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只要來過清冢內陵,站在巨像腳下。

就會覺得自己形如螻蟻。

再怎麼努力地抬起頭,也只能看見巨像巍峨隱入雲霧之間的壯闊胸膛。

渺如一粟。

而此刻,整座冰雪世界都開始翻湧,數萬噸的流雪在巨像身下滾動,這五座最大的巨像,彷彿是坐落在雪山崩塌洪流中的“神”,靜默凝視著這個世界的崩塌。

亦或者說……逆卷。

五枚小小的木令,解開了巨像遺蹟的血脈陣紋。

遠天滲出了一縷漆黑的火光。

即便只有很小的一縷……依舊給人一種震撼,不安,惶恐的感覺。

那是一枚火種。

那真的是一枚火種!

顧陸深抬起雙臂,做出撐天的動作,彷彿要將整座雪穹都攬入懷中……他確實就要做到了。

只可惜,還差了那麼一點。

撐開一縷的雪穹,重新閉合,翻滾的雪潮也逆著席捲,這座世界的“時間”開始倒流。

下一刻。

木令激盪射出的輝光,一寸一寸倒流收回。

五枚令牌,重新變得安靜,懸浮在空中。

“顧慎,這是一個觀戰的好機會……你可以感受一下,封號超凡的戰鬥,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白朮平靜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然後他開始前進。

無需撐開領域,這整座飛雪繚繞的世界,都是他的【倒流】領域。

而萬事萬物,在經歷【倒流】之前,必然有一個【凝滯】階段。

白朮所過之處,飛舞的碎雪,飄零的草葉,炸裂的石屑……都凝固在空中,彷彿有人按下了時間的暫停鍵,而當他走過之後,這些凝固的物件又順延軌跡,繼續著原先的運動。

這個世界變得喧囂又靜謐。

白朮就這麼緩緩走到了顧陸深的面前。

他沒有暫停顧陸深的“時間”。

【倒流】這種逆天級別的能力當然不是隨意就能發動的。

他影響的物件越多,消耗的力量也就越大……

而影響的生靈,實力越強,也越困難。

白朮站在顧陸深身前十米的位置。

他仔細打量著這位老熟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問道:“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顧陸深的額頭已經滲出了冷汗。

他見鬼一般,看著慘白霧氣中那張熟悉的臉。

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

二十年?還是……更久?

向來記性極好的他,竟然發現關於白朮的事情,自己已經記不清了。

他死得太安靜。

誰會花費心力去記一個死人?

“算了……也不重要。”白朮笑了笑,他有些失望地說道:“不過我記得……上一次見面,你並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顧陸深低下頭,看了看自己。

【朧月】因為強烈的畏懼,拼命收縮,凝聚成了一層緊緻結實的甲冑。

在甲冑之上,還翻湧著刺目的紫色輝光。

那是酒神座的神力!

一晃多年,他隱忍,他刻苦,他修至大成……可如今,為什麼見到白朮,他還是會感到恐懼?

在那個大家都年輕的時代。

因為同出身顧家的緣故,顧陸深始終無緣與顧長志一戰,不甘心淪為配角的他,向著白朮發起了挑戰,於是他和白朮就這麼轟轟烈烈地打了一場……最後的結果是他輸得一敗塗地,慘不忍睹。

而那個時候,白朮還沒有汲取白氏全部的血脈之力,向著顧長志發動最後的衝擊。

那一架後,顧陸深頹廢了很久。

他意識到。

就算沒有顧長志。

他依舊無法成為上個時代的“主角”,因為長野城裡還有一個白朮。

胸腔裡的“熾眼”睜開之後,他改變了目標。

將目光投向了下個時代。

他要慢慢熬下去……把那些自己鬥不過的故人,全都熬死。

沒過多久。

他便熬死了白朮……這個心高氣傲的天才,在挑戰顧長志失敗之後,竟帶著全族血脈之力的希望選擇了自殺,何其愚蠢!

正是因為熬死了白朮,顧陸深才徹底堅定了自己的苦熬戰略!

他甘心隱於幕後,就這麼一直等待一直等待!

等到了顧長志退隱長野,也等到了顧騎麟年邁時高——

終於,等到了如今!

卻發現,這一切只是老天爺對自己開的玩笑?

白朮,還活著!

“你現在的模樣,真像是一條狗啊。”

白朮看著籠罩在顧陸深身上的紫色輝光,同情地說道:“不過,你和狗不一樣的地方是……你搖尾乞憐而不自知。”

顧陸深怒了。

他低吼道:“白朮……今時不同往日!”

顧陸深能感覺到,白朮身上的氣息,夾雜著灰暗的寂滅頹廢之意……這些年白家對這位超世之才的憤怒不可能是假的,他就算沒有真的死去,也是隱瞞了自己活著的訊息。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修行?

而自己,二十年來的勤勉苦修,可是從未間斷過。

【朧月】強行擴散開來!

顧陸深向著白朮衝殺而去,【朧月】領域將兩人籠罩,酒神座的神力包裹之後,他遞出了蓄滿精氣神的一拳!

這一拳……震碎長空!

打得大雪支離破碎!

打得方圓十里,一陣顫響!

就連遠方觀戰的顧慎,也感到了耳膜一陣刺痛,數千縷清冢陣紋流光,回攏繚繞身軀,抵禦著拳勢震盪的餘威。

顧慎神情有些難看。

若孤身一人,與這位顧氏新派之主決戰……僅僅依靠陣紋,定是不夠的。

這一拳,足以穿透陣紋,將自己打至重傷!

