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武昌一共有五所高等小學堂,分為東、西、南、北、中五路,統稱為

“五路高等小學堂”,每一所學堂招收100名學生左右。華世芳帶著李諭來到了一所西路高等小學堂。

既然是叫做

“高等小學堂”,招收的學生也就不是七八歲的孩子,一般都是受過私塾教育的十多歲孩子。

但考慮到很多受過良好私塾的孩子家境往往比較殷實,不見得會同意孩子來上新式小學堂。

所以學堂的招生條件會適當放寬,因而這些高等小學堂總體的入學條件是:能背誦經書一兩部,粗通文理,年齡在十一歲至十四歲之間。

簡單一點可以暫且理解為初中,只不過學習內容卻又趕不上後世初中而已。

武漢屬於二十世紀初中國比較西化的幾座城市,畢竟漢口租界位列三大租界之一,與天津租界、上海租界齊名,但現在聽來當然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

既然西化相對深,新式小學的影響自然也就大,各所新式小學校都有許多學生主動報考。

畢竟天天隔江就能看到租界裡的高樓大廈,江面上又時不時過來幾艘大輪船,這就是直接在眼前的衝擊。

至於更直接的因素,則是新式小學堂給的條件也很不錯。華世芳在武昌教育界如今也是個能

“刷臉”的人,人家好歹是在總督張之洞麾下最好的自強學堂當過那麼久的數學教習,各地學堂都認識這位華大人。

武昌的學校也真是挺想把華世芳挖過去,只不過現在的人重土情節很重,華世芳不久後就會回到江蘇,在江蘇的兩所學校教授數學,而且兩年後還當了上海南洋公學的總教習。

到了西路高等小學堂後,李諭看到有幾個家長帶著孩子正好來報名。——雖然時間上看起來很奇怪,其實真沒啥,因為現在的新式學堂動不動就會有人來半路報名,並沒有後世嚴格的九月開學之類的規定。

新式學堂的管理還是比較寬鬆的。由於過來的學生基礎都差不多,分班很好分,有的班級裡學生差上三歲也是正常。

關鍵新式學堂的學費並不高,就像之前北京的崇實學堂,一年學費只有一兩多銀子。

甚至很多高等小學堂為了招生,不僅不收學費,如果學習好,還會發銀子,可以理解為獎學金。

此時幾位家長正互相聊著:“聽你口音,不是武昌的?”

“是吶,我是從德安府來的。聽說這邊學校好,孩子有點笨,我看考秀才是不指望了,不如來上新學堂,說不定能混出個名堂。”

“您這孩子看著挺機靈嘛!我那娃就不行,換了三傢俬塾,實在是調皮,私塾不想要了。平日裡鄉親都拿洋大人嚇唬他,我覺得到了新學堂起碼能聽話。”

“你們孩子起碼讀過幾年書,我家孩子就比不得,也沒讀過多少書,但我也知道讀書有出息啊。現在聽說新學堂不收學費,又管吃住,哪裡再找這種好事!”

“那你最好讓孩子好好學習,每年聽說還能領七八兩銀子。”

“娃啊,你聽到了嗎!好好讀書就有銀子!”

“我看你們家娃都這麼大了,我這娃娃才剛剛十一歲。”

“那有啥,到時候得個功名差幾十歲不也一樣?”……反正送來孩子的家庭有著各種各樣的理由,只不過李諭一眼掃過去,卻看不到女孩子,此種觀念還是不太好改變。

報名處的接待是個三十來歲的洋人,看樣子是個傳教士。現在京師大學堂師範館等學校的學生還沒有畢業,基本上各地興建的學堂都會請一些洋人過來當老師。

確實也就他們懂點西學。好在傳教士多少屬於正經點的洋人,這時候能來中國的傳教士基本都受過正規教育,而且為了樹立良好的形象,他們對待教育確實是用心。

傳教士給學生們發了表格,然後用中文說:“各位親愛的中國朋友,請你們把孩子的名字與年齡、籍貫填寫好,並在下方寫上受過何種程度的教育,以便學校分班授課。”表格基本都是家長們在填,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似乎是自己來,拿起毛筆就寫。

