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曹詡掃了眼落在瘸腿上的夕陽,笑問:“小郎君經開禧城數場廝殺,眼下剩有幾分氣力?”

不談買賣,反而提起此事,多少顯得有些主次不分。

沈鯉注視他的眼睛。

要說常人對曹詡的關注,多放在他那條瘸腿上,但少年郎察覺曹詡竟是丹鳳眼。

“為什麼要告訴你?”

“小郎君不必擔憂,在下只是個瘸子,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瘸子。”

沈鯉笑道:“如今一分氣力不剩,又如何?”

曹詡感慨道:“金剛龍象身名不虛傳,聽聞小郎君近些日子廝殺不斷,不提那本性好色如命的龐虎,南吳最擅碎金剛的魏節同樣死在小郎君手底下,算上開禧城那些高手,小郎君覺得究竟得何等的手段,方能補全缺失的命數?”

少年郎站在窗邊,望向落日隱於枝丫茂盛的林間,輕輕說道:“我一人將六么兄弟的八部天龍全吞了,便能活。”

“哈哈……”曹詡不禁哈哈大笑,“趙汝愚全程留意著你,怎會允許小郎君吞噬八部天龍?即便搜刮陳六么體內所剩無幾的龍氣,亦是看在你既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

沈鯉怔住,不確定問道:“你的意思是……”

曹詡瞬間打斷他的話,“不錯,你的那位宋姐姐,真正的任務,並非盯著陳六么,而是盯你!怕你明悟這裡面的關係,忍不住獨享八部天龍。你和陳六么俱為天授,難不成發覺不了你們之間的關聯?”

怎會發覺不了?!

彼時,陳六么敲宋婉如的房門,請他見魚白娘,就感受到特殊了。

吐出一口氣,少年郎苦笑道:“遲遲不說,原來為了防我。不過,星宿教的事,你為何知道這麼多?”

曹詡回道:“星宿教的教主攔截佛裕禪師之前,一直住在我家裡。”

石破天驚!

沈鯉徹底無法將他當做一個善於陰謀詭計的謀士。

“你是教主的人?!”

“非也,非也。在下說了,是南吳太子的人,小郎君不願相信罷了。”

“星宿教花大力氣站隊太子?”

曹詡只笑不回。

假若當真如此,一切稍稍解釋通了。

但是……

沈鯉問:“你說這些事的目的在哪?”

“說了這些話,才能告知小郎君怎樣救自己。”曹詡的目光頓時銳利,似乎削鐵如泥的神兵。

“你要北伐?”

“錯啦,錯啦,北伐僅僅是個幌子,騙騙頭腦簡單的傻子而已。”

把沈鯉都罵進去了。

曹詡拄著柺杖:“你知不知道趙汝愚底細?他為什麼借星宿教勢力?因何必須奪得八部天龍?僅僅為了一個宰執位子嗎?”

少年郎一概不知,他似乎也只是說說,勾起沈鯉心底的懷疑罷了。

瘸子馬上換了話題,言語不停,猶如雷暴雨中的電閃雷鳴。

“補全命數,小郎君須首先服用臥霞寺的香露丸,在開禧城受了那般重的傷勢,又以命封正八部天龍,再拿自己的生機救活陳六么,非香露丸養不了小郎君的體魄!”

“興許此事在趙汝愚的算計中……無需介懷,趙汝愚的手段皆是陽謀,不得不入局,然而,負陰抱陽,既然有陽謀,自然有陰謀,在下所謂救活小郎君的手段,就是陰謀。”

一瘸一拐走了幾個來回,曹詡重重以柺杖砸了下地面,彷彿為自己提氣。

“小郎君,一粒香露丸只能使你迴轉至大戰前的狀態,兩粒香露丸方才可以溫養命數,像是北國冬季的冰雪凍住了長河,使之不繼續惡化。”

沈鯉皺著眉頭:“兩粒香露丸,恐怕臥霞寺舍不得。”

“這就是在下給小郎君出謀劃策的地方了,小郎君可知王純甫因何去臥霞寺?”

“蜀國使者?”

“不錯,小郎君可知西蜀的使者是誰?”

