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氦氧深潛（下）

宋文彬和霍雨下水之後，一旁的其他幾個攝影師也跳下水中。雖然無法給宋文彬和霍雨提供支援，也無法進入深海進行拍攝，但導演還是讓攝影師下水，一方面能拍多少是多少，另一方面讓他們在二十米的平臺處等待，以防止意外的發生。

海水中，由於特製的帶配重的潛水衣，宋文彬和霍雨下潛的速度比過去潛水的速度要快很多，沒多久，他們就來到了二十米深度。

在這個深度，攝影師們停了下來。

但是水上平臺的繩索還在，那平臺的繩索直直的向深海處延伸，在漂浮著星星點點浮游生物的海水中一眼看不到盡頭。

下墜到三十米深的時候，速度減慢。宋文彬噴出一股氣泡，按了按身上的調節閥。身後的浮力調節裝置噴出一股氣流，深度再次下降。

漸漸的，宋文彬和霍雨下降到了四十米左右的深度，此刻他不僅感到耳膜在隱隱作痛，就連身上的關節都在痠痛不止。無處不在的壓力讓宋文彬搖動的腳掌也變得異常緩慢。

在基地訓練的時候，他從未來過這樣的深度，由於條件所限，基地很難挖出一百米深的池子，他們最多模擬的也只有在三十米深的池子裡模擬各種意外急救和吸氧過程。

可是當他們真的面對七八十米深海的時候，這種感覺已經完全變了。那深不可測的海底彷彿幽深的地獄入口，隨時準備吞噬來到此地的一切生物。

寂靜，壓抑，以及澹澹的恐怖。

就連一旁的珊瑚礁的形狀，也變得怪誕不經起來。

老天保佑，希望水底不要出現什麼超出他認知的怪物才好。宋文彬本能的心想，可隨後他又覺得這個念頭可笑，明明自己在霍雨身邊，怪物什麼的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宋文彬聽著耳畔的水聲，看向身旁的霍雨，這一看他愣住，霍雨原來也在看著他。

泡泡被接二連三的吐出，隔著厚厚的面罩，宋文彬居然看見霍雨的眼中，有一絲無法掩飾的不安。

原來她也會不安嗎？

宋文彬心想，他還指望自己能在她身上找一些安全感呢。

一瞬間的念頭卻讓宋文彬有些恍忽。

行走了四個國家，帶印尼已經有五個國家了，他好像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身邊的這位雨哥哥，實際上是一個比他年紀還要小一歲的少女。雖然她很能打，雖然她可以十五歲就拿到歐錦賽的冠軍，但她畢竟是一個年僅24歲的女性。

24歲。

他直播時遇到多少個24歲的女生。

在如今的時代，真的有一個女生可以像霍雨這樣做到如此地步嗎？

這麼多年，是否自己對身邊的人太過苛責了一些呢。

一瞬間，宋文彬心念電轉。在深海無聲靜謐的擠壓下，他的每一個念頭都成倍成倍的被放大。

他轉過頭，不再看霍雨。

霍雨看著宋文彬轉過頭去，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輕拍自己的手背，她低頭看去，發現宋文彬居然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輕拉住了她的手。

那個動作非常細微，細微到甚至連她都一陣恍忽莫名。

這傢伙，究竟在做什麼呢？

宋文彬拉了拉霍雨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這裡雖然是深海，但也只有七十米深，遠遠沒有到哥斯拉或者海綿寶寶出沒的深度，對於這種程度的恐懼，宋文彬尚且能夠剋制，他希望能夠讓霍雨也安心一點。

