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川機場411停機位。

這個停機位是一處遠機位,周圍一馬平川,沒有任何建築物遮擋。劍川機場本來就風大,附近沒有阻擋的話,那風聲都是呼呼的。

在停機位的燈牌柱子邊,徐蒼和陸景華兩個人蜷縮著腦袋,手縮在袖子裡,甚至陸景華還戴了個耳暖。

初春的劍川機場還是飄蕩著些許凜冬的餘韻,夜風吹久了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陸景華倚著燈柱,低著頭嘴裡罵罵咧咧:“之前飛夜班回來下飛機的時候也沒見這麼冷啊,早知道帶個皮帽了。”

“起飛了,平時沒這麼冷。”徐蒼被風吹得齜牙咧嘴的,硬生生凍出來腮紅了:“這機場選址也太差了,劍川市這麼多地方,選了個這麼差的地方,一年四季就秋天那兩個月稍微好一點兒,其他時候就沒見風平浪靜的。”

徐蒼其實也是棋差一著,他跟陸景華一樣都沒有想到晚上夜風這麼涼,甚至沒有回家一趟拿些便裝,就打算穿制服進去了。

結果還是陸景華心細,他有自己的車,回家倒是方便,還特意多帶了一個外套以防萬一。正是這個外套加上,不然光憑著那薄薄的制服外套,徐蒼非得著涼生病了。

徐蒼跟陸景華也不想在這樣的環境下死等,可內場車不能一直在這邊等著,不然耗得時間太長,車隊那邊就容易發現了。

“你也真是的,混到飛行部總經理的位子,連個內場車都調配不了,還當什麼領導?”徐蒼調侃道。

雖然加了件陸景華的外套,但還是不太夠,徐蒼現在身子都是半僵著的,只能不停地說話抖擻抖擻精神。

說到這個陸景華老臉一紅,這不是凍的,而是羞的。

“上面人抓得緊,我一個部門經理能有多大的特權,都是拿錢辦事而已。”陸景華還在辯解:“而且我們這種私自測試的行為又沒跟維修保障部通氣,還是低調些好。”

徐蒼嘁了一聲,翻了個白眼。突然,遠處射過來一抹強光,徐蒼本能地眯起眼睛,發現從車道那邊亮起了兩個車燈。

“有人來了?”徐蒼伸著腦袋瞧了瞧,發現過來的好像是一輛橘黃色的小皮卡:“嗯,機務來了!”

看下錶確實已經臨近落地時間了,那這麼說的話,這個皮卡上就應該是做航後的機務。

徐蒼用手肘推推還蜷成一團取暖的陸景華:“哎哎哎,好像是機務來了。趕緊再琢磨下一會兒的說辭。”

正如剛才所說,他們這種私自測試飛機的行為並沒有知會維修保障部。要是被維修保障部的某些上綱上線的人知道了,後面還有些麻煩呢,所以一會兒肯定不會把真實的情況說出來,要換一套話術。

“嗯,我去,終於來了,一會兒鑽機務的車裡避避風。”相較於如何忽悠機務,陸景華更加關心避風的問題。

果然,沒過多久一輛小皮卡就開到了徐蒼兩人近前,從車裡面下來兩名機務。一開始機務瞧見徐蒼兩人還以為是地服人員,可是藉著昏暗的燈光發現其中一人分明是飛行部的總經理陸景華。

雖然不屬於同一部門,但陸景華在藍天航空還算是比較知名的。

其中一個機務打量著凍成狗的兩人,臉上盡是不解:“陸總,你們這是?”

“沒什麼大事!”陸景華裝模作樣地笑道:“這架747是最近咱們公司的頭等大事,飛行部相當重視,所以派我過來突擊檢查一下飛機狀況。”

機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倒是知道這架747可是被藍天航空當成菩薩一樣在供著,維修保障部的領導們也在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伺候好這架飛機,飛行部那邊重視也是合情合理。

只不過飛行部突擊檢查什麼的都有,檢查飛機狀況的還是少見,畢竟飛行員開飛機是本行,但對飛機結構狀況可比不上他們機務瞭解,能看得懂飛機有沒有問題了。

“陸總,這飛機狀況是我們負責啊!”機務不解道。

陸景華絲毫不慌,反倒是露出一絲無奈的神色:“我當然知道飛機是你們負責,可是兄弟你知道的......上面領導很多事情都是一拍腦門決定的,咱們也只能聽著,管它合不合理是吧。放心,我就是奉命行事,看上一會兒回去就交差了。”

陸景華算是摸透了基層員工的心裡,反正罵領導永遠是政治正確。

一聽陸景華抱怨,那機務頓時像找到知音似的,更別說陸景華的態度極好,加之陸景華並非自己本部門的,沒什麼利益糾葛,機務也就沒什麼顧忌立馬附和起來:“對啊,咱們上單最近天天要搞什麼工作單,而且還有好幾個,好幾次弄得機組都嫌煩了。”

陸景華一瞪眼:“哪個航班的機組說煩的,給我說說?”

