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座碑?”

顧慎怔住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要求,竟然如此的簡單。

甚至,這根本就不是要求。

清冢外陵,多的是碑石……顧長志神座長眠之後,火種散發的力量,凝結出了這座超大型妙境,與披月城要塞的那種災境不同。清冢是完全可控的“神蹟之地”,安葬在這裡的死者,超凡源質不會消散,而是自發凝結,遊離在長空之外。

而且,據說在修築清冢之時,火種與“陣紋”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奇妙反應。

只要安葬在這裡,即便是一些逝去多日的超凡者,體內的超凡源質已經離散了,也可以被引召而來……當然這個說法並沒有得到真正的證實,只是清冢如今凝聚的超凡源質,已經遠遠超過了修築之前的預估,這已經不是尋常安葬的逝者能夠帶來的數量。

“朋友……這似乎並不需要刻意見守陵人一面。”

顧慎有些無奈。

如果只是求一座碑石,那麼找五大家,或者三所,都可以完成!

雖然霧氣很大,但隱約能夠看到這個山下人的儀態氣質,顧慎覺得對方應該出身名貴,就算不是五大家之流,也相差不多。

退一萬步。

哪怕只是一位普通散修……只要找到三所,表達出求碑的意願,也能夠得到清冢的“安葬權”,長野一直以來都在收容無序的超凡源質,試圖以此將整座大區都保護起來。

所以正是急缺源質的時候,只要沒有觸犯超凡律法,那麼大多可以在“清冢”安葬,只不過陵園內的位次,有好有壞,按照貢獻來排列,尋常超凡者能得到的陵園位次,可能沒有那麼好罷了。

山下人沉聲開口。

“不止是為了求碑,我還要求一個名字。”

求一個……名字?

顧慎更加困惑。

還未等他說些什麼,耳旁就出現了守陵人的聲音,同時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名字的筆畫勾勒。

“告訴他……碑上的那個名字,叫於束。”

守陵人輕聲道:“他會欠你一個人情。”

原來……如此。

顧慎神情有些複雜,千野大師刻意讓自己來這座小山,就是為了和這個神秘的年輕人見一面,而她本人拒絕回應,執意不見,就是為了讓對方欠自己一個人情。

這到底是何人?

值得讓守陵人如此對待……換一句話說,以自己如今的身份,還需要誰的一個人情嗎?

但。

顧慎對山下人的觀感很不錯。

就算千野大師不開口,他也會主動相助。

“那個人的名字叫於束,於是的於,光束的束。”

顧慎再次開口,同時抬手,以指尖緩緩在霧氣中勾寫筆畫……這麼大霧,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看清?

數秒之後。

山下人不再盤坐,而是站起身子。

“多謝相助。”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個很古老的禮節……這個禮節,顧慎在李青瓷身上看到過。

果然,是五大家的人麼?

顧慎同樣還了一禮。

山下的那位年輕人,正要動身離開之際,顧慎耳旁再次傳來守陵人的聲音,他瞳孔微微收縮,連忙開口,高聲喝道。

“等等——”

年輕人微微一怔,回過頭來。

顧慎一字一句認真道:“要殺你的人,名字裡帶一個‘爭’,不爭的爭……小心點。”

雖然霧很大。

但顧慎隱約感覺。

聽到這句話……山下人似乎笑了。

兩人,一人站在山上,一人站在山下。

離別之時,兩人彼此點了點頭。

……

……

今夜。

長野大雨,大雪,大雷。

很久都沒有出現這麼糟糕的天氣了。

雷龍雄踞,熾光隱現,遙隔萬米穹雲,震響陣陣低吼。

白氏宗堂裡,諸位長老正在商議祭祖之事,因為近日氣候太差,許多儀式需要變更,或許要在室內進行……眾人正在商議之時,祖祠木門被人推開。

“白袖?”

二長老看到少年淋溼的白衣,皺眉問道:“昨日你去哪了……整個雪禁城都沒你的訊息……”

白袖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是目光環視,望向諸位長老……默默在腦海裡搜尋著名字。

很可惜,自己平日裡並不關注宗室裡的訊息,也不在乎長老會的構成,除了二長老白澤生以外,幾乎叫不出這裡任何一人的名字。

只不過,今日這裡正在開會。

長桌上立著一塊塊“木牌”,上面刻著每一個入會者的姓名……越是古老的宗族越是注重這種虛無縹緲的儀式感,正式的宗族會議之時,每一個入座者看到自己的姓名木牌,其實都是莫大的鼓舞。

為了坐在這裡,他們付出了數十年的努力。

而不得不說,凡事都有兩面——

這些虛無縹緲的儀式感,也不僅僅是“累贅”,某些時候,也會給人提供便利。

比如,這個時候。

白袖輕聲開口:“明天,我要去一趟江北,淮蔭。”

說這句話的時候,白袖沒有任何避諱,直接當著諸位長老的面說了出來。

淮蔭是江北的一個小城,很多人甚至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但這座小城,有白家偏系的一條支脈。

所有人的神情在古怪之餘,變得有些惘然。

白袖為什麼會提到江北,為什麼要去淮蔭?

