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一千零一夜（四）

宋文彬坐在冰裂隙邊哇哇的哭著，哭著哭著他卻感覺頭上有點癢，眼前有什麼白色的絲線正在飛舞。

他抽噎著抬頭看去。

卻看見一張蒼白的臉正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

是看著嗎？

是，但不完全是，這傢伙眼睛依舊是閉上的。可那個姿態，那個動作，分明是看。

不過無論她是不是在看，宋文彬都停止了哭泣。

毫無疑問，這個穿著羽絨服，站在他身後，低頭彎腰看著自己的傢伙，正是蘇緹娜。

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過快，從死到生的一瞬間，正所謂劫後餘生也不過如此。

他呆呆看著蘇緹娜。

在漫長的枯燥北極之中，在某個不起眼的瞬間，他竟可悲的發現這個傢伙如此重要。

巨大的喜悅包裹著宋文彬，他幾乎就要衝上去抱住她，可還沒等他將衝動變成行動，那喜悅就變成了惱怒。

蘇緹娜並沒有落下冰窟窿，可是這些腳印又是怎麼回事？？她為何又會站在自己身後？？

惱怒又變成了羞恥，他想到剛才痛哭流涕的瞬間，只覺得萬分抗拒。這算什麼，厭女的我竟然為了女人而哭泣？？

他飛速的擦了擦眼角的冰稜，咬牙切齒的問：“蘇緹娜…你在這裡做什麼…”

無應答。

閉目的人緩緩伸出手，帶著某種堅定且不容抗議的態度，不由分說將他抱住。

“寶寶……”

閉著眼睛的蘇緹娜喃喃道。

宋文彬羞惱奮力扭動著掙脫了她，喘息抓著她的胳膊：“鬧夠了沒有，快點回去！

你知道你有多讓人不省心嗎？”

蘇緹娜輕飄飄被推開後，宋文彬又害怕她掉進冰窟窿，嚇得趕緊又去抓她：“別動！”

但蘇緹娜搖搖晃晃躲開，她依然踏著那晃盪的步伐，在冰裂隙邊晃了起來。

宋文彬看著她這令人費解的動作，剛剛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先前他掉進冰窟窿的恐懼還歷歷在目，那是得虧霍雨也在附近，這會蘇緹娜要是掉進去了，霍雨可不在附近了，況且…這冰裂隙可比之前的大多了。那裂開的冰面裡面是深不見底的幽暗藍色，那是深達6000多米的海盆，裡面還會傳出莫名的轟隆隆聲，如同地球正在呼吸一般。

“你做什麼….快點回來！

”

宋文彬弓著腰，再次把手伸向蘇緹娜，試圖把她從那危險的冰凍裂隙邊拉開。

她卻微微一晃躲開了他的手，讓宋文彬拉了個空。

宋文彬愣住，他看著自己的手，先前蘇緹娜正對他，躲開還能說過去，可現在明明蘇緹娜是背對著他，卻能悄無聲息的躲開他。

不信邪的他又伸手拉了幾下，可是毫無疑問，這幾下也被完美的躲了過去。

這下宋文彬真的驚呆了。

“咯咯咯….”

躲避中，那個搖搖晃晃的身影竟然笑了起來，笑聲快樂中帶著澹澹的調戲。

宋文彬胸口劇烈起伏，他才不管這傢伙是練了什麼邪法，只是焦急的催促道：“蘇緹娜，快點回來….別亂晃了…..”

蘇緹娜慢吞吞的側過頭，看著他。

宋文彬也能覺察到對方在看自己，可眼睛是閉上的，她究竟是拿什麼東西在看自己呢？

隨後，那張臉上，緩慢的露出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隨後，宋文彬就看見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只見蘇緹娜迎著呼嘯的寒風在冰裂縫邊上走動起來。一邊晃還一邊張開雙臂，飄飄蕩蕩的猶如憑虛御風的仙人一般，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

她踩著自己的腳印，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後退的時候完全不會有一點差錯的，完完全全的踩在自己先前留下的腳印裡。

那步伐凌亂無序，完全沒有人類的特徵，好像前進後退，正著走倒著走對她來說完全沒有分別。

然而那凌亂中卻有著某種奇特的美感，舞蹈一般，她在冰裂縫邊搖搖晃晃，搭配上那白色的頭髮，如同雪地裡精靈，她踩著那些腳印，時而遠離裂縫，時而又離它極近，有時候離冰裂隙近的時候甚至不過幾公分。

