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汴京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到清晨還在持續。

忠靖侯府東跨院裡的新房裡,光線暗淡。

北面寬大的碧紗帳中,一條瑩白玉臂探出,楊八姐披著一件中衣正要從繡床走下,卻被曹斌拉住:

“怎麼這麼早?”

說著,就想將她再次擁入懷中。

楊八姐連忙躲閃,嗔怪道:

“天都亮了,我還要去拜見龐妹妹,第一日入門,怎能失禮?”

說話間,已驚動了外間的丫環。

見她們已經開始準備盥洗用具,楊八姐連忙掙脫曹斌的拉扯,邁著大長腿從床上逃了下來,回頭翻了個白眼道:

“你可不要讓我入門第一日就丟臉。”

說著,已經坐到梳妝檯前,開始整理起了烏黑的秀髮。

曹斌見此也不再糾纏,斜倚在床榻上,透過紗帳看著她笑道:

“你放心就是,燕燕她們都是寬和之人,很容易相處。”

“再者說,她們與我一樣,都喜歡賴床,這種天氣,你去了反而打擾她們。”

楊八姐聞言,頓時有些無語,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天波府規矩很嚴,若沒有意外狀況,每天最晚都要卯正起床,鍛鍊武藝或做些別的事情,正經人家大部分都是如此。

沒想到忠靖侯府的風氣如此懶散。

看著屋裡精緻奢華的陳設,她雖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對,但突然有點忍不住羨慕了,這種生活才愜意啊,早點嫁過來就好了……

不過她終究是懷有凌雲壯志的女子,很快就不再糾結,反而充滿鬥志地看向曹斌:

“其他人我不管,但我不能看夫君一身武藝荒廢了,從今開始就讓本夫人督促你練武吧。”

說著,她霍然起身,就要拉曹斌起床。

曹斌沒想到,她竟然把火燒到了自己身上,不由氣笑了:

“就憑你那兩下把式,也想造反?就讓你看看為夫有沒有荒廢武藝。”

八姐哪裡是他的對手,三兩下就被鎮壓,嗚嗚抗議道:

“你這混蛋,不要掰我腦袋,頭髮又亂了……”

使女見內間“啪啪”打起架來,無語地撇了撇嘴,回到自己床上睡起了回籠覺。

直到巳時末,快十一點的時候,楊八姐才收拾停當,跟隨曹斌順著抄手遊廊去龐燕燕院裡。

見曹家幾女已全部到齊,正在玩桌牌遊戲,楊八姐尷尬地瞪了曹斌一眼,就要上前要解釋。

幾女卻早已明白怎麼回事,不僅沒有異色,還打趣了幾句化解尷尬,楊八姐見此,頓時鬆了口氣,隨後興致勃勃問道:

“姐妹們剛剛在玩三國殺嗎?我最愛玩這個……”

龐燕燕聞言,連忙挺著大肚子起身拉住她招呼道:

“姐姐也喜歡?快請坐,咱們一起玩。”

她原還有些擔心將門家的女子性格剛強,難以相處,見八姐主動示好,更加熱情。

八姐見狀,連忙扶住她,羨慕地看著她的肚子道:

“妹妹有孕在身,千萬小心。”

見她們相處還算和諧,曹斌也放下心來,扶著龐燕燕重新坐好,又叮囑了幾句,才告別她們,離開後院。

見轎子、時遷、武松等人跟了上來,曹斌問道:

“安石先生在做什麼?”

他雖然忙著洞房花燭,但對王安石也十分上心的,這位可是千古名人,連後世都爭論不休,可謂謗滿天下也譽滿天下。

其實王安石從洛陽出來,曹斌就收到了“燕子”的訊息,只不過他不想嚇到王安石,才沒有直接去接。

時遷連忙回道:

“遵侯爺吩咐,小的已派人向李娘子索要了侯爺近期的計劃,交給安石先生觀閱。”

“昨日為他安排好住處後,安石先生一直沒有出門……”

曹斌聞言,滿意得點了點頭,吩咐道:

“告訴福伯,著人去請章子厚,安排酒宴,本侯要宴請安石先生。”

不久之後,章惇就急匆匆趕到了,忙問道:

“侯爺,安石先生到了汴京?”

曹斌點了點頭,沒有多說,反而看向隨他趕來的李清照道:

“李娘子有事?”

李清照一本正經地行了個禮道:

“侯爺既然遣人索要下官撰寫的謀劃書,與高人討教,下官自也應該到場!”

