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臺上,佛堂裡誦經的聲音越來越大。

“鐺!鐺!鐺......”一陣鏗鏘的聲音在風中響起,比小蝶兒的十面埋伏還要恐怖十倍!

卻是小院裡的法師揮動手中那把恐怖而怪異的刀,斬向擱在石臺上的屍體。

一時間屍水飛濺,汙血亂飛,濺得法師一身的汙漬......突然一陣風過,讓數十丈外站在下風口的李修元不得不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揮手之間,一條黑色的絲巾將他的臉緊緊地包裹起來,這還是當年淑子和小虎在大漠邊關幫他買的。

便是過去了無數年,依舊陪伴在他的身邊。

小院裡的刀聲不斷,如那死亡之錘重重地敲在李修元的胸口,趴在院牆上的禿鷲們齊齊發出了一聲歡呼。

於是,它們知道下一刻就是它們最歡樂的一刻。

刀聲不絕之下,跪在地上的牧民臉上露出一抹期盼,嘴裡依舊跟著佛殿裡的老和尚唸誦佛經。

“嗚嗚!”空中響起了一陣淒厲的風聲。

如那大殿穹頂上的九千骷髏在這一刻發出陣陣的吼聲,在李修元的神海之中卻好似小蝶之前那沙場上。

突然響起了一道震天動地的吼叫,往他迎面而來。

亞木寺中,歐陽漫雪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看著小蝶兒苦笑道:“多年之前我輸給了你師傅,多年之後我卻沒能贏下他的寶貝徒兒。”

不料小蝶兒嘻嘻一笑:“姐姐別生氣,小蝶兒的本事可沒有你的大,真比起來,我可不如你哦。”

“為什麼?”

歐陽漫雪收起了面前的古琴,看著小蝶兒問道。

小蝶兒也將自己的古琴收了起來,笑道:“這個本事是師傅教小蝶兒的,很簡單啊,我彈琴的時候不去聽你的聲音。”

歐陽漫雪一愣,搖搖頭:“怎麼可能?”

小蝶兒拍了拍小手,說道:“那個時候,師傅在打鐵,小蝶兒在彈琴,他讓我去想山間的清風,不要聽他打鐵的聲音......”

就在歐陽軒,歐陽漫雪和烏鴉目瞪口呆之中,小蝶兒將當年發生的一幕簡單說了一遍。

這些卻是烏鴉不知道的事情,因為他還沒有想過,要不要跟師傅學琴。

歐陽軒嘆了一口氣,笑道:“烏鴉入了師妹的意境,我入了小蝶兒的意境,這一回,你們倆算是平手。”

小蝶兒趕緊說道:“沒錯,我們打成了平手,誰都沒贏。”

隨後往虛空咯咯笑道:“師傅,這樣的結果你可是滿意?”

當下,李修元便是將整個臉都包裹起來,嘴裡鼻間依舊是濃濃的屍臭的味道。

老和尚跟他說過,有些牧民家裡離得較遠,一路背到亞木寺已經流出了屍水。

即便如此,天葬臺上的法師依舊要將他們在石臺上解開,然後才開始喂那些嗷嗷直叫的禿鷲。

今日有八個已故之人要一起在此地天葬,而法師便要揮刀不止,將八具屍一一解開之後,才能讓這些傢伙們搶食。

不等法師完成一半的任務,隔著一道黑布,趴在院牆上的禿鷲們心急之下,齊齊發出了陣陣的吼叫。

聽在李修元的耳中,卻如同路過村民飼養的池塘,裡面的鴨群發出“嘎嘎!”吼叫,告訴主人,它們餓了。

踏過諸天,李修元頭一回遇到這樣的情形。

一邊忍住嘔吐,一邊跟小蝶兒回道:“如此甚好,你多跟漫雪姐姐討教琴技,不要有什麼自滿的情緒。”

小蝶兒點了點頭,隨後感受到李修元聲音中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情緒。

於是問道:“師傅你在哪,是不是在你身邊發生了一些恐怖的事情?”

李修元耳邊傳來“鐺!鐺!鐺......”的聲音,口鼻中是濃濃的腥臭氣息,只好苦笑道:“師傅身在地獄。”

便是他身經百戰,在沙場上斬敵十萬,卻從未有過今日這般的經歷。

甚至比他在深淵之下修佛,還要恐怖。

小蝶兒聞言一驚,扭頭跟歐陽漫雪叫道:“姐姐不好,師傅說他身在地獄。”

李修元搖搖頭,說道:“你們去玩吧,不要再打擾我的修行。”

小蝶兒“哦!”了一聲,然後怔怔地望著歐陽漫雪和歐陽軒,她要從兩人的嘴裡得到師傅的訊息。

歐陽軒看著她嘆了一口氣,苦笑道:“那是一個我跟師妹都不願意去的地方,你師傅說是地獄也不為過。”

小蝶兒聞言之下縮了一下腦袋,看著身邊的烏鴉問道:“師弟,你想不想去看看?”

烏鴉拼命地搖搖頭:“不去。”

......

天葬臺前的李修元聽著風中傳來的鏗鏘之聲,嘴裡呢喃道:“菩薩這裡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你為何不來這裡超度他們?”