只有一個人的神情與眾不同。

二長老白澤生在聽到這句話後,就明白了許多事情。

他神情複雜,緩緩說道:“你……查到了渠龍的資訊。”

不是疑問,也不是反問,這是一句陳述句。

而白袖的回答也很簡單。

“嗯。”

作為白氏傾力栽培的“頂級天才”,他擁有著極高的許可權,白氏的護道者們的確都是影子一般的存在,沒有姓名也沒有檔案,可他們有著成為“影子”之前的過往。

想要調查這些過往。

只需要知道……那個被抹去的名字。

二長老不知道白袖是如何做到的,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覺得無奈,因為這個少年在某些事情上出乎意料的執著,近乎於偏執。

其實有些事情,隱沒在黑暗中,就是最好的結局。

如果要把一切都查清楚,真相反而會顯得很好笑……因為為白氏而死的那位獻命者,根本就不姓白。

就像是為李氏出生入死的高天,同樣也不姓李。

每個人都有自己奉獻一切的理由。

這個理由不一定要是姓,要是名,要是血脈。

只不過……在查清楚真相之後,護道者【渠龍】死去,無法在宗堂祖祠留名,這件事情,便有了最真實的那個答案。

因為渠龍壓根就是一個外姓人。

一個外姓之人,當然……沒有資格在祖祠留名。

“那天你走之後,我第一時間去查了,關於渠龍的慰問金,還有他應得的賠償……都送去了淮蔭。”二長老柔聲開口,“這件事情的後續,你不用去操心,我會辦妥。如果你不放心,隨時可以透過【風瞳】來追蹤事情的進展。”

聽到這句話,白袖沒什麼大的反應。

他默默點了點頭。

然後找了個位置,緩緩坐下。

正在參加會議的某位長老,不得以向著旁邊挪了一挪……他的坐姿有些拘謹,不僅僅是因為白袖渾身都被雨水淋溼,踏入宗堂內室之時,還在滴水。

而因為,白袖坐下之後,就非常不客氣地伸出一隻手,捻起了他面前那枚象徵著榮耀與地位的身份木牌,仔細端詳。

宗堂內一片寂靜。

水滴匯聚而下,從白袖的袖口,落到木質的地面之上。

“滴答。”

“滴……答。”

白袖的眼神很認真,他反覆看著木牌上的名字,不過只有區區三個字,他卻看了有數十遍,上百遍。

宗堂內的所有人,都陪他一同看著這塊木牌。

很久之後。

白袖忽然笑了。

他看著木牌上的名字,彷彿這上面寫著一個笑話。

回想著清冢大霧裡,那個站在山上的傢伙,對自己說的話……這塊木牌,還真的是一個笑話。

【“要殺你的人,名字裡帶一個‘爭’,不爭的爭……”】

他一字一字,輕聲念著這位長老的名字。

“白,不,爭。”

白不爭沉不住氣了。

他出手奪回木牌,重新放於面前,冷冷呵斥道:“白袖……雖然你是白氏傾力栽培的晚輩後生,可闖入宗堂,破壞會議,眼中還有沒有規矩?木牌匾位,乃是身份與榮耀之爭……再怎麼說,我也是白氏宗堂長老會的一員,你如此行事,乃是以下犯上,目中無人!”

白袖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抱歉……”

他道:“我不該笑的,只是……你實在不像是我要找的人。”

白不爭怔了怔。

不少人覺得自己被冒犯到了……這場會議的中斷,以及白袖莫名其妙的鬧劇,使得許多長老面露慍色,隨時準備發作。

只不過二長老抬起了手。

這些長老們剋制了怒意,仍然保持著安靜。

白澤生以眼神示意白袖繼續說下去。

“那位殺手很有耐心,藏在凍原湖面的冰層之下,為了等我經過……他至少等了十天,這十天始終屏息,斂神,連一絲一毫的精神力都沒有外洩,為的,就是等到我走過冰面的那一刻。”

白袖低垂雙眼。

他回憶著遇刺那一日的情景。

“他不僅摸透了我的路線,而且還知道我的能力……所以這場刺殺,選擇了近距離刺殺,並非遠距離的狙擊。我這次北上,在宗堂內能夠調動【風瞳】許可權的,有幾人?能夠翻閱我檔案的,又有幾人?”