他的眉心聚攏出一縷極其凝實的熾火,這是頂級封號之間的巔峰對決,每一個細節,顧慎都不想錯過……而屏住呼吸的下一刻。

顧慎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現象。

白朮伸出手掌。

他所做的動作,非常簡單,就是……伸出手掌。

與顧陸深一層層疊加領域,加持神力,截然不同。

白朮的手掌掌心,似乎流淌著一層無形的空氣。

【倒流】的進一步運用,是凝滯,再進一步,便是拆解。

熾火的視野之中,捕捉到了極其緩慢的一個又一個瞬間。

緊緊包裹著顧陸深拳頭的朧月,以及神力,在觸及白朮拳頭的那一刻,還未來得及爆發殺力,就被直接拆解開來……白朮倒流了一部分的力量,使得顧陸深迸發殺力的那個整體,變成了支離破碎的一個又一個零件。

最終,這一拳,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拳。

“咚”的一聲。

打在了白朮的掌心,發出了很是輕微的悶響。

“我的確很久沒有修行了。”

白朮看著顧陸深,戲謔地問道:“顧陸深……你何時變得如此愚蠢,認為這短短的二十年,便足以彌補你我之間的差距?”

顧陸深瞳孔收縮。

下一刻。

一擊鞭腿,快得匪夷所思!

直接將他的半邊身軀,打得支離破碎!

酒神座的那些神力想要將這具軀幹拼湊重組,只是這些血肉瞬間就被【倒流】領域絞碎!

“咳……”

連鮮血都沒有迸濺而出。

所有的一切,都被【倒流】捲入了風雪之中!

只是下一剎。

這不可抵抗的力量再次發動……兩次【倒流】之後,破碎的血肉又重新拼湊而回,顧陸深的下半具身軀被拼湊而出,他神情慘白,精神海中佈滿的情緒,不再是憤怒,而是恐懼。

某種意義上來說,剛剛的一剎,“神蹟”在他身上上演了兩次。

酒神座的“神蹟”,被【倒流】打斷了。

並不是因為酒神座不夠強大。

而是這一縷神力……比起本尊到場的白朮,實在太微弱。

而第二次“神蹟”,就是白朮施展【倒流】,親手將自己打碎的軀殼,倒流拼湊。

這一次拼湊之後……顧陸深發現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他的身軀表面,失去了“酒神座”的神力加持。

那些零碎的神力,被【倒流】領域卷中,不斷重複著無止盡的迴圈輪迴……就這麼從顧陸深的肌膚血肉之中,徹底地剝離出去!

剛剛的【倒流】,只是為了剝奪自己的神力?

顧陸深面色蒼白。

“如果你還留存著當年的驕傲,我給你一個堂堂正正與我對決的機會。”

白朮揹負雙手,平靜說道:“把源之塔的骯髒力量丟掉,對決之時,我不使用【倒流】……你有一百條命,只要勝我一次,你就有資格摘下背後的那枚火種。”

這句話,清晰地傳到了顧慎耳中。

他怔住了,本想開口說些什麼,只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顧慎選擇當一個沉默的“看客”。

那五座巨像環繞的雪地,一陣一陣繚繞寒風。

失魂落魄的顧陸深,萬分艱難地望向被【倒流】席捲的酒神座神力……在雪林內陵他告訴所有人,自己並非是酒神座走狗,只是想帶給長野光明的未來。

可他騙不過自己。

使用酒神座的神力,就像是賭徒擁有了無數的籌碼,動用了一次,就會動用第二次,無數次。

見識過神的偉大,要怎樣才能接受自己的渺小?

太難。

太難。

顧陸深怒吼一聲,他向著白朮撲了過去,沒有藉助一絲一毫的外力,既沒有封印物,也沒有神力,他所依靠的就是自己苦修數十年的大成【朧月】……

而白朮,也不再動用【倒流】。

他展開了自己的精神,與顧陸深的領域對撞在一起。

這是長野延續了數百年的傳統。

對決。

而僅僅交手一招!

“撕拉——”

伴隨著一道脆弱的血肉炸裂聲音,白朮一擊手刀,劈碎了顧陸深的【朧月】甲冑,也撕開了他的大半具身軀。

白朮像是丟麻袋一樣,將破碎的身軀擲出,遠遠落在石像之前。

他平靜道:“第一條命。”

【倒流】的力量在此刻發動,顧陸深在風雪之中,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他怒吼一聲,第二次撲向了白朮。

再是一次血肉橫飛。

第三次撲向白朮……依舊如此。

即便不動用【倒流】,修行至大成的【朧月】,也無法抵抗血脈大成的白朮進攻。

只需要一拳一腳,或者一指,便足以將【朧月】徹底擊碎!

兩個人的戰鬥,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懸念……雪霧翻滾,顧陸深的怒吼聲音已經竭盡全部力氣,他彷彿要將全部的力量都宣洩而出,全部的憋屈,全部的憤怒,以及全部的不甘。

“轟隆隆隆……”

磅礴的雪潮席捲。

最後,顧陸深落寞地簸坐在雪地的巨像座下。

他回頭看著那距離自己,僅僅只有一線之隔的“火種”。

顧陸深想不通,為何上蒼如此安排自己的一生?

前半生,活在了顧長志的陰影之下。

後半生,又遇到了白朮,功虧一簣。

白朮來到了顧陸深的面前。

他站在風雪中,平靜問道:“一百條命,全都用完了。你還想繼續嗎?”

痴痴望著那枚黑色火種的顧陸深收回目光。

他搖了搖頭,笑道:“真是……無趣的問題。”

白朮伸出一隻手。

顧陸深閉上雙眼。

一顆人頭,就這麼被摘了下來。

然後丟在了雪地上。

……

……

(今天先恢復兩更,明天會有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