不過也只是拉了一下，他就鬆開了。

他覺得意思到了就夠了。

伴隨著深度的降低，周圍的壓強愈發可怕，更可怕的是光線此刻也變得非常暗澹。清晨的光線本就十分微弱，在下潛了五十米之後，更是變得若有若無。

好在宋文彬早有準備，他轉過身，看著霍雨，在她肩膀上找到一個開關。開關被按下，兩道刺目的光芒從她潛水服肩膀上的射燈中照了出來。

開完燈之後，宋文彬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霍雨點點頭，幫他也按亮了開關。

開啟照明，宋文彬打了一個暫停的手勢，他決定暫時緩一緩，此刻周圍的壓強已經非常巨大了，他明顯能感覺到霍雨剛剛在給他開燈的時候，手臂非常沉重。

霍雨點點頭，兩人沉默的懸浮在五十米深的海水中，緩緩搖動腳璞，抬頭看，上面看不到頂，往下看去，最後的二十米也看不到底，異常昏暗。

水下更無法交流什麼，他們只能默默的吞吐的氦氧，緩解著生理上強烈的不適感。

緩了一會兒之後，不適也並沒有好多少，倒是氧氣消耗了不少，宋文彬決定不再消磨，他對霍雨打了個繼續下潛的手勢，霍雨比了個ok。

宋文彬轉過頭去，繼續向下。

然而下潛之中，他的手掌中多了些什麼。

那個放在他掌心的東西，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忐忑，卻又理所應當的默契。

起初，宋文彬有些不明所以，隨後便感到身體一陣僵硬。

這份僵硬並非來自深海的壓力，而是源自其他的內心。

他不敢回頭看那手掌裡多的東西，因為在這海底深處，唯一的觀測者，就是他們自身，唯一的記錄者，也只有他頭頂的攝像頭。

他不敢讓自己的攝像頭拍到那一幕畫面，可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將霍雨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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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深不可測的海底，在這寂靜無聲的地帶，他毫無疑問的認識到一個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事實。那就是他們唯一能夠依靠的，只有彼此。

好在這裡沒有粉絲，沒有其他的觀測者，亦沒有直播和人設，只有心跳在他的胸腔中，如此清晰的跳動，那最原初的心跳居然讓宋文彬短暫的忘記了周遭正在不斷變大的壓力。

他面無表情，一手牽著霍雨，一手輕輕搭著繩索，頭朝下搖動腳璞，和霍雨一起垂直降落於深海之中。

左手的熒光腕錶上，深度依然不停降低。

50米....

52米....

54米....

57米....

60米....

這一切好像突然在某個時間點變得很自然，變得沒有絲毫滯礙，好像他們此刻行走的並非是六十多米深的海底，而是某個安靜漆黑的公園。

深海帶來的暈眩加重了這種自然，自然到宋文彬甚至忘記了自己在陸地上的身份，只有偶爾想起的時候，他嘗試著鬆開手，可是手已經被牢牢抓住。

最後十米深的海底似乎很漫長，卻又好像很短暫。

當光斑照射在海底，宋文彬的大腦都是暈暈乎乎的，可明明自己的身體裡已經充斥著氦氣，又如何會氮醉呢？

好在落地的一刻，霍雨及時鬆開他的手掌，讓他心底的複雜消退。她來到宋文彬面前，迫不及待舉起手掌。悄無聲息，但是激動。

宋文彬讀懂了她的眼神，默默的和她擊了一下掌，看似順從，實則勉強。

擊完掌，霍雨把手放在攝像頭前，比了一個ok的手勢，豎起了大拇指。

頓時，耳塞內傳來悠長而顫抖的嘆息。

岸上的蘇緹娜長出一口氣，幾乎是熱淚盈眶的說道：“太厲害了，宋大哥...霍雨...太厲害....太厲害了...”

滋滋電流聲傳入宋文彬耳中，他並不能回覆蘇緹娜什麼。

如此艱難的下潛，如此高昂的成本，如此巨大的風險，在水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異常寶貴。

在這片巨大未知的深海中，宋文彬不敢耽擱，他壓下心頭那絲異動，迅速恢復了理智，將金屬探測器對準地面，緩緩的遊動搜尋起來。

七十米的深海中，早已聽不見多少聲音也看不見什麼光亮，灰色的沙礫也沒有太多生物，只有咕冬咕冬的氣泡從他的面罩下湧出。

滴…

滴…

滴…

探測器從異常昏暗的沙礫上掃過，掃過那些看似有凸起的地方，卻無法得到任何反饋，只是偶爾會驚跑一兩隻在深海潛伏的尤魚。

頭頂七十米開外的神行太保號船艙內，醫生和潛水團隊坐在電腦前，密切注視著電腦上的血氧引數和心跳速率。

而蘇緹娜則在一旁，眼睛瞪的大大的看著宋文彬和霍雨隨身攝像機實時傳回來的畫面。七十米深的海底是那樣昏暗，卻又是那樣的貧瘠，貧瘠到她不止一次的懷疑自己的判斷。

滴滴….