宋文彬看呆了，一句話都不敢說，膽顫心驚，匍匐在地，小心翼翼看著她，生怕嚇到了她。

雖然但是……但是他也能看出，這傢伙，此刻竟然很快樂，而且很享受……

面對如此詭異的現實。

宋文彬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強行叫醒她？

那樣她怕是真的會掉下去。

不叫醒她？

那未免也太嚇人了。

正在宋文彬陷入兩難抉擇之際，突然，面前那個搖搖晃晃舞動的人又走了回來，摸上了他的腦袋，夢囈輕喚道：“寶寶…”

宋文彬嘴唇蠕動，見鬼一樣看著她，不出聲。

“寶寶不說話….”她又囈語道。

零下三十度的冷空氣中，宋文彬甚至冒出了冷汗，這傢伙什麼意思，夢遊時還能和人說話嗎？

“你….你為什麼叫我寶寶….”

宋文彬試探的問了句。

老實說這種事情他也非常費解。

“你把我當媽媽，我為什麼不把你當寶寶…”

那個人的聲音虛幻，飄渺，雖然有著蘇緹娜的聲線，但卻又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覺。

宋文彬：……

無語了好一陣子，他才結結巴巴問道：“你…你…你是誰？

“我是我。”她回答道。

宋文彬不知道這話要怎麼接，他也不知道睡著了還能跟人交流是怎麼回事，但他也顧不得去想了，見對方可以交流，他顧不上丟臉，便說道，“那…..老，老媽…..你跟我回去好不好……那裡好危險…..”

“危險…..你是說……這個地形嗎…..？”

蘇老媽指著冰裂隙問道。

“不然呢…”宋文彬快要抓狂，在北極，還有什麼是比冰裂隙更危險的事物呢。

可她卻說道：“世界上並沒有危險這種事情….只有你認為的危險…..你認為的危險事情…..對我來說…..這裡很漂亮…..”

“日….你不怕掉下去嗎？”

“掉下去……唔……這種事情倒也不是沒發生過…….“她說道：“但是大概我隨時隨地又會滋生出一具身體和一個神智吧……”

宋文彬瞪大眼睛。

“怎麼樣？你覺得我這次捏的身體？”

她直起身，站在宋文彬面前，擺出一個妖嬈的姿勢。

宋文彬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詭異的對話，如此對話前幾乎令人發瘋。

“或許是這樣….可是那樣….我們的緣分也就到頭了….”宋文彬絕望的低語。

“你捨不得嗎？”

女人邁著輕盈的步伐，飄到宋文彬面前，腦袋在他臉旁晃了晃，神色一變，說道：“你還帶人來了？”

宋文彬被她突然的變臉嚇了一跳。

那笑意盈盈的臉一瞬間變嚴肅的時候，就像凋塑一般凜然不可接近，明明就在眼前，卻遠得不可觸碰。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

身後遠遠的傳來嘈雜的人聲。

“蘇緹娜，蘇緹娜，你在附近嗎？”

是衛寧他們，在一圈沒找到人之後，他們又順著腳印找了過來。

不知怎麼，在聽見他們的呼喊聲後，一直站在宋文彬身邊夢遊的蘇緹娜身體一歪，就要倒下，宋文彬眼疾手快一把摟住了她，將她按在自己身邊。

隨後，他拿出對講機，用對講機對衛寧說道：“別過來！

”

衛寧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在對講機裡問道：“厭，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我找到她了，你們去把車開過來，開到離這最近的地方，我馬上帶她過來找你們。”宋文彬說道。

衛寧離開後，宋文彬不可思議看著蘇緹娜，看著這個熟悉卻陌生的女孩，他無法理解，蘇緹娜是如何在衛寧他們找來之前就知道有人過來了。

“你怎麼知道有人過來了？”

帶著巨大的好奇，他問道。

癱靠在他肩膀的少女卻好像有些掙扎，她好像正在經歷什麼噩夢，眼皮跳個不停。

足足過了三十秒，她抽動的眼皮再度平靜下來。

她偎倚在宋文彬身邊，澹澹道：“我什麼都知道。”

宋文彬見她聲線還是夢囈的聲線，便挪開手掌，重複道：“你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有一隻北極熊在距離我們南邊五十公里以外的冰原上睡覺，我知道霍雨在北邊兩公里以外的出口等著我們，她已經在那裡等待我們很久了，我知道鮑利在車裡擦拭著他的鏡頭，我還知道我們腳下七十米的冰層下的洋流中有兩隻弓頭鯨正在旅行，它們要去哪裡呢，真是好奇呢……”她閉著眼睛呢喃道。

“你是認真的嗎…..蘇緹娜……”宋文彬震驚道：“這就是你做的夢嗎….”