“沒有,沒有,大家都是很配合的,就是對於發發牢騷嘛。”這機務還是很識相的,沒有真報出是哪個機組:“其實,別說機組煩了,我們也煩。”

陸景華嘆了一口氣:“可不是嘛,大領導讓我們過來檢查,這大晚上的,我們想要在內場車裡等著也不讓,結果就只能在這邊吹風。”

這下彷佛是捅了馬蜂窩了,機務又開始大倒苦水,而陸景華或許也是忽悠機務最後把自己也給忽悠進去了,情緒逐漸代入進去,兩人開始瘋狂吐槽公司內的問題。

就在兩人越說越激動的時候,徐蒼走到近前插了一句:“兄弟,你們有沒有接到波音關於波音747的S2開關的相關通告?”

“通告,什麼通告?”機務有些迷茫地望著徐蒼。

徐蒼頓了下:“比如說S2主控的電源問題或者L型固定的強度問題......”

“嘶......S2開關,這個......”即便是專業的機務聽到這個名詞也有些不確定,可見這個艙門鎖閉系統有多冷僻。機務想了好一會兒,還跟同事求證了下才是說道:“在接收那架747的時候並沒有相關係統的故障記錄,波音近期也沒有釋出相關通告。兄弟,你這個是從哪裡知道的?”

“沒有嗎?”徐蒼嘆了一口氣,波音果然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他只是隨口敷衍了一句:“隨便問問而已。”

這機務倒也不是那種執著的人,沒有再追問,只是略帶好奇地打量著徐蒼:“不過你竟然知道S2開關和L型固定器!”

徐蒼笑了下:“我就是隨便看看手冊而已。咱們公司知道747的人不多,所以飛行部讓我跟著陸總。”

“原來是理論大拿啊!”機務還準備說些什麼,突地轉頭往遠處一瞧,卻是見一架龐然大物正從跑道脫離。

徐蒼也是往跑道方向瞧了眼,雖然天已經完全黑了,但是飛機的著陸燈和頻閃燈是相當好辨別的。

“哎喲,飛機落地了。”這下不能再聊了,機務立馬開始招呼同事準備,那些個客梯車,擺渡車在開始嚴陣以待了。

臨了,陸景華還叮囑了機務:“兄弟,咱們這個突擊檢查是暗訪,你就不用上報部門了。”

機務哈哈一笑:“又不是局方檢查,自己公司內部的檢查上報什麼?”

陸景華這才放心:“兄弟,那你去忙吧。”

這下陸景華真是將機務拿捏得明明白白,徐蒼看陸景華搞定一切,也是暗中鬆了一口氣,有個小領導傍身還是好啊,要是那些話換成自己去說,機務還可能把他當成神經病呢。

當然了,不管陸景華怎麼忽悠成功,該小心些還是要小心的,畢竟做的是“偷雞摸狗”的勾當。本著小心為上的原則,他們兩個一直等到機務做完了外部檢查都上去飛機了,機坪上沒人了,他們才開始進行檢測。

“你可是快些,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下來?”陸景華站在前貨艙前方的機坪上舉著手機在錄影,一部分精力還要放在對面是否有人從飛機上下來的動靜。

“沒事,很快!”徐蒼輕輕咳了一聲,他站在艙門口前對著陸景華的手機攝像頭說道:“我現在要先手動關閉前貨艙艙門,按照S2主控系統的工作原理,在艙門關閉後電源會被切斷.......”

徐蒼在講解自己一會兒所要進行的動作,因為這份影片檔案是要發給波音總部的。

說著,他指向了艙門口旁邊的一個方形蓋板,那是S2開關的控制器。

“在艙門被關閉的情況下,S2開關應當斷電,那我操縱S2開關應該是無用的......”說著,徐蒼走到S2開關控制器面板前方,開啟蓋板,在手動操控S2開關前說了一句:“我現在開啟S2開關!”

伴隨著徐蒼開啟S2開關,在徐蒼的示意下,陸景華的手機鏡頭轉向了關閉的前艙貨艙門。

等了一會兒,艙門沒有半點兒動靜,陸景華心裡有些沒底:“徐蒼,這不是還在關著的嗎,也沒有開啟啊!”

“不要說話,噤聲!”徐蒼抬手製止住了陸景華的話,他側耳湊近艙門下方的門縫處,似乎在仔細分辨什麼?