這是在查案!

不……準確的說,白袖的態度,是在緝兇!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宛如釘子一般。

直接把白不爭,釘在了兇手之位!

白不爭神情憤怒,他猛地怒拍桌面,站起身子,俯視著這個咄咄逼人的晚輩後生,怒火彷彿要從胸膛中湧出:“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你莫非懷疑我是刺客?”

白袖只是平靜看著對方。

比起那洶湧的怒。

他的怒,更平靜。

腦海中浮現了那一日刺殺的畫面——

一步踏過。

冰面破碎。

漫天的冰屑隨著刀光一同濺出,在零點一秒之內,凝結成了一座成型的,而且完整的殺意領域……如果不是那位獻命者的現身,自己的下場,恐怕會非常慘淡。

於束替自己擋下了致命之傷。

然後打傷了行刺者!

“這件案子,長老會正在嚴查!”

“眾所周知,渠龍打傷了那位行刺者……”白不爭掀起自己的袖口,再撕開自己胸前的衣衫,憤怒道:“諸位可以看看,我這身上,可曾有半點傷口!”

白袖只是略微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的確是養尊處優之軀。

半點傷口都不曾有。

他搖了搖頭:“不要誤會,我沒說你是刺客。”

“能夠在凍原苦苦等待十天,只為了遞出絕殺的一刀。”

“我要找的那個人,足夠狡猾,奸詐,狠毒,能夠忍耐嚴寒,飢餓,疲倦……”

“這樣的一位刺客,怎麼會是你這樣的酒囊飯袋?”

如果說,前面的那些話,是在“潑汙水”。

那麼這些話,簡直就是侮辱!

白不爭怒目圓瞪,剛想說些什麼。

白袖忽然開口道:“我被刺殺的那天,你在哪裡。”

“那一天,我的確離開了雪禁城,去了江北,不過宗堂祭祖之日未到……我外出一趟,算得了什麼?”白不爭冷冷開口。

“詳細點。”

白袖面無表情,倒了一盞熱茶。

“我去了苔原,白氏有一筆源能交易……倉庫就在苔原區的茵塔!”白不爭咬了咬牙,“我的出行記錄在【風瞳】裡可以查到……只不過這筆源能交易,需要保密,所以在抵達苔原之後,我動用長老會的許可權關閉了定位!這些都是可以查詢的!”

聽完之後。

他發現所有人望向自己的神情都變得古怪起來。

“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白不爭回想著自己先前說的話……是哪裡出現了問題麼?

自己說錯了什麼嗎?

不……

沒有!

“我沒有撒謊……我可以接受催眠!”

“不需要了。”

白袖平靜說道:“我相信你……沒有說謊。你的回答很完美,應該想過了很多遍吧?只可惜,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的遇刺時間,你怎麼知道我說的‘那天’……究竟是哪天?”

白不爭呆呆站在原地。

腦袋裡轟的一聲,彷彿遭遇了晴天霹靂,一片空白。

他下意識求助性地望向二長老。

白澤生面無表情,那張臉上的神情冷漠地有些嚇人。

“不……”

白不爭猛地向著宗堂木門的方向狂奔。

“嗖”的一聲!

白袖指尖挑起瓷盞裡的一滴水珠,他屈指彈出,這滴熱水瞬間如子彈一般彈射而出,帶著雷霆一般呼嘯而出,滋啦作響,竟然在空中穿帶出了恐怖的震音!

“砰!”

當真如子彈打穿血肉。

像是被狙擊槍近距離的打中!

試圖奪門而出的白不爭,一條腿瞬間血肉橫飛,他失去平衡,向前狠狠摔了出去,最終倒在了泥濘之中。

白氏宗堂的諸長老們,神情複雜。

離門口近的一些,臉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鮮血……那是白不爭的血。

那塊刻著“白不爭”名字的木牌,也濺上了血。

死寂之中,雷聲隆隆。

“如果他真的沒有說謊……那麼動身去苔原,很有可能是接應刺客。”

白袖低垂眉眼,將瓷盞中剩餘的茶水喝完,平靜說道:“那個刺客受了傷,跑不遠……即便不在茵塔,也肯定逃不出苔原區。”

二長老深吸一口氣,望向白袖,認真許諾道:“在‘精神洗滌’,搜刮記憶之後,我會親自去一趟苔原。”

白袖輕輕嗯了一聲。

“明天我要去一趟淮蔭。”