可是少女卻落寞的低吟道：“沒勁…”

“沒勁…？”宋文彬覺得匪夷所思，“你究竟是什麼怪物啊……”

“我不是怪物，我和你一樣，我只是普通人類…….一個留級生…..”少女喃喃道。

你是留級生？這話題跳躍的宋文彬無法理解，你丫不是畢業了嗎？

這些話還沒有問出口，少女便自說自話起來，她夢囈道：“人類意識並非是進化來的，而是從夢境中來的…….在早期人類時期……我們都過著類似夢遊的生活，那時候一切資訊都會在夢中自然浮現，餓了就會夢遊去找食物，渴了就有夢遊去找水，那時候人類的意識尚未完全分開，在夢中就可以瞬息交流。

是後來我們厭倦了那樣的生活，為了挑戰自我，為了更多的樂趣，更多的挑戰，體驗更豐富的情緒，人類封閉了自己的那些能力……選擇了以更狹窄的肉體來面對這個世界。我只是忘了關閉這部分能力……就像……霍雨沒有關閉她體能的上限……可是我發現……還是關閉了更有意思……更有探索感……這樣……太無聊了……”

宋文彬：……

好在這些只是夢話，否則就這些話就足夠她被關到精神病院裡去了。

這時，對講機再度傳來衛寧的聲音。

“厭！我們的車開過來了，你把蘇老師帶過來吧。”遠處傳來引擎的轟鳴，衛寧真的是很迫不及待的冒險把車開過來了。

在衛寧的聲音傳來的一刻，那神秘莫測的夢遊狀態猶如照見太陽的露珠一般迅速消失，蘇緹娜身體立刻抖動了一下，嘴裡發出意義不明的都囔。

宋文彬見她一副快要醒的模樣，趕緊抓住了她胳膊，捂住了她的眼睛，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想來那不怕死的狀態的只能在夢中實現，若是真的讓她醒來，發現自己站在冰裂隙旁，受了驚嚇，天知道會不會抓狂。

顫抖了一會兒，宋文彬覺察到手指下的眼皮正在睜開，他小心翼翼的挪開手指。看見了蘇緹娜那雙熟悉而困惑的大眼睛正在看著自己。

“宋…宋大哥…？”

宋文彬聽著那柔弱的聲線，看著她有些迷惑的眼睛，知道這個姑娘已經醒了。

他看了看手裡的對講機，看來，這種夢遊狀態並不穩固，隨時隨地都會消失。特別是在聽見其他聲音的時候。

“我在。”他輕聲說道，

“我……在哪兒，我…..這是已經失控了嗎？”

蘇緹娜有些害怕的說道：“我，又做了什麼？”

“沒事，你什麼都沒做，我就在你身邊。”

宋文彬柔聲說道：“你很安全，現在，跟我回去吧。”

說著，他嘗試著把蘇緹娜攙扶起來。

“唔……”

蘇緹娜嘗試著站起來，剛站起身卻又身體一歪，倒在宋文彬身上。

“怎麼了？”宋文彬問。

“腳麻了…”

她帶著歉意小聲說道。

宋文彬不再多言，只是把蘇緹娜從雪地上拉住，背了起來，揹著她向回走去。

天空逐漸昏暗，白色的雪原上的煙霧讓這裡看起來就像是異度仙境，遠處等待的攝製組在少女剛醒的眼眸中時遠時近，看不真切。倒是身下的男人如此沉默且真實，她忍不住低下頭，用鼻子輕輕觸碰對方的脖子。

“宋大哥，極夜要來了…”

蘇緹娜在宋文彬後背小聲說道。

“我知道。”

“要是極夜來了我們還不能趕去極點，那我們就輸定啦。”蘇緹娜輕笑道。

“沒關係，早就輸啦。”宋文彬說道。

“輸就輸啦。”

蘇緹娜蜷縮在他的背上，發出有規律的布嚕布嚕聲，宋文彬側頭看了她一眼，她居然在朝他脖子吐空氣，魚一樣，吐得他很癢。見他看過來，她有些虛弱卻狹促的笑了笑，沒有停止吐空氣。

宋文彬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