雖然她說得一本正經,曹斌卻聽出了些怨氣,也沒有在意,隨意擺了擺手道:

“既如此,就與本侯一同去見安石先生吧。”

王安石也沒有想到,曹斌才新婚第二日就來接見自己,頗有點受寵若驚,忙放下手中的“謀劃書”鄭重行禮。

一翻寒暄之後,酒宴已備。

曹斌大概知道王安石為人,因此幾人入座之後,也沒有虛情客氣,直接發問道:

“想必安石先生已讀過本侯的謀劃,不知可有見教?”

王安石此人有些執拗,曹斌必需問清楚對方的想法才行,若他一上來就大幹特幹,也會連累曹斌成為眾失之地。

雖然他不怕貶官之類,但他怕麻煩,也會影響原先的計劃。

王安石聞言,眼中閃過一絲驚歎,直接開口道:

“安石曾以為侯爺的海貿制度,就已經讓人震嘆,未曾想侯爺竟還有如此大略,與銅幣相聯,掠四夷財貨,甚妙!”

章惇與李清照聽到他的誇讚都露出了笑容。

尤其是李清照,剛剛乍一見面,見王安石頭上生油,不修邊幅,還有些皺眉,此時才又覺得他倒不負盛名。

卻不想王安石隨後又嚴肅地補了一句:

“不過錢幣乃我大宋寶貨,而今四夷共用,耗費驚人,如儲備不足,將有大患。”

李清照看了看曹斌,解釋道:

“王先生多慮了,侯爺早已有所預料,且不說銅錢只是臨時之計,十年之內,必有新幣替換。”

“我的謀劃書中也寫的很清楚,市舶司會激勵商賈於海外開礦購銅,然後統一規制,精以工藝,節制用料鑄幣。”

“如此獲利之事,如何行不得?”

見李清照開言,王安石先是搖了搖頭,隨後不置可否道:

“莫非李娘子就是詞名貫天下的才女易安居士?倒是久仰了,安石閒暇時也喜以詩詞自娛。”

李清照見他顧左右而言詞,有些不悅,這是不想與自己這個女人談論天下大事?於是隨口懟了一句道:

“介甫先生的文章,清照也曾拜讀,頗有西漢之風,至於詞,呵呵……不說也罷。”

王安石沒想到自己竟被個小女子怒懟了,頓時有些尷尬了,曹斌也有些無語。

他早就知道李清照有懟人的毛病,沒想到卻把另一世的前輩“親戚”懟了,絲毫不留情面,只得開口笑道:

“介甫不必介意,李娘子雖然脾氣大了些,卻有驚人之才。”

“本侯用人向來不拘一格,倒是讓你見笑了……”

李清照聞言,不由翻了個白眼,我維護你,你卻說我脾氣大,我若真是脾氣大,就不會被你當成騾驢使喚了。

想到這裡,她氣哼哼的有些不想說話了。

王安石愣了一下,卻忙起身拱手道:

“是安石拘泥了,侯爺能量才而用,才是朝廷之福。”

在大宋這個納妾成風的時代,王安石卻獨守老妻,這雖是夫妻情深,卻也能看出他對女子的態度,要比這時代的普遍觀念要寬容一些。

還有一件著名的登州阿雲案也能佐證這一點。

曹斌忙將他扶起笑道:

“小事而已,不知介甫有何妙計補足銅幣之患。”

雖然大宋前些年發現了一座大型銅礦,但若無節制開採,總有用完的時候,到時候朝廷就坐蠟了,王安石的擔憂的確需要考慮。

王安石嚴肅道:

“侯爺可知蜀漢‘當百大錢’?”

說著,他詳細解釋道:

“當年諸葛武侯以蜀錦為利器,發行‘當百劣錢’,魏吳若要購買蜀錦,必以‘當百錢’購之。”

“如此,蜀漢方能大掠魏、吳兩國財貨,支撐他六出祁山,而今江南遍佈織紡、瓷窯,此皆我大宋獨有。”

“海貿可以銅幣、貨鈔共用,而外商以鈔購貨者,當減稅降價,如此不出數年,可使紙鈔大行其道。”

聽到蜀錦的典故,曹斌就明白過來,好傢伙,這是最早期的貨幣霸權了吧,用劣錢錨定蜀錦,劣錢就有了信用貨幣的特性。

這王安石果然大才,別人還在研究四書五經,他卻研究起了金融,肚子裡還真特麼有好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