他再次重複了踏入宗堂時的那句話,只不過這次他望向倒在泥濘血泊中掙扎的男人,聲音沒有憐憫,“所以……今晚就給他一個了結吧。”

這句話,讓人有些不寒而慄。

原來他來宗堂的時候……就想好了此行的目的。

他是來殺人的。

白袖默默起身,二長老一同起身,兩人路過庭院。

白澤生看了眼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白不爭。

一條大腿,血肉模糊……在水珠飛出的那一刻,極端暴躁的雷之力瞬間綻放,萬度高溫將水滴焚化,而綻放的雷力則是形成了一枚子彈。

這枚子彈擊碎了白不爭的一整條大腿。

後側血肉,被灼燒開了一枚巨大的血洞……經脈,骨骼,都被雷電灼燒成了灰燼。

白澤生送白袖到宗堂門口。

“這件事情……宗堂會嚴肅調查。”他輕嘆一聲,道:“特殊時期,希望你……”

“不要外傳,是吧?”白袖輕聲說道:“我答應你。”

離開宗堂,拐入小巷,立即就有一道等候多時的窈窕身影跟了上來。

白露撐傘,為白袖遮雨。

白袖腳步微微停頓,似乎思考了一剎,最後沒有拒絕。

兩人就這麼走在長巷之中。

“我一直在隔壁,宗堂裡的事情……我都聽見了。”

白家魔女神情複雜,她輕聲問道:“小袖子,你是怎麼查出來的?”

白氏的獻命者,在簽訂協議之後……便不會再有任何記錄,徹徹底底的成為影子。

那些檔案,倒不是真正潛入大海了。

在【深海】的資料庫中,只要有果,就能找到因……但想要做到這種程度,需要極高極高的許可權,類似白家的獻命者檔案,如果是神座需要調動【深海】的算力進行計算,那麼肯定是能查出真相的。

可……那也需要時間。

白氏的調查在一天前正式啟動。

監獄所直接調動了所有許可權配合調查,去尋找刺殺案的相關線索,只不過那個地方實在太過偏僻,當事人白袖又玩起了失蹤,沒有提供任何資訊……所以一天一夜下來,宗堂這邊幾乎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白袖僅僅用了一天,就找到了【渠龍】的真實姓名,還鎖定了凍原刺殺案的謀劃者?

關於這一點,她實在有些想不明白。

“我……”

白袖回想著清冢山上的那道霧影,他想了片刻,緩緩說道:“找了一個朋友幫忙。”

這一下,白露更加詫異。

她鳳眸生輝,訝然問道:“……朋友?”

十多年前,從江北來到雪禁城,他們便在一個院子裡長大,白袖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她的瞭解之中……什麼時候,白袖交到了這樣的朋友?

“雖然只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

白袖緩緩道:“不過願意幫我這個忙……用你們的話來說,這應該算是朋友。”

白露更加摸不著頭腦。

只見一面?

只說了幾句話?

她心底輕嘆一聲,只當這是個玩笑,小聲咕噥道:“罷了罷了……不肯說就算了……”

“我在這裡等你,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白露忽然站住身子,她望向白袖,正色道:“再過幾日……‘新人戰’的報名就要截止了,你今年再不參戰,就只剩下明年一年了,如果拿不到火種之夢,長老會的那些人一定會找你麻煩的!”

白袖神情平靜,輕輕嗯了一聲。

“很好!”白露露出了笑意:“我們這就去報名吧?時間還來得及!”

白袖搖了搖頭。

白露怔住了。

她有些著急,“以你的實力……兩年前就能拿下新人戰冠軍了,為何一直不參加,難道是不在乎火種之夢嗎?”

“怎麼會呢……”

白袖再次搖頭,“如果未來真的有一枚火種,我當然想成為顧長志先生那樣的‘神座’。只不過,今年的我,還不夠強大。”

白袖說自己不夠強大,這句話很多人會覺得是個笑話。

但白露知道……他是認真的。

這是一個對自己要求極其嚴格的傢伙。

除了有強大的天賦以外,還無比的努力。

他在乎的,從來就不是奪冠問題。

而是火種之夢,只有一次的參悟機會。

正因為心中懷揣著對“神座”之位的尊敬,所以,白袖要確保自己參悟火種之夢時,是最強大最巔峰的狀態!

“不……這次的情況不一樣了。”

白露連忙解釋道:“你在凍原待得太久了,不知道長野發生了什麼……”

白袖嘆了口氣,環抱雙臂,無奈望向對方。

他安靜等著後文。

白家魔女咬牙,道:“雪禁城……來了一個很厲害的天才!”

“他,真的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