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還請照這張紙上寫的提供。”巴德把物資清單按在桌子上,他的聲音從頭盔裡傳出,聽起來有些嗡聲嗡氣:“明天正午之前就要全部送到碼頭,會有人負責接收。”

溫特斯和安德烈威風凜凜地站在巴德的身後,披掛了全套軍官甲仗。特別是安德烈,他左手扶著劍柄,正用危險的眼神打量著桌後的中年人。

雖然巴德的語氣已經儘可能的客氣,但他們的這副架勢顯然不容許對方拒絕。

瘦小乾巴的海泉港鎮長低下了頭,不敢和麵前這三個高大威嚴的軍官對視,緊忙雙手拿起桌上的清單仔細看了起來。

把這份清單仔仔細細地看完之後,原本愁容滿面的海泉港鎮長的眉頭稍微舒緩了一些。

納雷肖中將的軍需官對海泉港的底細一清二楚,他們這份清單會讓鎮長肉痛,但咬咬牙絕對可以拿得出來。

而且復仇艦隊只是索要糧面柴布等補給品,不至於讓這座小商港傷筋動骨。

但商人本性讓海泉鎮鎮長還是想討價還價一番,他面作難色地說:“軍官大人,這個鎮子還不到一千戶人家,倉促間哪裡拿的出來這麼多東西?比如這……一萬公斤經過兩次烘焙的小麥餅?我……我……我上哪去弄這麼多小麥餅呀?還有……”

“嗯?”臉色不善的溫特斯從鼻腔深處發出了一個威脅意味極強的長音。

乾瘦的鎮長立刻噤聲。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弄不齊這些東西。”安德烈也冷笑著說:“既然你們不願意交,那我們就自己拿,哈哈,更好。”

話音剛落,他就推門要走。

海泉鎮鎮長急得一蹦三尺高,慌忙跑過去攔住了安德烈。他的直覺告訴他,另外兩名軍官不好說,但這個最高大魁梧的軍官是真的能幹出縱兵擄掠的事情,而且絲毫不會受良心譴責。

“坐坐坐,彆著急。”見火候差不多了,巴德把頭髮花白的鎮長扶回椅子,溫聲細語地道:“我這位同僚雖然脾氣急了一點,但說的都是真話。我們無論如何都要募集到這些物資,或是你們主動捐獻,或是我們自己取拿。事實上,我們來找你要,已經是一種優待……如果我是你,我現在已經去找人烤餅了。”

海泉鎮鎮長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這位走南闖北的老商人心裡很清楚眼前這幾個毛頭小子在玩什麼把戲。

但是港外停泊著的幾十艘戰船不是假的,船上的黑洞洞的大炮也不是假的,這幾個和自己孫子差不多大的年輕人身上散發出的血腥味更不是假的。

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身邊這位敦厚溫和的軍官的表情和語氣讓他感覺異常親切可信。

海泉鎮鎮長嚥了口唾液,艱難地點了點頭,整個人彷彿瞬間老了十歲:“我交,我交。”

“不急,明天正午之前送到碼頭就好。”巴德彎腰撿起剛才掉在地上的清單,放回了鎮長的辦公桌上:“對了,鎮上的水源地在哪?淡水我們自己取,不用你們提供,替各位鎮民省點力氣。”

“淡水……淡水……”老鎮長神情恍惚,似乎還沒從剛才的談話中回過神來,他突然大喊一聲:“大炮!你們有多少大炮?”

安德烈大步衝到老鎮長身邊,抓住了老鎮長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惡狠狠地問:“刺探軍情,想死嗎?我看你就是聯合會的密探!”

“別這樣對老人家!他都快和你祖父一個歲數了。”巴德立刻出手製止安德烈,溫特斯也趕緊幫忙。

驚魂未定的老鎮長慌忙解釋道:“我不是想打聽軍情,不是……你們的艦隊能在碼頭邊上放一輪炮嗎?”