李諭在旁邊熘達著看學校的佈設,正好路過那個孩子時,突然聽到他低聲道:“糟糕,我寫錯了。”李諭打眼一瞧,原來他是把年齡

“十四”填到了姓名欄。李諭原以為他會再要一張報名表,沒想到這個孩子竟然把

“十”字就勢改成了

“李”字,然後在

“四”字後面又加了一個

“光”。我的天,這名字?!李四光?只見孩子又迅速在籍貫一欄填好:黃州府黃岡縣。

接著寫上了教育經歷,基本就是在自傢俬塾上課。等他交上報名表後,李諭叫住了他:“李四光!”孩子看向李諭,訝道:“這是我新起的名字,你怎麼知道?”李諭說:“剛才我在旁邊都看到了。”李四光撓撓頭:“你不會是父親派來的吧?有啥好擔心的!我都和他說好了,我要學新學,還要留洋。”李諭說:“我是從京城來的,叫做李諭。雖然也姓李,不過並不認識你父親。”

“李諭?”李四光想了想,

“村裡確實沒聽過。”旁邊的華世芳笑道:“如果你真的留了洋,估計很快就會聽說李諭的名字。”李四光看向華世芳,問道:“爺爺你又是誰?”華世芳現在五十歲,這時候人普遍要孩子早,五十歲被叫做爺爺沒毛病。

華世芳說:“我叫華世芳,曾是自強學堂的數學教習。”李四光說:“原來是華先生!父親曾經提到過你,他說省城裡有幾位好的西學教習,其中就有您。”華世芳哈哈大笑,看向李諭:“沒想到我比你還出名。”李諭也笑道:“畢竟是湖北地盤嘛。”然後又對李四光說:“這麼說,你是自己跑來的武昌?”李四光點點頭:“對啊,我自己來的!不過我早就打聽好了,新學堂管吃管住。”

“那你膽量還不小,”李諭腦海中回想了一下地圖,

“從黃岡過來,距離可不近。”李諭雖然沒去過黃岡,但當年上學時期真心做了不少黃岡試卷,沒法不對它熟悉。

李四光卻自信滿滿說:“這有啥?我從小就四處跑,你們可不要小看我,我長這麼大,就從來沒掉過向,更沒迷過路!不管到哪裡,都能認識東西南北。我父親都說,我比村裡的老馬還識路!”好吧,畢竟是以後的大地質學家,雖然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但幾十公里好像真的不在話下。

李諭又問道:“你本來的名字叫什麼,為什麼改名李四光?”

“我本名叫李仲揆,”李四光說,

“剛才名字寫錯位置時,我以為報名表只能有一張,正好看到前面有張匾額,寫著‘光被四表’。我就想,四光,代表四面光明,前途是有希望的!然後就改成了現在名字李四光。我喜歡這名字,以後我想做的事可多了去了。”雖然本名不是李四光,不過這次陰差陽錯之後,李四光以後還真就一直用起了這個臨時改的名字。

“哦?”李諭來了興致,又問道,

“你以後想做什麼?”李四光說:“我來省城是坐的洋人的大輪船,我以後也要造大輪船!”李諭笑道:“相信你能成功。”李四光當然看不出李諭為什麼笑,以為是在誇獎自己:“大哥哥你相信我就對了!”李諭也大笑起來,沒想到年少的李四光這麼有趣。

當然,他後來留學日本,剛開始學的還真是機械學,後來再度遠赴英國伯明翰大學留學時,才改成的地質學。

李諭好奇道:“你父親沒有陪同你來,是不認可你的決定嗎?”李四光搖搖頭:“父親並沒有過多阻攔我,後來他還很贊成。至於為啥沒來,那是因為我們祖上是從草原來的,這點小路真的算不得啥。”李四光祖上確實還真是蒙古族,從草原流落到了湖北黃岡。

李諭又問:“這麼多年,你都是在家裡的私塾讀書?”李四光這次點了點頭:“都是父親教我的,所以他才瞭解我,讓我來到了省城。”李諭豎起大拇指:“你們的決定都是正確的。”多說一句,李四光的父親,還是後來東北野戰軍林首領的啟蒙老師。