滴滴….

滴滴….

一陣探測器有規律的聲音讓蘇緹娜再一次繃緊神經，她不知道這已經是這些天第幾次繃緊神經了，在過去的十天之內，她每次興奮換來的都是失望。

而這一次在70米深的海底，事情會發生轉機嗎？

那個引發探測器鳴叫的東西被挖出來。

又是一個鏽跡斑斑的銅鉤。

盯著那個金屬掛鉤看了一會兒，蘇緹娜感到巨大的氣餒，她的身體緩緩鬆懈下去，她搖搖頭，強行鎮定道：“這是歐洲商船上的掛鉤，近代的產物。”

……

海底七十米，宋文彬看著手裡的掛鉤，心裡並沒有多少意外，這些天，這種事沒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

將掛鉤放進腿邊的袋子裡，他繼續拿著探測器在海底不斷掃描。在如此深海中，手臂和大腿的活動變得異常艱難，地面上一個普通的轉身在這裡都需要消耗巨大體力，只有在順著海底洋流的時候，他的活動才會輕鬆一些。

一邊尋找，他還要關注著腕錶上的氦氧刻度和潛水時間，如果壓力減半，他們就要立刻退出搜尋，否則，內部的壓力一旦不足，深海的壓強便會讓他們迅速窒息。

霍雨一直跟在宋文彬身後，將探測器在水底慢慢掃過，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去尋找，能夠見到的東西無非只有三種。

白色垃圾，漁網魚鉤，以及一些工業殘片

一個小時後，甚至還不及多失望，耳機裡便傳來團隊醫生焦急的催促聲。

“時間到了，快點上來。”

宋文彬在攝像頭前比了個ok的手勢，對霍雨點點頭。兩人用手臂擠壓身體兩側的氣囊，bcd裡的氣體立刻開始膨脹，提供了大量的浮力，兩人迅速向上飄去。

但現在他們誰也不敢太快，過快的壓力差變化會使得身體造成巨大的負擔，他們必須留出大量時間在上浮過程中。

僅僅上升五米，宋文彬就按住了洩氣鈕。洩出部分氣體，停止了上浮。霍雨同樣和他面對面的看著彼此，右手按著他的肩膀，左手拿著排氣閥，和他保持眼神接觸。

這是他們在基地裡訓練很多次的內容，必要的對視可以讓他們在上升時有足夠的速度作為對照，不至於上浮太快導致生命危險。

停留了一分鐘之後，他們繼續上浮。

bcd不斷的膨脹，又不斷的洩氣，讓他們在這片深海中走走停停。

升到三十米左右的時候bcd裡的氣體已經接近告罄，他們停在了三十米深的地方，開始進行長時間的停留，好讓身體從高壓狀態逐漸適應轉變。

這一次，兩人足足停留對視了五分鐘，他們才繼續上浮，來到二十米的時候，一旁的攝影師趕緊來到他們身邊，在他們身旁緩緩遊動。

然而越是接近海面，宋文彬卻越是感到兇險，儘管已經做足了準備，但如此巨大的壓力差還是讓他口腔中充斥著血腥氣味，他明顯感到自己的牙齦正在出血。

於此同時，他的呼吸也因為氧氣瓶內的壓力減小而變得困難。一旁的霍雨也不好受，此刻她幾乎把兩隻手都搭在了宋文彬的肩膀上，姿勢看起來有那麼一點曖昧，但也暴露了她此刻的無力。

艱難的在二十米處呆了五分鐘，兩人在同行攝影師的幫助下，上浮到了五米的深度。在這裡，宋文彬的鼻腔內也開始湧出一絲鮮血。

果然他的身體還是沒辦法那麼適應如此巨大的壓力變化，在五米深的水底又呆了五分鐘，直到氧氣瓶裡的氧氣快要用完，宋文彬和霍雨才艱難搖動腳璞，向上游去。

剛剛露出水面的一刻，宋文彬就感覺耳鳴，暈眩，頭疼，四肢無力，眼前一片漆黑。這種感覺他還是第一次在潛水學校下潛三十米深才會出現。

好在一旁的醫療團隊早已待命，他們迅速乘著皮划艇趕來，將生理和心理都已經到達極限的兩人拖上了船，返回了一旁的三寶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