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一滴水珠落下。

砸在了女子的臉上。

女子合上手中的書頁,緩緩抬起頭來,望向庭院的銀杏,快要到一年一度的祭祖之日了,宗堂裡來來往往的人多了起來,聲音也變得嘈雜起來。

一年。

對大部分人而言,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

而對白露而言,這一年,就只是一年。

她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將宗堂裡收藏的古書,逐字逐句的看完。

合上書頁之後,白露能夠聽見宗堂遠方那些人的聲音……那些人正在議論自己。

許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白家最會鬧騰的那個女子,竟然性格大變,整整一年,都只是待在宗堂裡,哪也不曾去。

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聽說的。

有人說,是清冢的占卜術傳人,給她佔了一卦,不久之後,會有厄運降臨,最好不要離開宗堂,所以她這才每日待在銀杏樹下讀書飲茶,清心寡慾。

其實是為了躲避厄難。

也有人說,白露是到了“年齡”,不能再繼續瘋癲下去,有辱白家形象,於是被家主勒令清修,這一年安心修身養性。

這些議論聲音都被白露聽在耳中。

她搖了搖頭。

讀了一年書,她總能聽到這些聲音。

本來以為,只是開始會如此。

可後來才發現……這世上的人,總是這麼無聊。

白露之所以閉門不出,讀一整年的書,哪有那麼多複雜的原因?

正如她之前在雪禁城內招惹的那些是非。

她想做。

於是她做了。

當然,這世上的事情,再沒有道理,總還是有些軌跡可尋的。

真正要溯本逐源的話。

白露閉關一年的原因也十分簡單……因為小袖子這一年裡也在雪禁城內靜修,閉關。

她合上書頁,最後抿了一口茶水,離開宗堂。

雪禁城的巷子衚衕數目繁多,很容易迷路。

可白露對這條路非常熟悉。

她來到了小袖子所在的地方,那是白氏宗族刻意為他選的,最清淨的院子。

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

白露就站在衚衕的入口處,她甚至沒敢靠近那件院落,只是隔著衚衕,遠遠的看著。

“小袖子閉關一年了。”

一道渾厚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白露微微一怔,回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和藹的面孔。

“二長老。”

白露連忙行禮,被後者止住。

“小露……”

白澤生笑了笑,說道:“你有心了。”

他知道。

這一年裡,白露當然也不是每天都待在宗堂銀杏樹下,她每天都會在雪禁城內走一走……而每一次,都會鬼使神差地來到這條衚衕,遠遠駐足,眺望小袖子所在的院子。

一年前。

小袖子徹底將自己鎖在了院內。

白氏得到的訊息是。

他正在衝擊第四階段……一旦成功,幾乎可以確定,白袖會成為東洲最年輕的“封號”,因為他到目前為止才二十歲。

按照五洲議會的大資料分析。

能夠三十歲前,成為第四階段的超凡者,已經是鳳毛麟角的天才,畢竟這是一個絕大部分超凡者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

第四階段,意味著領域的成熟凝聚,這樣的超凡者,算是和“凡俗”之間劃分了一條明確的界限,產生了真正的質變。

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掌控能力,甚至開發出進階的力量。

他們就是超凡世界中的“高階戰力”,“中流砥柱”!

五洲議會將會對這樣的超凡者保持恭敬的態度,他們的意見將會被考慮,而這樣的人物,無論放到任何地方,都是備受關注的“大人物”,即便是長野,或者大都,都是頂級的戰力儲備。

東洲的三所五大家,這些年建立了如此完備的一套戰力栽培體系。

其實他們的目的,從來就不是培養出能夠走到路線盡頭的“封號”,而是培養出足夠的可控的“第四階段超凡者”。

……

……

“很多人都很關心小袖子的修行,但像你這麼關心的……整個白氏,應該就只有一位。”

白澤生伸手拍了拍晚輩的肩頭,溫和開口。

“我和小袖子,一起長大……”

白露神情有些複雜,“看得出來,苔原的那場刺殺,對他影響很大。”

其實每一次來到小巷,她都不是在關心白袖的修行。

白袖是什麼樣的人?

一個人壓倒整個長野的妖孽!

驚才絕豔,橫掃諸敵,他的修行之路,從未有過任何失敗!這樣的天才,是註定要成為封號的人物!

她怎會擔心白袖,在突破第四階段的時候,遇到困難?

她擔心的……是白袖因為苔原刺殺一事,心中所生的那縷“惡念”。

一年前,萬人空巷迎接小袖子迴歸的那一天,白袖默默來到了宗堂。

所有人都離開了。

可唯獨白露在院子裡讀書,於是和滿身是血的小袖子碰了個照面。

離別再逢。

不該是這樣。

此後的日子裡,白露總是會想起那天小袖子白衣染血的畫面,想起他對自己問的那句話,那些字。

白氏希望他修行。

希望他破境。

最後他遂了白氏的願望,在這間院子裡住下,開始了漫長的修行。

這座院子不得任何人出入,白氏得到了他們想要的“閉關破境”,而白袖則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安寧”。

只是,真的如此嗎?

