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邵武府,黃土關。

年近四十的方氏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簡陋的家裡,將藥簍子從肩上摘下,挑挑揀揀,將不多的草藥晾曬在架子上。

瘦骨嶙峋的大黃狗湊到方氏身旁,親暱地蹭著,方氏輕輕踢開,翻了翻早些日子晾曬的草藥,盼望著早點幹了,也好拿去藥鋪換點錢鈔。

方氏推開門,聞到了一股子酒臭味,不由地眉頭緊鎖起來,走入裡面,看著醉倒在床邊的丈夫方四周,地上滿是嘔吐物,味道令人難受。

大黃狗跑了過來,就要舔嘔吐物,卻被方氏拿起棍子趕了出去。

方氏哀嘆一聲,從外面鏟來一些土,覆住嘔吐物,然後清掃出去,末了就坐在床邊,看著家徒四壁默默流淚。

這個家原本不是這樣的,自己的丈夫也算是個勤勉的人,趁著朝廷徵兆人手砍伐大木的機會,覓了個活計,一個月辛苦是辛苦,可還是能落得二兩錢鈔,家裡還過得去。

但就在半年前,丈夫不慎從山上跌傷了腿,????????????????成為了一個瘸子,監工以方四周沒有幹滿一個月為由,拒絕發放最後一個月的工錢,連一個撫卹也沒給,天殺的傢伙。

方四周自此之後就頹廢了,從來不打女人的他,開始打自己,脾氣壞的很,就連兩個孩子,也因為挨不住方四周的抽打,被方氏送去了建寧府的孃家,尋了個造紙的差事安頓下來,兩個月沒回來了,也不知道想家。

若只是捱打,方氏也能熬一熬,可方四周瘸了,卻還沾染上了惡習,家裡二十多年的積蓄,被他在一個月內輸光了,還欠了富紳張望家八十兩錢鈔,山裡好不容易開出來的二畝地,張望想要用二兩銀子拿走。

農稅司的官員、稽查司的官員,明知這其中有貓膩,明知是張望設的局,明知這種低於市價的交易是存在問題的,可他們還是給張望辦理了地契。

天下烏鴉一般黑!

家裡的東西都幾乎被搬空了,就一個坐的凳子都沒有了,這還欠了七十五兩的債。而方四周不僅不著急還債,還每日一瘸一拐地跑出去奢酒喝,那賣酒的王五也是個黑心的,總是給方四周打酒,還寫了欠條。

王五是不擔心家裡還不起,方四周不在了,還有方二尺,方竹節兩個兒子,父債子還,他們惡得很啊。

方氏很是傷心,起身走向角落,從一個木桶裡拿出麻袋,很輕,用手摸了摸,完了,沒有米了,明明記得還有三鬥,怎麼就沒了!

不用說,一定是方四周拿去抵債了,可你拿走了糧食,我們還怎麼活,總不能把大黃狗給吃了吧,它都是骨頭,又能擋幾頓?

頹然得坐在地上,入夜,天依舊潮熱。

方氏餓得蜷縮起來,胃裡如同火燒一樣的難受,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而身旁的方四周正在打呼嚕,聲音很響。

起身,方氏走出了屋子,看著守在藥架子一旁的大黃狗,嘴角動了動,終還是止住了渴望,依靠著牆根,拍打著蚊蟲,抬頭看著星空。

這日子沒法過了。

方氏很苦,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家,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

大黃狗似乎發現了什麼,機靈地豎起耳朵,然後朝著牆根處撲了過去,沒多久,便叼著一隻老鼠走到了方氏面前。

方氏平日裡最怕老鼠,可此時此刻卻沒了畏懼,為了省點吃的,多活一陣子,自己可是一個月都沒吃飽過飯了,就這樣,還拖著疲憊的身子去爬山,去找藥草,累死累活,回到家裡甚至連一口米湯都沒得吃。

我不想餓死啊!

方氏伸手拍了拍大黃的腦袋,伸手抓住了平日裡讓自己顫抖的老鼠,這是竹鼠,以前老一輩人吃過的,災荒年景時,總沒吃的,為了活下去,連孩子都不放過,何況老鼠。

燒了開水,將老鼠活活燙死,脫了毛,看著血紅的老鼠,方氏的手微微顫抖起來,自己真的要吃如此噁心的東西嗎?

胃裡如火一樣燃燒,似乎要將身子給掏空,先是胃疼,後是胸口疼,甚至還伴隨著腸道絞痛,一切器官都在咆哮,都在掙扎,都在吶喊著一個聲音????????????????:

吃了它!

方氏不等竹鼠煮熟,撈了出來,吹了幾口,猶豫了下,臉頰微微顫抖著,旋即閉上了眼,猛地咬了下去。

不管是什麼滋味,不管帶不帶血,不管,什麼都不管,只要吃到肚子裡,只要活下去!

狼吞虎嚥,一口緊著一口!