就這麼等了約莫有兩分鐘,徐蒼一動不動,周圍只能聽見呼嘯的風聲,場面顯得有些詭異。

陸景華心裡又是奇怪又是焦急,邊是端著手機,邊是注意機務有沒有下來,心裡更是罵開了,自己堂堂飛行部總經理結果弄得跟做賊似的。

就在陸景華有些失去耐心的時候,徐蒼的眼睛陡然爆射出一絲精光:“有動靜!”

陸景華一愣:“什麼動靜?”

還沒等陸景華搞清楚狀況,徐蒼直接開啟艙門上的把手,手動將艙門開啟了。

“你幹什麼,怎麼手動開啟了!”陸景華驚道。

開了艙門後,徐蒼在艙門上尋找著什麼,突然他的目光一定,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他向陸景華招了招手:“過來看!”

“怎麼了?”陸景華疑惑地走過去,不過他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本分,始終處於錄影狀態。

等走到徐蒼身邊,徐蒼給他指向了L型固定器:“你看這個固定器!”

“什麼啊?”陸景華湊近一瞧,臉色霎時間變得蒼白起來,只見原本應該是完好的L型固定器已經發生了明顯的形變和扭曲:“徐蒼,你可沒說到做這檢測會損壞L型固定器!”

徐蒼剛想說些什麼,卻是被一束強光射過,兩人不約而同地閉起眼睛來。

待到兩人漸漸適應了光亮,他們才是分辨出來竟然是機務拿著手電筒已經下來到他們近前了。陸景華暗叫不好,自己剛才竟然一時分心沒有注意到機務下來了。

只見機務滿臉茫然地望著陸景華二人:“陸總,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

翌日清晨,維修副總裁辦公室。

冬!

一聲沉悶的響動迴盪在辦公室裡,維修副總裁餘奉天臉色鐵青地看著桌子上放著的已經扭曲變形的L型固定器,在他對面不遠處是低著頭不說話的徐蒼和陸景華。

長長地撥出一口氣,餘奉天試圖讓自己稍稍冷靜下來,不然說不得他就要上手了。

“說吧,你們到底是在琢磨什麼?”餘奉天陰著臉,那眼神彷佛要將徐蒼和陸景華千刀萬剮一般。

“餘總,我們是覺得這飛機的艙門鎖閉系統有些問題,所以就去......驗證一下。”陸景華賠著笑臉解釋道。

餘奉天都快給氣笑了:“然後就把L型固定器驗證壞了,是這個意思吧,所以驗證出來什麼玩意兒了?”

“L型固定器壞了所以才有問題。”徐蒼抬起頭,神情平澹:“按照S2開關的工作原理,我手動關閉艙門後,S2主控的鎖閉系統會斷電,那我再操控S2開關的控制器應該是無效的。可實際上,在我手動開啟S2開關後,C型門閂依舊在工作,那就說明在艙門關閉後S2開關係統並沒有斷電,而L型固定器就是為了阻止C型門閂轉動才產生形變的。”

“你是不是故意的?”餘奉天黑著臉指著徐蒼:“就是因為1566的事情所以才這麼做?”

徐蒼臉色不變:“不管是1566,還是這架4724,我都不是無的放失。在1566的問題上,餘總你綜合公司利益考慮的做法,我可以接受。但是這架4724的問題更大,而且明明有實驗左證,是該對其進行停飛處理的。”

其實在向餘奉天遞交關於1566的方桉書後徐蒼關注了一段時間1566的執行情況,此後1566並沒有任何停飛的情況,那便是說明餘奉天完全無視了徐蒼對1566的建議。不過,此後徐蒼也沒有就此再尋上餘奉天。

可這次不一樣!

1566那架飛機雖然沒有經過D檢,但是也經過了公司機務的仔細檢查,卻是沒有發現問題。從邏輯上來說也確實存在黑天鵝的偶發狀況。

最為關鍵的是在徐蒼的記憶裡並沒有類似故障而導致的空難,因而徐蒼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妥協。

可4724這架飛機完全不同,剛才的驗證已經完美證明了徐蒼的擔憂,而且7811航班的空難可是歷歷在目,若是不管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慘絕人寰的事故?

“咱們公司花了多大的代價才從木華溼租了這架747飛國際,現在讓它停了,你沒事吧?”餘奉天反問徐蒼:“你口口聲聲說是飛機的問題,我看明明是你胡亂操作的問題,手冊上有這麼讓你乾的嗎?”

“餘總!”徐蒼神情轉而凝重:“這次咱們是在地面上進行測試的,艙內外並沒有壓差,所以僅僅是L型固定器變形了。可是,在高空的話,在壓差作用下,艙門會異常開啟,那時候就要出大問題了。”

“你這測試能代表什麼,誰會在高空手動開啟S2開關控制器?”

