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實在不大,勉強夠三個姑娘坐上去。

蘇昀承把謝宇飛的揹包放到車上,自己扶著他的胳膊朝老支書說:“我和他不用坐車。”

謝宇飛趕緊點頭:“對對,我能走。”

他看那頭瘦驢也不像是能再負擔一個人的樣子,萬一把人家的驢累壞了,他的罪過可就大了。

老支書看看謝宇飛,再看看驢車,笑得有些尷尬:“對不住,村裡就這一輛驢車,那……要不你倆在這等會兒,我把幾個女娃送回去再來接你們?”

蘇昀承怎麼可能放心她們幾個進村子?

他又拽了謝宇飛一把,說:“不用,真能走。”

謝宇飛也不放心,跟著用力點頭:“對對對,能走。”

他是切身經歷過勝利大隊的事的,就算累死也不能讓她們自己進去啊。

老支書倒沒想那麼多,朝前邊的小夥子招呼了一聲:“哞娃,把車趕好。”他自己則去到謝宇飛的另一邊,扶住了他另一隻胳膊。

驢車的速度當真與人走路差不多速度,謝宇飛跟起來並不費力。

溫嵐問他:“要不你上來坐會兒?我能走。”

謝宇飛果斷搖頭:“不用!”

這是男人的尊嚴!

累死他也得走下去啊!

林念禾歇了一會兒,終於緩過來了幾分,她看著極度類似隊長叔的頭髮的植被,問:“支書,咱們這兒也有種樹的規劃嗎?”

這邊沒有太高的山,他們今天走了大半天,也是上上下下的。

可這樣的地貌看得人實在害怕——那些光禿禿的山石,不管怎麼看都是泥石流高危地區。

“有,但是沒人種,莊稼都不好活,咋種樹?”

老支書嘆了口氣。

種樹可不是把小樹苗插進土裡就算完的。像他們這樣的地方,想要種活一棵樹,需要耗費的心思絕對不比種莊稼少。

可種莊稼能收糧食,種樹能收上來啥?

他們連飯都吃不飽,就不要跟他們提生態環境這種事了吧?

林念禾走了這一天,已經對這片土地有了基本的瞭解。她沒幹“何不食肉糜”的蠢事,直接問起老支書最關心的事:“我聽說紅旗大隊早有意向要打機井,您請勘探員來看過了嗎?有打井的條件麼?”

不管在哪兒,水井都不是隨便挖個坑就能行的。就算是更深的機井,也要提前探勘是否有地下水源以及水質情況。

老支書一聽到“井”眼睛就放光,他連連點頭:“找過了,公社的技術員來看過,說可以打。”

他期待地看著林念禾,又說:“村裡賬上有八百三十塊錢。”

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似乎在說:我們也有些錢,不用你們全掏。

林念禾不自覺放輕了語調,說:“您放心,不管多少錢,這口井一定會打的。”

老支書的眼底有淚光閃爍。

他年輕的時候,村裡的井裡還有水。

後來,水越來越少,他們只能從山下拉水上來。

再後來,有個知青說,可以打一口機井,機井更深,一定還能有水。

他們就開始攢錢,鉚足了勁兒的攢錢。

可他們沒錢啊,靠天吃飯的農民,地裡收的糧食連餬口都費勁,又拿什麼來攢錢?

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死之前給村裡打一口機井,讓後生們能大口喝水。

今天,哞娃突然來找他,說是在路上碰見了幾個城裡人,要給他們打井來的。

老支書壓根兒不敢信會有這樣的好事從天而降,但他還是來了——萬一是真的呢?

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願意放棄。

現在,那個灰頭土臉的城裡姑娘說,不管多少錢,這口井一定會打。

老支書背過身,抹了把眼睛,說:“你們沒聽過信天游吧?我給你們唱一段?”

前邊拉著驢的哞娃一聽便笑了,回頭朝他們說:“老支書最會唱信天游了,平常都聽不見他開嗓呢!”

老支書清了清嗓子,不等他們客氣拒絕便中氣十足地扯嗓開唱:

“嗨、哎、嗨誒、嗨、哎嗨、嗨,

羊啦肚子手啦巾喲,

三道道藍……”

他就像突然接到貴客的老實漢子,把能拿出來的招待全部奉上。

嘹亮粗獷的嗓音在山谷間迴盪,帶著頑強生命力的陝北歌謠久久不散,似乎想告訴這天地,哪怕他們身處最惡劣的環境,也從沒被壓垮過。

謝宇飛側頭看著老支書,竟然感覺自己的雙腿都多了幾分力氣。

一曲唱罷,驢車上的三個姑娘很捧場地用力鼓掌。雖然她們中的三分之二都沒聽懂老支書唱的是什麼意思,但不妨礙她們感受到其中蓬勃的生命力。

老支書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把臉說:“歲數大了,氣不足了。”

“好聽呢。”林念禾說,“您是我見過的最多才多藝的支書。”

老支書覺得,這幾個城裡姑娘還挺好,不矯情。

他問:“你們下過鄉沒?”

“下過,我們在東北下鄉。”

“好地方啊。”老支書輕嘆一聲,又問,“你們那的知青都回城了吧?”

“是……這邊還有知青沒回城嗎?”

她們幾個都有些疑惑。

如今不止是上了大學的知青可以回城,基本上所有的知青都已經返城了。

“有,我們這好幾個呢。”提起這事,老支書既愁又喜,“他們……唉,到底是我們把他幾個耽誤了。”

林念禾他們還沒來得及問,前邊的哞娃說了一句:“到了!”

她們下意識回頭,入眼就是一片窯洞。

黃泥色的房屋,與山和地融為一體。

不少人圍在村口,墊腳張望著。

“來,到隊部去,先吃飯。”老支書朝人群招手,“來幾個婆姨,把女娃扶下來,她們哪走過這麼長的路啊。”

幾個粗壯的嬸子立即從人群裡走出,來到驢車前,拎小雞仔似的把三個姑娘從車上弄了下來。

對這種事,林念禾和王淑梅都看得很開。

當年在十里大隊,溫嵐可不就是這麼拎她倆的麼!

但溫嵐不習慣啊,她揮著手:“我能走!我真能走!”

嬸子不信,真不信。

嵐姐感覺她的一世英名全部埋葬在了紅旗大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