白露這一年試過去查“苔原刺殺”的案卷,她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只不過案卷的結果水落石出,這一切都被放在光明下曝曬,證據,處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二長老白澤生,還因為茵塔的捕殺活動,遭受了重創。

只是破一個境界而已。

白袖閉關了整整一年,他是真的沒有突破麼?還是說……他只是在躲著白家?

“我想進去看一看小袖子……”

白露聲音很輕地開口。

“還是不要打擾了吧。”

白澤生搖了搖頭,他輕嘆一聲,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是在擔心他的精神狀態……我也很擔心,特意拜託了聯邦安全委員會的超凡者,密切關注著院子裡的精神波動,不過這一年來白袖的精神狀態都很穩定,如果有什麼異樣,我們會第一時間得知的。”

“前不久,我自己也想進院子慰問一番……”

白澤生苦笑一聲,“家主大人知道以後,嚴厲呵斥了我,讓我不要打擾小袖子的清修。不過家主大人也說了,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與小袖子進行精神連結,確保基本的交流,小袖子狀態不錯,現在正是破境最緊要的關頭。”

衚衕是一條普通的衚衕。

但白袖的院門之外,有強大的封印物鎮守,以及家主白小池親自刻畫的“超凡陣紋”,因為上次的刺殺事件,白氏大大提升了對白袖的保護力度。

在他成功破境之前,絕不允許有任何閃失。

白露聽到了這番話,稍稍放輕鬆了一些。

小袖子,也並非是把自己完全鎖起來的。

至少他願意和家主大人交流……

她心中懸著的那塊石頭,算是落地了一半。

白露望向白澤生,柔聲道:“二長老,您的傷如何了?”

茵塔的那場暴雪,讓白澤生再一次成為了家族的英雄。

為了緝殺苔原刺客。

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白露聽說二長老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可見傷勢之重。

不過,二長老休養了半年,似乎已經好轉。

“刀傷,留了一塊疤而已,偶爾會疼。”

白澤生低眉笑了笑,他輕聲說道:“多虧家主的‘冥照’,我撿回了一條命。”

白露感慨說道:“您還是要多保重身體,多多休養……以免舊傷復發。”

既然要調查一年前的苔原刺殺案,就免不了要檢視最後的案卷。

茵塔暴雪。

刺客伏誅。

最後一切塵埃落定,白澤生遭受重創,送入醫院搶救,原本傷情都已經脫離險境,結果在關鍵時刻,刺客留下的貫穿刀傷引起了他全身的大出血。

在茵塔那種偏僻的地方,根本來不及轉移治療。

好在關鍵時刻,白小池趕到了。

家主大人動用了【照冥】的力量,封鎖了血液的崩解。

白澤生……活了下來。

用“撿回一條命”,倒也挺恰當。

如果沒有家主大人的出現,或許他已經死掉了。

唯一遺憾的是,那位刺客在茵塔被大火燒成了灰燼……現場幾乎沒有留下有用的訊息,所有的一切都被焚燒殆盡。

唯一有用的,就是目擊者的證言。

白澤生親眼看著對手被自己燒死。

最後的調查,也落下了終點。

……

……

白露離開了小巷。

白澤生卻沒有動身。

他安安靜靜站在巷口,眼神平靜而深邃……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每天都會來到這座小巷衚衕的,不止是白露。

還有他。

他比所有人都更關注白袖。

因為他知道……一年前的案卷,根本就沒有結束,白小池能夠趕到茵塔,絕不是一個巧合。

正如自己最後關頭的“大出血”,也只是做戲。

正是因為知道家主的能力。

白澤生才敢“大出血”。

他必須要讓自己足夠悽慘,來博取家主心底僅存的那一絲同情,才能打消最後茵塔案卷刺客資訊殆盡的嫌疑。

事後白澤生才知道,原來白小池從苔原找到了一縷血跡,透過【深海】的資料庫拼命搜尋著血跡主人的資訊……而他第一時間趕到茵塔,或許只是想要看一看自己的血,和那一縷血,是否吻合。

自己活下來,是一個僥倖。

幸運的是自己沒有在苔原出手。

幸運的是“靳先生”的血液,沒有被錄入【深海】的資料庫中。

只不過讓他心生不安的是。

從那天之後,白袖就直接在雪禁城內閉關,白氏看似隨意的給了一個院子,但實際上……這一整條衚衕,住的都是白氏負責保護計劃的超凡者。

根本沒有任何可能,在雪禁城內實施刺殺。

很明顯。

苔原的那一次失手之後……白袖徹底不信任“長老會”了。

他直接將自己鎖了起來。

以這個天才的修行速度,這麼修行下去,那還了得?

誰還能殺得了他!