“不清楚。”

“到臥霞寺參加佛誕盛會的使者乃西蜀皇六子,同樣是劍閣山山長親傳三弟子,副山長與他有傳劍之恩。那時,小郎君憑藉手裡的凋朱顏,暗中接近西蜀皇六子,請他多求取一粒香露丸。看在凋朱顏的份上,皇六子或許會同意,如若不同意,那就乾脆綁了皇六子,散播出去訊息,臥霞寺為了不擴大事態,必會送予你香露丸。”

沈鯉霎時冷笑:“曹先生知道的事情可真多啊。”

“當然,不怕小郎君知道,當時江虎臣強闖醉春樓,劍閣山的那位副山長纏住坐鎮開禧城的佛裕禪師,卻是在下推波助瀾的,為的就是令銅雀臺還未搶奪八部天龍,就已出局。”

“……”

曹詡嘴角笑意愈濃:“即便趙之卿想四兩撥千斤的火中取栗,在眾目睽睽之下,利用多方糾纏強取走江成功的八部天龍,亦是在下獻計。”

“為什麼?”沈鯉緊盯著這個隱藏水底宛如萬年老王八的瘸子。

瘸子一字一句道:“小郎君,天下有變,且是梟雄輩出的大年份,導演這場開禧城大戲,正是為了搶奪先機,爭得一個頭名!”

他指著北方。

“北隋!婦人竊國,殺的人頭滾滾!踏破天街,滿是公卿骨血!更北面,草原王帳野心勃勃,麾下兵強馬壯,高手如雲!小郎君,南吳再不變,怎能存活?”

“你真的是太子的人?”

“若非太子、循王、星宿教主,趙汝愚如何算無遺策?!在下怎能棋盤外落子?!”

“你……我……”沈鯉委實吃驚。

他著實不知,八部天龍居然牽扯到這般多的大人物。

“多說一句,小郎君廝殺幾場,殺的皆為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難道不好奇他們憑什麼下場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沈鯉搖搖頭。

“南吳的那位至尊真的眼睜睜瞧著開禧城亂糟糟嗎?!”曹詡笑問。

少年郎苦笑道:“孫元季、趙之卿的所作所為,吳主是支援並順勢落子的?銅雀臺、劍閣山又是吳主借力打力?”

“後面說對了,前者不算,兩人各有私心,陽奉陰違。厲害的是吳主心腹佛裕禪師,佛裕禪師提前邀請來了多位佛家高手,才使得孫元季、劉樸有最後魚死網破的本錢。齊劍泉原來也算,趙汝愚的陽謀太過厲害,讓宋婉如殺了他。”

“至於開禧城看熱鬧的那群人,插手此事的全死了。在下佩服和李業喝了杯茶的袁奕,這位二品大劍仙,愣是忍住了,否則,死不了也得受傷。”

沈鯉問道:“喬白素先生呢?”

“他?他是一個變數,被趙汝愚死死摁住了。”曹詡笑道,“所以啊,現今看一團亂麻,過段時間,朝堂就不是吳主說的算的地方了。”

“而小郎君救命的寶貝,恰恰在此。”

曹詡慢慢挪到少年郎身旁:“青山有思、白鶴忘機。”

“小郎君求活命,須得儒釋道三家的大本事,融為一爐。”

“南吳朝堂劇變,必會影響佛家勢力,小郎君北上請道家南下佈道收信徒,換得一份大本事,足矣。”

“道家的高手,就算再青山有思、白鶴忘機,也抵不了誘惑。”

“而小郎君乃金剛龍象身,金剛二字暗合佛家,天生就有一份佛家的大本事,再換來道家的,只剩難啃的儒家。”

儒家重廟堂,佛道講香火。這都是存身立本的根底,何況,佛道兩家都有靠香火修行的法門,其中不乏高手。

道家那些真人若聽聞南吳有機會傳道,一定前來試一試。

“一個訊息?便能換道家的一份大本事?曹先生未免說笑了。”沈鯉不相信。

曹詡反問:“小郎君不是封正了八部天龍嗎?八部天龍歸屬南吳後,方方面面都會受到牽扯。有小郎君的‘金口玉言’,道家在南吳傳道,名正言順!佛家也擋不下!!”

好一個擅長陰謀詭計、推波助瀾的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