高等小學堂的傳教士老師此時喊道:“各位新同學請隨我來辦理入學的手續。”李四光對李諭說:“我要走了。”李諭說:“去吧,後會有期。”李四光走後,華世芳問道:“怎麼你與這個孩子聊了這麼多?”李諭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說道:“這孩子以後有前途。”華世芳也說:“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有魄力獨立來省城,的確有前途。”李諭又問:“學校真的會給孩子發銀子?”華世芳說:“那當然,只要考試能合格,就有銀子。如果考上前五名,還能夠留洋,費用都是學校出。”張之洞治下的學校還真是大手筆。

雖然不是短時間見效,但只有捨得向教育上砸錢,才有前途。李四光在西路高等小學堂也的確是個小學霸,基本都是名列前茅,每次都有獎學金。

而且他學習能力真的很強,本來小學堂的學制是四年,但僅僅不到兩年,李四光就獲得了留學日本的機會。

兩人又在學校附近看了看,新學堂雖然看起來完全沒法和後世的相比,但作為二十世紀初,也不能強求太多。

關鍵人家管吃管住還給錢,學習好了又能留學,基本上就是康莊大道。

只不過即便如此,很多富戶也並不願意讓孩子來這種學校上學,畢竟既得利益者都是在科舉這條路上受益。

所以早期上新式小學堂的幾乎都是窮人子弟,小學堂開出的寄宿制、吃住免費、學習好還有錢的制度對他們吸引真心太大。

窮人子弟大部分又對清政府沒什麼好感或者歸屬感,所以他們以後很多才會選擇革命道路。

似乎隱隱中有了那麼一點因果關係。雖然清廷開設新式小學堂的初衷是想讓自己變強,但他們肯定想不到,遍地開花的新式學堂卻宛如在給腐朽的清政府自己挖掘墳墓。

反正爛到根裡,治不好了,乖乖自己埋土裡得了。看完小學堂,華世芳又帶著李諭看了看兩湖書院和工藝學堂。

似乎最大的區別就是學生是二十歲左右,學習的內容則差不多,只不過科目相應多了一些。

反正現在差不多就是這水平,情況改觀起碼要再花幾年。第二天,華世芳帶著李諭到了漢陽鋼藥廠的實驗室。

徐建寅的確懂化學,一看裡面這些試管就像模像樣,只可惜現在沒有多少人能發揮它們的作用。

恍忽間李諭彷彿感覺回到了中學時期上化學課的情景。雖然李諭知道制鋁和化肥工業不是容易事,但話都說出來了,總得讓張之洞看到點小成果。

實驗室幾個工藝學堂的學生,他們只是簡單會使用試管。制鋁的原理倒是相對簡單,李諭帶著這幾個學生做了幾個高中化學的氧化還原反應,得到了製備電解鋁的材料——氧化鋁,也就是三氧化二鋁。

其實很簡單的實驗,但這幾個學生看到李諭嫻熟的操作,都傻了眼。李諭詳細教給了他們幾遍後,他們也熟練掌握了。

不過這僅僅是原理的一步而已,後面只能有了電後再說。制鋁多少能看到希望,至於化肥的合成氨產業,就有點麻煩。

而且實話說,現在合成氨的工藝還是德國的高階機密哪,一直到一戰別的國家都不明白。

但再機密,原理李諭倒是也懂。而且關鍵得有催化劑,這才是機密中的機密,李諭只依稀記得催化劑的關鍵東西是氧化鐵,好在知道它已經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至於現在嗎,只能是先讓這幾個學生知道他們手中的硝石還有很多作用就夠。

至於更深入的事情,他們還掌握不了,現在也還沒有條件。但僅僅是這樣,這幾個學生已經喜出望外,他們是萬萬想不到硝石還有那麼多用途。

李諭只能是苦笑:“現在硝石最重要的作用還是製作炸藥。”一戰時幾乎所有的硝石都被軍工用掉,但即便如此,還是讓他們懂比較好。

化工終究是重工業的一大核心,就算是受迫於條件現在不能大規模搞,至少也該讓他們懂。

這幾個學生還不知道他們已經學到了德國化學界研究了多年的機密技術。

至於應用嗎,李諭輕嘆了一口氣,不論如何,能多走一步就是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