半晌,神海中傳來地藏的聲音:“諸天萬界,你要我安住哪一方?你在的地方,你便是地藏,你也能度他們。”

李修元嘆道:“我已經身在地獄。”

地藏不以為然地說道:“那說明你還沒見過真正的地獄,於深淵中看到的只是一些怨魂,而眼前你看到的他們即將腐爛的肉身。”

李修元嘆了一口氣:“這樣的情形,我從來沒有見過。”

地藏回道:“恭喜你,你現在看見了,佛說看見便是擁有,你應該超度盤旋在這天空之中,不願離去的孤魂。”

還沒等李修元思考如何回話,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聲大喝。

出現在李修元神海中的法師瞬間掀開身後那塊長約二丈的黑布,如大將軍發出了進攻的命令一般。

“轟......”一聲響起。

剎那之間,滿天都是“嘎嘎!”的聲音響起,早就等不及的禿鷲們如決堤的潮水一般,往小院裡湧了進去。

趴在院牆上的禿鷲等著黑布後的同伴們都衝進去之後,這才往下撲騰而去。

法師拎著刀一頭鑽進身後的小屋,顯然是去洗刷一身的血汙,而禿鷲們終於開始了今天的盛宴。

看得李修元目瞪口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地藏靜靜地說道:“說地獄,眼前只不過是地獄的一個縮影,只要你抬頭,便是天堂,轉身就是人間......”

李修元聞言之下,禁不住呆呆地跌坐當場。

嘴裡呢喃道:“一邊是人間,一邊是地獄,抬頭便是天堂,菩薩慈悲。”

地藏繼續說道:“此地千百年來便是如此,他們盼著這些禿鷲能吃光他們親人的肉身,然後將他們的靈魂帶去天堂......”

李修元輕嘆一聲:“多謝菩薩。”

兩人一番細說之下,還不到一刻鐘的光景。

小院裡的禿鷲們已經齊齊扭頭,搖晃著身子,如一隻只小豬一樣,往斜坡上爬去。

小院是法師的世界,而斜坡上是他們的天堂。

李修元看著眼前這數以千計的禿鷲,只是眨眼之間,便將那法師砍了半個時辰的屍塊瞬間搶食一空。

並且吃飽之後,絕不停留,立刻掉頭離去。

“嗚嗚......”一陣山風吹來......

幾乎所有的牧民在這一剎那之間扭過頭,跟往山上爬去的禿鷲一樣,轉身往山下的方向而去。

也就是這一瞬間,李修元也扭過頭來。

風太烈,挾著那一道濃得化不開的氣味,讓他差一些便嘔吐出來。

於李修元的默默注視之下,一邊是吃飽了禿鷲們緩緩往山坡上爬去。

另一邊,是送走了親人的牧民們如禿鷲一般,於剎那之間扭頭而去。

如滔滔奔騰的河流,被九天之上的神仙斬了一劍,在電光石火之間從中分開,兩道不同的洪流,分別湧向兩個相反的方向。

如此當下,李修元久久無語。

再等他想要說些什麼,神海之中已經沒了地藏的身影,顯然菩薩也在這一瞬間離去。

欲要離去的李修元這一刻寸步難移,感覺到自己已經跟身下的石臺,跟這一座山化為了一體。

別說起身離去,連身體都無法挪動。

山間陰風怒號,天空黑雲壓頂,嘴裡是濃得化不開的腐臭氣息,這一刻他再次想起了地藏說的,一邊是地獄,一邊是人間。

而神海中的地藏顯然已經離去,不會再響應他的呼喚。

再次,他想起了師父老道士說的那句話:“求人不如求己!”

不知不覺中,跌坐石臺的李修元嘴裡念出一句經文:“一切亦是大阿羅漢,諸漏已盡,心得自在,所作已辦,離諸煩惱調伏諸根......”

隨著經文自口中誦出,李修元一顆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一手拈花自風中招來一片青葉捏在手中,一手攤開如地藏手持金珠,光照一方世界。

口中誦出:“亦於晨朝日初出時,舉身毛豎,遍體血現如波羅奢華,涕泣盈目生大苦惱。”

當下,天空便有一道金光穿過層層的黑雲,灑落在禿鷲們剛剛離去的小院,照耀在汙血橫流的天葬臺上。

一顆如星光一樣的幽魂自石臺上升起,隨著這一道金光往天空飛去。

漸漸地,更多的幽魂身化星光,自小院四周,自禿鷲們剛剛離去的斜坡之上。

自那些趴在地上暫時飛不起來的禿鷲的身上湧出,身化星光,於黑雲瀰漫的山頭升起,隨意這一道金光而去......

漸漸地,一束金光在重重黑雲中穿過,恍若在天空開啟了一道光門。

讓來自亞木寺天葬臺上,來自山間,來自荒野的孤魂得以從這一道金光四射的飛昇之門離去。

不同的是,跌坐在石臺上的李修元已經跟這方山頭化為一體。

只有手中一點微弱的光芒閃耀,天空落下的金光如春風化雨,一點一滴將凝聚在天空的黑雲化去。

又似抽絲剝繭一般,一絲一線,將黑雲中不肯離開的怨魂帶走。

走出佛殿的多吉老和尚抬頭望天,望見了天空中落下的一束金光,看見了漫天如星光一樣的幽魂。

心裡驚訝之下,便四下尋找少年的影子。

此時,山上的牧民已經紛紛下山,看不到一個人影,除了跌坐石臺,如地藏一樣拈花唸經的少年......

老和尚看了一眼天空,又看了一眼少年手中的青葉和那一道若金珠般的手掌,那一道如螢火般的光芒。

正欲開口的老和尚,卻聽到了風中傳來的經文。

“所謂苦樂、常無常、淨不淨、我無我、實不實、歸依非歸依、眾生非眾生......斷不斷、涅盤非涅盤。”

值此當下,不等老和尚反應過來,一朵蓮花自少年拈花之手的青葉幻化,緩緩升起,漸漸變大。

身在大山化地藏,借得菩薩一道神力以一片青葉幻化出一朵巨大的蓮花。

手中金珠光照大地,一朵蓮花欲要度化天空中的怨魂,淨化這一方世界。

老和尚雙手合十,喃喃念道:“如是我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