溫特斯和安德烈對視一眼,沒弄清楚這老頭心裡究竟是什麼打算,巴德卻有些明白了。

老鎮長越說越興奮:“沒錯!放一輪炮!整個艦隊放一輪炮!空炮就行,如果你們肯幫我放一輪炮,我今天晚上能連夜幫你們把要的東西備齊!”

巴德和安德烈看向了溫特斯。

“鎮長先生,火藥是寶貴的軍用物資,艦隊不可能用寶貴的火藥幫你嚇唬鎮民。”溫特斯皺著眉頭對海泉鎮鎮長說,他也明白了這老頭的想法。

老鎮長算是看清楚了,這個中間身高的軍官才是三個人裡領頭的,他抓住溫特斯的胳膊說:“火藥好辦,我從鎮上的軍火庫裡補給你們,我可以把海泉鎮軍火庫的火藥都給你們。如果你們不亮出武力,不僅我這個鎮長做不成了,鎮上的老百姓們也不會甘心把物資交出去。他們如果有心拖延,也會耽誤補給品的準備呀!”

溫特斯在思考著,巴德和安德烈也不說話。

“我還可以拿一筆錢來慰勞幾位軍官閣下。”老鎮長又哀求道。

“不可能整支艦隊來放一輪炮,而且堂堂維內塔海軍恐嚇小鎮平民也著實不像話。”溫特斯思忖著說:“不過我可以想個辦法,找一艘主力戰船過來放一輪炮。錢就不用了,你把鎮軍火庫裡的火藥都交出來。”

“好!好!”老鎮長使勁點頭,他又想起了些別的事情:“那能否請三位軍官閣下給我留一份說明呢?就說如果海泉鎮不交出物資,就用大炮把海泉鎮轟爛。”

“我不可能寫這種東西給你,是你們捐,不是我們搶,懂了嗎?”溫特斯大笑著說:“不過我可以給你寫一份意思差不多的等效檔案。”

——割——

海泉鎮的鎮長捧著一份“如果海泉鎮不向維內塔共和國效忠,維內塔海軍就會把海泉鎮轟個稀巴爛”的威脅信急匆匆地去敲鐘召集鎮民開會了。

完成了任務的溫特斯和巴德、安德烈慢悠悠地走向了碼頭。

“想不通這個鎮子為什麼叫海泉鎮,也沒在鎮廣場看到有什麼水井呀?”安德烈隨口問道。

巴德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個海島附近的海域常能見到鯨魚浮上水面噴水,古人遠遠見到以為是海上噴泉的奇景,故此鎮名為海泉鎮。”

“你又知道了?”安德烈頗有些不服氣。

“因為我讀書呀。”巴德笑著說。

溫特斯解開了下頜的扣子,把插著羽纓的頭盔摘了下來,沉甸甸的頭盔悶著直出汗,他的頭髮都被打溼了。

“唉,唸了這麼多年軍校,結果現在倒幹上了強盜的活。”溫特斯嘆了口氣,歉意地說:“謝謝你們倆幫我來幹這噁心差事。”

“嗨,說這些幹嘛。”

為了鉗制軍方,使軍方勢力在共和國不至於坐大,維內塔共和國軍隊的後勤都是由督政府裡的文官部門負責。

餐碟掌握在別人手中,難免就不盡如軍方之意。

更何況為了這次倉促出擊的跨海遠征,復仇艦隊已經掏空了維內塔的戰備倉庫。對於後續補給是否能夠供應的上,納雷肖和安託尼奧心裡都沒有底,所以聯合統帥部一致認為不能錯過任何一次補給機會。寧可將來把物資扔進海里,現在也要把船艙裝滿。

於是才有了剛才這一次“逼捐”。

募集軍資這種髒活理論上並不難,難得是要做得漂亮。不能搞得太難看,又要把物資拿到手。所以溫特斯無奈之下才會找巴德和安德烈來幫忙。

按道理來說,雖然這種髒活任何有榮譽感的軍官都不會願意做,但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讓小小的准尉出馬。

可是誰讓溫特斯在奪取復仇號的過程中立了功,又死了領導,以一個准尉的身份成了百夫長呢?