可竹鼠也不大,只幾口就被吃得只剩下一點,方氏看向嗚嗚地狗,瘦弱的它眼饞地看著手中的肉,方氏低頭看了看肉,又看了看黃狗,終還是遞了出去。

黃狗連忙搖晃起尾巴,吃了一口,又抖動了下身體,一隻只難以看到的蝨子飛了出去,落在了方氏手上,猛地叮咬了一口。

方氏以為是蚊子,拍打了下,看也沒看,便回到房裡,倒頭就睡。

天亮。

方四周醒來,見方氏還在睡覺,伸出打手就是兩個巴掌,惡狠狠地對方氏喊道:“還不去弄飯,你想餓死我嗎?”

方氏感覺有些頭疼,臉也火辣辣的,不敢反抗,只好起身說:“家裡沒米了,我去把草藥賣掉,找掌櫃換點米來。”

方四周看了看破敗的家,喊道:“那還不快去,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方氏給方四周打了水,收拾好草藥,背好藥簍去了鎮上,去要兩個時辰,回要兩個時辰,一天就這麼過去,等待方氏揹著人頭大的米袋子回來時,方四周已經不在家了。

院子裡有些亂,地上還有血跡,一張狗皮就在藥架子上掛著。

方氏看著這一幕,眼淚頓時就流了出來,可憐跟了自己多年的狗,家破時都沒自顧自逃命,臨到最後,卻被自家的主人給吃了!

豆大的眼淚滴落,方氏抬頭看天,這一天,陰的很厲害。

做飯,稀薄的米粥,加上來時找的菜葉子。

入夜了,方四周都沒有回來,方氏沒有等,稀裡糊塗吃了兩口,就躺了下來,頭越發疼,胸口也悶得很是厲害,右手上起了一個大疙瘩,也不知是什麼蚊子,竟能叮出這麼大的包。半夜時分,方四周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裡,看著入睡的方氏,打了個酒嗝,拉過方氏,就想要瀉火,可剛碰到方氏的脖頸,就感覺到了一陣高熱,不由地臉色一變。

“孩他娘,孩他娘!”

方四周摸著方氏的額頭,連忙推搡喊著,可方氏似乎昏了過去,如何都醒不來,方四周溼了手巾,給方氏蓋在額頭上,酒勁上來,便昏昏睡了過去。

夜色寂靜。

方氏右手上的包越來越大,而且變得堅硬起來,周圍的面板開始水腫,並伴隨著充血。天亮的時候,方氏開始劇烈咳嗦起來,一開始還能扛得住,可咳了兩個時辰之後,以一口痰吐出,已是泡沫粉紅色的痰。

見了血,呼吸也變得困難。

方氏走不動,方四周是個瘸子,也沒有辦法送方氏去百里之外的鎮上找大夫。好在鄰居路過,聽到撕心裂肺的咳嗦聲,這才問了,找來推車,讓方氏躺在上面,急忙忙推著去麥溪鎮,方四周總算是有了點良心,硬是跟了過去。

麥溪鎮不大,有五百來戶人,只有一個大夫,年近花甲的楊谷,回春藥鋪就是楊谷的,抓藥和看病一起,倒也省了一些麻煩。

楊谷認識方氏,昨天還見過,精神還不錯,但今日看方氏有氣無力,面色蒼白,已是氣若游絲,不由地吃了一驚,連忙診脈詢問。

方四周說不出所以然。

方氏猛地咳起來,原本垂著的右手抬了起來,楊谷看到了方氏手上腫大的包,臉色頓時一變,匆匆後退兩步,撞在桌子上,厲聲喊道:“快,快敢她走,快!”

“楊大夫,你說什麼呢!”

方四周怒喝。

楊谷抬手,讓方四周等人不要過來,連忙退後,臉色蒼白地說:“走,快點走,她已經沒救了,別害死更多人,這是疙瘩瘟!”

疙瘩瘟!

方四周打了個哆嗦,幫忙送來的鄰居更是撒腿就跑,連板車也不顧了。

完了!

徹底完了!

疙瘩瘟來了,誰都沒有活路了!

楊谷趕走了方四周與方氏,命人關了藥鋪,然後走到後院,老遠地衝著大兒子喊:“楊詹,你別過來,都不準過來,你聽好了,我與太醫院的匡愚有過一面之交,你馬上帶你娘和弟弟、妹妹,離開這裡,跑到山裡呆上七天!”

“如果身體無礙,就去京師找匡愚,告訴他,疙瘩瘟來了,讓朝廷馬上派人來,晚了這裡所有人都要死!記住了,千萬不要直接去京師,一定要等上幾天,不要與任何人接觸!帶好糧食,帶好錢鈔,走,現在就走,翻牆走,快!”

楊詹深深看著站在遠處的父親,止住了腳步,護住了想要衝過去的弟弟和妹妹,疙瘩瘟,學名鼠疫,這個要人命的惡魔為什麼會出現在人間!

楊詹跪了下來,鄭重地給楊谷磕了三個頭,甩掉眼淚:“父親,一定保重!”

楊谷呵呵笑了笑,保重,已經沒有辦法保重了,遇到疙瘩瘟的人,都會被收走,且人死後渾身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