……

……

看了片刻之後,白澤生離開了小巷子。

他一路前行,向著雪禁城內的衚衕深處走去。

他的行跡,根本就沒有避諱【風瞳】。

按理來說,【風瞳】能夠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此刻的【風瞳】,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有極高的許可權,幫助白澤生,抹去了離開小巷之後的身影。

所謂的抹去,不是將整段影像都抹去。

而是……只抹去一個人。

他彷彿變成了一個幽靈,出現在雪禁城的任何地方,都不會被記錄。

半小時後。

白澤生抵達了目的地,一座極其偏僻的老舊宅院,他推開院門,裡面設施簡陋,只有一間打了地基的木屋,廳堂有布簾隨風搖曳。

如果有人在這裡嘗試連結【深海】,就會發現,屋子裡沒有任何訊號。

這是一片“漆黑之地”。

各種意義上的“漆黑”。

除了沒有【深海】的連結訊號……這裡也沒有光。

白澤生站在屋前,他躬身行禮,收斂心底的全部心思,緩緩說道。

“還是老樣子……衚衕裡沒有動靜,找不到好的機會。”

木屋裡沒有立即傳來回音。

白澤生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準備按照往日的習慣,離開這間院子……布簾之外,緩緩凸顯了一道熟悉的瘦高身影。

“大人邀請你進屋一敘。”

白澤生皺了皺眉。

他抬起頭,望向掀開布簾的“靳先生”,苔原一別,已近一年……迄今為止他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實的。

因為這實在太瘋狂。

在自己掩護下,逃離茵塔的那個傢伙……竟然在半年之後大搖大擺回到了東洲,並且選擇在長野定居。

這都不算什麼。

畢竟【深海】資料庫裡,沒有比對成功的血例,暫時不用擔心被發現。

最瘋狂的是……

白澤生深吸一口氣。

他走了進去。

木屋裡一片漆黑,視線有些不太適應,但進入簾布之後,立即有甘甜醇厚的香氣飄蕩而來,木屋裡擺放著好幾個木架,在其上違背季節時令的爬滿了一串串葡萄。

一個身著普通黑色布衫,彷彿與四周黑暗都融為一體的少年,盤坐在木屋的地板之上,在這本已足夠黑暗的環境中……他選擇緊緊閉上雙眼。

這是心甘情願地當一個瞎子。

白澤生無法理解這樣的行為,更不敢直視黑暗中的少年,因為單單是靠近幾步……他就能感受到莫大的壓力,這是一種讓人無法呼吸的壓迫感。

這是……神威!

“酒大人……”

白澤生艱難完成了揖禮,嘶聲開口。

誰能想到,源之塔的“酒神座”,竟然親身抵達了東洲?

並且……在雪禁城定居!

當第一次看到這個少年的時候,白澤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位上一次派遣【使徒】的事情,在五洲範圍內都引起了劇烈的爭議。

因為大都的憤怒抗議,五洲議會重新界定了【使徒】的行走界限,以及動用【信物】必須要遵守的條約。

而這一次。

神座親至。

諷刺的是……這件事情即便被曝光,五洲議會也不會發出任何駁斥之音,因為無人有權干涉【神座】的行動,他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只是礙於最高席之間的默契。

各大洲的神座,通常情況下,不會逾越大洲的界限,去抵達另外的鄰洲。

除非有特殊的任務。

譬如數年一遇的超大型災境,所在洲的那位神座碰巧有事,無法抽身,需要其他人幫忙清理……這種情況下,外洲神座才會出面。

有人說,這一年的雪禁城,是二十年來最平靜的一年。

宮紫摘下火種之夢後。

雪禁城內,忽然變得安靜下來……白袖不出,顧慎閉關,三所五大家的子弟打來打去,但很少有驚豔之輩。

但白澤生知道。

這一年的雪禁城,之所以平靜……是因為它即將迎來有史以來最大的“浪潮”。

酒神座在雪禁城居住了接近半年。

這半年。

白澤生的每一次“覲見”,都難免有些提心吊膽。

這裡距離“清冢”並不是很遠。

傳聞中“睡去”的那個男人,萬一什麼時候就醒過來了呢?

酒神座這樣的人物,去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全身而退……只是那個時候,自己就將死無葬身之地。

黑暗中,傳來了少年的聲音。

“你在害怕……”

“你在害怕顧長志。”

那個少年輕聲開口,他雖然沒有睜眼,但卻彷彿洞穿了世人的一切精神,一切靈魂,一切心思。

“既然選擇追隨我……就要做好奉獻一切的準備啊。”

他的聲音裡帶著淡淡的責怪。

一縷小小的精神,落在凡俗的身上。

就是一座大山。

白澤生神情蒼白,他連忙將所有雜念,都搬出腦海。

“放心吧……有我在,無需畏懼任何人。”

酒神座的聲音,是這世上最大的鼓舞!

白澤生感到壓力驟然消失。

他半跪在木屋的地板之上,鼓起勇氣,在黑暗中抬頭望去。

此刻,在少年神座的身旁,還靜立著另外一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看其站姿,似乎是侍奉在神座一旁的侍者,與靳先生一樣,一左一右。

“有一件事情……需要你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