而且還不是普通百人隊的百夫長,是首席大隊的百夫長。

普通的百人隊只有80人,而首席大隊的百人隊有150人,足有兩個普通百人隊的兵力。

都是從陸軍軍官學院出身,前輩們還沒熬到首席大隊的百夫長,你一個小小的見習軍官才離開軍校沒幾天就坐上這個位置了——雖然是暫代——怎麼可能不遭人嫉妒呢?

就連安德烈心裡都有一點點不是滋味,更不要說別人了。

只有巴德私下裡憂慮地勸誡溫特斯:“你不是被放到了什麼好地方,而是被放到了蛇坑呀!”

所以溫特斯現在行事愈發低調,態度愈發謙卑,見到前輩隔老遠就敬禮,生怕被別人說“這小子當了首席大隊的百夫長變狂妄了”。

幸好沒有幾個人知道塞爾維亞蒂軍團長是蒙塔涅准尉的姨父。有人在背後對自己指指點點,溫特斯咬咬牙也就忍了。可如果有人敢把髒水往安託尼奧身上潑,溫特斯一定會找他決鬥。

話說回來,自從離開海藍城,溫特斯就沒和安託尼奧單獨見過面。進了軍營就沒有血親,只有上下級。這樣也好,至少溫特斯覺得很自在。如果刻意照顧他,他反而覺得難受。

所以燈塔港海戰之後休整的數日裡,蒙塔涅准尉最盼望的事情就是陸軍總部趕緊派人來接替自己這個暫代百夫長。

他也想不通為什麼要讓自己一個小小的准尉暫代首席大隊百夫長一職,按道理來說從其他大隊調一名資深尉官過來更合理。

可當溫特斯去找孔泰爾時,中校卻是這樣說的:“軍團沒有人事權,軍官的職務要由陸軍總部任命。把其他百人隊的尉官臨時調到第一百人隊等於破壞了兩個百人隊的戰鬥力。讓你暫代百夫長最多隻會破壞一個百人隊的戰鬥力。”

孔泰爾中校拍了拍溫特斯肩旁,寬慰他道:“這可是一次絕好的歷練機會,你應該珍惜,別人可是求之不得呢。況且也不會讓你暫代太久,堅持一下。不要怕別人說閒話,只有庸人才會不遭嫉妒。”

上級的上級都這樣說了,溫特斯也沒法再多推辭。

然而蒙塔涅准尉日盼夜盼,沒有盼來接替自己的正式軍官,而是接到了再次開拔命令。

安葬死者、修補戰船、打撈沉船裡的武器和補給品、把俘虜裝船送回海藍城,完成這一系列戰後收尾工作後。

燈塔港海戰之後的第三天,維內塔復仇艦隊再次出發。

燈塔港外這場海上大決戰的結果透過往來的商船已經傳向了整個塞納斯海灣,乃至更遠的對方。

這就是納雷肖中將想方設法、甚至不惜置維內塔艦隊於險地、為敵人創造機會,也要進行一場艦隊決戰的原因。

因為納雷肖中將堅信一場大規模海戰將能夠決定戰爭的走向、乃至於勝負,艦隊決戰的勝利者將能夠通吃一切。

維內塔海軍在燈塔港海戰中不僅擊垮了塔尼利亞人作戰的艦隊,更擊垮了塔尼里亞人作戰的信心。

從海藍城到金港的航線上,除了近海的幾處港口由維內塔直接統治外,遠海的港口只有名義上屬於維內塔,平素便和塔尼里亞聯合會眉來眼去。而像海泉港這樣更靠近群島的海港,實際上已經屬於聯合會的勢力範圍。

