發生了不少矛盾。很快他的妻子就經常到她兒子那裡住,關歆月本來就在父親家裡住,對吧?所以能確定的最後始終陪伴在大法師身邊的人,只有他的外孫女陸歆辰。這是老故事了,就跟所有跟人類在一起的法師的結局一樣,最終免不了要分道揚鑣。所以,當關毓山死亡,外孫女同時失蹤之後,這家裡就一個法師都沒有了,當然沒有人能及時向委員會上報他的死亡情況。他的屍體進入了警察系統的處理流程,等到我們意識到關毓山死亡的時候,只能去看屍檢報告了,我想至少酒精中毒這個死因是可信的。但是我們的人到的太晚了,已經無法根據能量殘留來判斷事發當時有沒有別的因素。”

羅奇並不太把所謂的酒精中毒當回事,連關歆月都認為不可能,對麻江大夫的諮詢更是給了他更多的信心。

“我想就算你們到的早,也不會得出別的結論。”杜正一思索著說道。

“何以見得?”趙之言問道。

“這一系列事件很明顯是有共性的。”杜正一說道,“全都是沒有魔法干擾過的死亡,乾淨利落卻接二連三的死亡,滿滿的都是人類謀殺的味道,這是否暗示著……我們可能暴露了?”

羅奇的脊揹走了一層涼氣,他猛地轉頭瞪著杜正一。

杜正一看了他一眼,沒有明白他的意思,略過他繼續說道,“如果是情婦殺人,情婦在得到陸承志的時候就可以收手了。如果是關毓山殺人,他這個級別的大法師要殺死陸承志有很多方法,不應該留屍體給人去查,更不應該讓人死的這麼戲劇性。我假設我們目前能看到的所有人都是棋子,在他們的背後是否還有一個更大的組織在活動,試探著消滅掉我們這些散在他們種群中的異類?”

種群?異類?暴露?羅奇的心頭一陣驚慌,前天晚上那個詭異的法師黎緒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藏頭露尾表述出來的意思與今天杜正一說的何其相似。黎緒就曾經問過麻江,如果他們被人類發現了會怎樣,他說過人類有殺戮異類的天性。他的腦子在一陣混亂中無法立即理清,杜正一又說了下去,他連忙止住紛亂的思緒,繼續往下聽。

“距離我們上一次被屠殺不過幾十年的時間。”杜正一說道,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下意識地輕輕拍了拍,他的思緒似乎已經去得很遠了,說出來的只是有限的一部分。羅奇真希望自己能在他的腦子裡一陣亂翻,把他的全部想法和他不肯披露的資訊都翻出來。

“有道理。”趙之言說道。羅奇望過去,在他細長的臉上找到了明顯的滿足和贊同。說老實話,羅奇沒想到他會混得人模人樣,三年前他不過就是個模仿敗類的小癟三,那時候羅奇以為他連做執行法師的服役資格都不會得到。

那麼現在他是什麼?是一個成長了的迴歸到主流社會的正常男人,還是終於舊夢成真成邁進了焚蓮者的殿堂?

彷彿是感應到了他的注視,趙之言轉過臉來,瞥了羅奇一眼。他遲疑了一下,送給羅奇一個微笑,露出了森森的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