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相似的一個夜晚。

不再扎羊角辮的女童牽著個子長高了許多的哥哥的手,仰起頭來帶著哭腔怯生生的問道。

“哥,孃親和爹爹何時回來,茵茵想爹孃了。”

“秋水乖,不要哭,好好睡一覺,明早就能看到爹和孃親了。”

挺拔少年篤定的答道。

這許多年來,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的一幕幕畫面在腦海之中不停的閃現。

心底沒來由的一陣刺痛,讓慕容滄海忍不住跪倒,雙手撐地,乾嘔起來。

淚水混合著鼻涕滴落在泥地上,激起陣陣腥臭。

“去他孃的重振慕容氏聲威、去他孃的奪回被侵佔的祖宗基業、去他孃的大道長生,這些與我慕容滄海而言都是他孃的狗屎,我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可我…可我無法不在乎生我養我的爹孃。秋水…莫要怨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找尋爹孃。我要親口告訴爹孃,我和茵茵…想你們了!”

……

啪…

飛劍化作的電光飛掠出一段距離,靈力耗盡便會落下,需要再次耗費靈力施展御劍飛星術。

飛劍落下顯出身形之時,白自在狠狠給了自己一記耳光,同時心中默唸。

“白叱,你他孃的可別犯賤。你只是名字叫做白叱,並不是真的白痴。”

“小娘皮與你非親非故,又沒跟你睡過,是死是活與你何干。”

“對對對,就是他娘滴這個道理。身為一名劍客可以耍賤,但不能犯賤。”

飛劍又飛出好長一段距離,再次落下,白自在抬手又是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啪…

“真他孃的賤啊,口頭上說說而已嘛,又不是從一個孃胎裡生出來的。就算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背後捅刀子的也不少啊。人生一世,利字當頭。放聰明些啊混蛋。”

你以為自己天賦卓絕,六年苦練,卻又如何比得了我趙氏千年底蘊!

姓李的混蛋的囂張面孔猶在眼前,

那輕蔑的眼神、語氣、神態…

白自在身劍合一,以身作劍,直接將一顆無辜的大樹攔腰斬斷。

而後劍光連閃,漫天碎屑如同雪花般飄散下來。

鄉野村夫、泥腿子、狗屎運等等之類的稱呼白自在可以不在乎,可被罵做癩蛤蟆卻是不能忍吶。

癩蛤蟆多醜,本公子多帥,你們都眼瞎了不成。

還是家鄉的那個小村子好啊,雖然爹孃死得早,跟爺爺奶奶一起日子也過得清苦,但村子裡都窮啊,誰都別瞧不上誰。

村東頭的那個叫做黑將軍的小黑胖子,雖然原本叫做白叱的小瘦子沒少被小黑胖子欺負,可到了那座劍氣森森的山上之後,每每想起仍是忍不住會心一笑。

還有二丫、倔驢子、鼻涕蟲…

今天這個跟那個一夥了,明天那個又跟誰誰一夥了,小孩子嘛,講的就是一個隨心所欲,誰給我糖吃、看誰順眼就跟誰是一夥的,然後兩夥娃娃光著屁股掐架。

還記得跟那個把自己帶上山後扔下幾瓶破藥、幾本破書後就閉關修煉,不管自己死活的師父離開村子的那天,黑將軍哭的最大聲,閉著眼睛哇哇的哭啊,連青黃色的鼻涕流進嘴裡都沒察覺。

夥伴…朋友…兄弟…

自離開村子的那天起,這些美好的詞彙似乎就跟自己再沒有半點干係了。

但是…但可是…可但是…

跟姓榮的和牛鼻子在一起廝混的那段時日…貌似也還算不錯。

牛鼻子是個破落戶,姓榮的跟自己一樣都是泥腿子出身,更沒有瞧不起自己的資格了。

可這些還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兩個傢伙雖然都算不上什麼好東西,但…的確沒坑過自己,也沒在後背捅過刀子。

打打嘴仗…開著不著四六的玩笑…叫外號、彼此挖苦…並肩戰鬥…不離不棄…

嘶——這感覺…真他娘滴!

啪!

白自在抬手又是一記耳光狠狠抽在臉上。

這次是真的用力,臉頰上顯出了粉紅的掌印。

“除非牛鼻子肯把妹子嫁給我,否則免談。”

“要不回去瞧瞧?只是瞧瞧而已,又不一定偏要做什麼。萬一…萬一牛鼻子真找到了榮非,就讓榮非把他的妹子也嫁給我,榮蘭那丫頭的身段…嘖嘖嘖。兩顆珠子換兩個媳婦,貌似這買賣也不算虧。”

……

“其實因為經歷的緣故,我從不憚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探人心。但是人心難測嘛,對人對事儘量多往好的方面想,也算是有個盼頭,對這個世道也會多出一些信心。然後就會想著做點什麼,能讓這個世道再好上那麼一點點。”

榮非抓起一把瓜子皮扔進將要燃盡的篝火中,一片片瓜子皮被餘燼引燃,火光變得明亮了幾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多數時候人心中善惡的選擇只在於付出的代價有多大,獲得的好處又有多少。權衡利弊嘛,道德律法也不過秤盤上的貨物罷了。就比如你宰了常懷恩,卻只是被小小懲戒趕出京都城,真以為龍椅上的那位皇帝和暖風閣裡的那位賢太妃是因為你做得對,顧念親情才饒你一命。

五絕大陣吶,既是守護京都城的屏障,也是懸在京都城上空的一柄利刃。這種生殺予奪的東西卻掌握在跟皇室關係冷淡的緝仙司手中,如何讓皇帝睡得安穩?

所以啊,不管你賢太妃孃家獨苗的這層身份是真還是假,既然有機會從餘慶之手中接管大陣,你就是皇帝的親表弟,賢太妃的親外甥。

然後再說回常懷恩那廝,真當滿京都城的文武百官都是瞎子聾子不成,對拐擄人口的事情半點不知?還不是因為常懷恩有個會領兵、能打仗,駐守玄黃關抵禦魔族的好爹。

只不過在關外之禍和頭頂利刃之間,大晏皇室選擇了後者,你才保住了小命,跟所謂對錯、所謂親情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更無關什麼人心向善、幡然醒悟一說。

扯得有點遠,但道理其實是相同的。只不過皇帝朱晟的買賣做得更大,白無常和慕容做的買賣小一些而已。只要有足夠的好處和利益,什麼道德規律、人倫禮法,統統可以變賣換錢。

你宰了常懷恩,給京都城那些官家老爺們當頭一棒,可又能怎樣呢。嚇得住一時,嚇不住一世,你被驅離後,還不是變回以前腌臢的樣子。

大勢如此,世道如此,你一個在俗世洪流中尚需苦苦掙扎的蚍蜉,既改變不了人心,也改變不了這個世道。”

魏君羨什麼都沒做,只是淡然的看著燃燒的瓜子皮所帶來的光亮轉瞬即逝,篝火重又變回隨時將要熄滅的狀態。

有呼嘯的風聲響起,一根手臂長短,兩指粗細的乾枯枝條打著旋、划著弧線落入篝火餘燼之中。

濺起無數火星的同時讓本就奄奄一息的餘燼變得更加黯淡。

可乾枯的枝條兩端卻是燃起豆大的小小火苗,且有愈燃愈烈的趨勢。

下一瞬,火光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