維內塔大勝塔尼里亞的訊息傳遍塞納斯海灣後,復仇艦隊所到之處,原本因為海東港慘敗而蠢蠢欲動的維內塔自治港一夜之間變得規規矩矩。而像海泉港這樣的聯合會領地則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一個個望風而降。

納雷肖指揮著復仇艦隊迅速掃清了航線上每一根釘子,一步一步靠近了塔尼里亞群島的主島。

“所以,你看看你都幹了什麼?你直接把塔尼里亞最勇敢、最優秀的船長和水手們都葬送掉了。掛著維內塔旗幟的船隻如今在內海上橫行無忌,原本忠於我們的海港一個接一個的投降。”火鳥號的船艙裡,愛德華·肯威沉著臉說。

“這你還真怪不著我!”德雷克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躺在晃悠悠的吊床裡,頭上肩上的傷口都被處理過了:“不管我是輸是贏,只要維內塔人的艦隊放兩炮嚇唬一下,那些島民肯定恨不得把自己底褲都掛到杆子上當白旗。你可千萬別和我說那些島民有多忠誠,你說的話你自己信嗎?”

“哪怕他們原本有反抗維內塔人的勇氣,但因為你這場慘敗也已經消散了。”肯威船長強壓著自己的怒火:“為了你的私人恩怨,搭上了二十艘塔尼利亞最好的船,你覺得值嗎?”

德雷克船長——不,他現在已經沒船了——嘆了口氣,咂了咂嘴,滿不在乎地說:“進行一場艦隊決戰是沒錯的,如果我贏了,維內塔人的戰爭計劃就會當場破產,那時候你又會怎麼說呢?所以說,只錯在我輸了。”

“我看你是不是忘了維內塔人為什麼要和我們開戰?”肯威船長冷笑著問:“如果不是你去抄了維內塔海軍的母港,這場戰爭根本就不會打起來。”

“這你又錯了,無論我是否火燒海東港,維內塔人都會和我們開戰。德貝拉一次又一次鼓吹武力,維內塔人的議會的戰爭呼聲一次比一次高。只要維內塔人的領土野心還在,戰爭就是必然的結果。我只是讓戰爭提前到來,而且我還為群島搶得了先機。”德雷克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慢悠悠地說:“別說這些廢話了,你來救我,不就已經說明你站在哪邊了嗎?你如果有情緒不發洩出來不痛快,那你砍我一刀?”

肯威一言不發,抽出了自己的彎刀。

“喂!你幹嘛?你還真要砍我?”德雷克驚出了一身冷汗,掙扎著想要從吊床上爬起來。

寒光閃過,吊床兩邊的掛繩被幹勁利落地斬斷,德雷克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扶著後背呻吟道:“唔……我的老腰……”

“你現在都不明白,或者是不願意明白。你的艦隊只要保持存在,對於維內塔人而言就是懸在頭上的利劍。只要你的艦隊沒被消滅,維內塔人就不敢在內海上自由航行。”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德雷克捂著腰掙扎著站了起來:“既然你當時不肯去攻打光榮號,那你就應該把我留在復仇號上等死!”

“你活著還有用。”肯威船長冷酷地說:“雖然你的艦隊沒了,但只要你活著,對於維內塔人而言一樣是一柄懸在頭上的利劍。你的計劃已經失敗了,所以我要你在聯合會裡全力支援我的計劃!”

肯威皺了皺鼻子,說:“而且我也不會把我的朋友留在船上等死。”

——割——

太陽西斜,在一艘維內塔主力戰船的禮炮齊鳴聲中,海泉港的袖珍炮壘上緩緩升起了一面維內塔旗幟。

不遠處的鎮廣場,老鎮長正在和聚集在一起的鎮民們講著什麼。

安德烈站在炮壘上,看著鎮廣場,不屑地哼了一聲,啐在了地上。

“其實我覺得你出來幹一點這種髒活是好事。”巴德一邊升旗、一邊和溫特斯說:“這其實是對你的一種愛護,很高明的安排。”

溫特斯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