徐蒼急道:“4724這架飛機機齡已經超過十五年了,機內線路老化磨損,若是出現短路,很有可以導致S2的電動馬達開啟。”

餘奉天陰沉著臉:“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的猜想中,短路?你憑什麼覺得短路就會引起S2主控馬達異常開啟?”

“十三年前,聯合航空一架747從希斯羅機場起飛,在高度兩萬英尺的時候發生釋壓。事後檢查飛機的一個貨艙門開了一條縫,而L型固定器也全部扭曲損壞......餘總,不僅僅是S2開關有瑕疵,連L型固定器的強度也存疑,這飛機是不能再飛了......”

“你給我閉嘴!”餘奉天陡然暴喝:“真要是S2開關或者L型固定器有問題,波音為什麼沒有釋出相關通告。你少給我裝成自己什麼都懂,這次事情我會報給飛行部的,你等著吧!還有你......”

餘奉天說著指向了陸景華:“要是你覺得飛行部總經理的位子是用來肆意妄為的,可以下去,有的人想要坐。”

說到最後,餘奉天已經完全不想再看到徐蒼和陸景華了,吼道:“滾吧!”

徐蒼還想說些什麼,然而卻是被陸景華給強行拉了出去。

出了辦公室,陸景華拍拍徐蒼的肩膀安慰道:“他是把波音的話奉為金科玉律,人家波音都沒說S2開關和L型固定器有問題,光憑你的話,能說服他才怪。不過,如果找你說的,此前發生過相關的安全問題,那為什麼這麼多年了,飛機還是沒有任何改動?”

徐蒼眯著眼:“所以該提醒提醒波音了!”

說著,徐蒼拿出手機撥通了此前存下來的李榮成的號碼。

很快電話接通,徐蒼對著電話說道:“是我,徐蒼!方便的話,見一面可以嗎?”

......

不久後,劍川市中心商業街某咖啡店裡,李榮成抓著一個手機,其中正在播放著影片,內容正是昨晚陸景華拍攝的。

看了好一會兒,李榮成的眉頭逐漸皺了起來,最終他放下手機:“不好意思,我雖然是大區負責人,但主要搞行政的,對於技術方面不是很精通.......”

在他對面,徐蒼面無表情道:“那就去找專業的人看。”

“那是自然,我會把這段影片發給總部的技術部門評估的。”

徐蒼嗯了一聲:“那麻煩了!”

說完,徐蒼便是準備起身離開。

“稍等,徐先生!”李榮成趕忙挽留:“咱們頭一次單獨見面,還是可以聊一些別的東西的。”

徐蒼眉頭一蹙:“咱們有什麼可以聊的?”

若不是要透過李榮成將影片發給波音總部,他根本就懶得找李榮成。之前陸景華帶他去見李榮成的時候,徐蒼就感覺得出來李榮成好像有求於他。

換到別人身上,波音的大區負責人有求於自己,豈不是要喜出望外?可徐蒼沒有半點兒興趣。

“徐先生不需要對我這般警惕,我是為了徐先生的前提著想。”李榮成將自己儘可能表現得善意些:“藍天航空雖然是一家不錯的航司,但是徐先生這樣的人才留在這裡那也只是蹉跎歲月。何不隨我去波音總部一逐技術長的職位?波音總部才是徐先生施展才華的地方!”

徐蒼翻了個大白眼,心道果然如此,只是很可惜的是李榮成的願望要落空了。

“不好意思,我對去波音總部不感興趣。”說著,徐蒼起了身,整理下衣服,朝著李榮成微微頷首:“李先生,影片的事情就麻煩你了。這件事也不僅僅是我的事,也是為你們波音排除隱患,想來李先生應該是會盡力的吧?”

眼看徐蒼要走,李榮成大急,他也趕緊起身:“徐先生,我們波音近百年的歷史,這般底蘊的公司還吸引不了徐先生?”

徐蒼冷笑一聲,不再說話,已然是拉開椅子要離開了。

李榮成更是焦急,在任何一個飛行員眼裡,波音總部那是聖地般的存在,可在徐蒼這邊卻棄之如敝履,他實在是想不明白。

就在徐蒼要離開的片刻,李榮成急道:“徐先生,你開個條件吧,怎麼才願意跟我去波音總部?”

“我沒.......”徐蒼剛準備說自己對開價這種事也沒什麼興趣,可不知道怎麼的,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陳進武那蒼老的面龐。他沉吟了下,忽然笑道:“如果你能搞來737NG的全套圖紙,我可以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