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沒關,客廳裡面的悶熱氣流順著開啟的縫隙魚貫般湧到狹窄的走廊裡。

張茂林快要到入戶口即將推門的時候,有些駝背、一臉悽苦相的陶守禮已經開啟防盜門站在張茂林面前了。

“呦,看來,又煩勞嫂子操勞了!”

看到廚房餐桌子上冒著熱氣的飯菜,張茂林不好意思地說。

“沒有,飯菜是我在樓下的飯店提前訂好的。這幾天小冶的情緒十分不好,你嫂子怕出什麼意外,就早早過去陪孩子了。”

陶守禮慢騰騰回話,他接過張茂林脫下的羽絨服大衣隨手掛到衣塔上。

客廳一角空調的暖風呼呼作響。

……

“茂林,你不必擔心我的身體,我現在神志很清醒、血壓也正常。今天晚上請你過來,就是想和你單獨聊聊聞祿,咱們邊吃邊嘮。我們可以事先做個假定,那就是不把聞祿當做我的女婿看待,乾脆把他當做一個獨立的第三方個體——一名普通的科級幹部進行分析、評判。這樣,我們得出的評價結論可能會更理智、更客觀一些。而這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讓我有理由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繼續面對事態發展時,主觀上可以強制自己並且隨時能夠做出應有的心態調整。否則,我的內心真的快要支撐不住了!想不到,我們陶家的廳房裡面會深藏一個這樣的人。”

陶守禮無不動情地表達。

對於陶守禮如此長篇大套般的鋪墊表述,張茂林只能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便裝作一副淡然表情回答說:

“守禮,今天上午那個出乎意料的場面也的確讓我‘蒙圈’了!實話實說,聞祿留下的這根當頭‘悶棍’,打得我有些暈頭轉向!更是徹底顛覆了之前我對這件事情所有的預判與猜測。今天盤查聞祿辦公室留存物品的結果,我敢說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想象。這種簡直是從‘地縫兒’裡蹦出來的魔幻情景,要遠遠超過聞祿遭遇車禍本身給大家帶來的震驚,不可描述啊!”

“所有人?是指你們幾位市行班子成員嗎?”

陶守禮有些疑惑問。

“難道你認為除了我們幾位領導成員,還會有別人更瞭解聞祿或者說更不願意相信、更不情願面對這個如同幻景一樣的場面嗎?”

張茂林反問道。

“嗯,是啊。我好像才剛剛認識聞祿這個人!想不到,我的女婿竟然如此多面、複雜。在他的身後,尤其是那三百多萬元的鉅款裡面究竟隱藏著多少秘密?想想這些,簡直是太可怕了!”

陶守禮說話的同時,汗涔涔的額頭反襯著房頂白熾燈的光亮。

“豈止是可怕,更是可嘆!誰能想象得到,一個年年爭優當先,而且被省行認定為‘後備’幹部的小科長,竟然身後留下鉅額錢財。我想,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會暗自揣摩聞祿這筆鉅款究竟會牽扯多少令人匪夷所思的疑團。這個鐵的事實說明,這些年我們分行班子對年輕人的瞭解和培養是多麼蒼白!僅僅從條線監管角度講,我這個紀檢書記失職啊!”

張茂林不禁扼腕嘆息。

陶守禮緩緩地說:

“茂林,我隱約覺得,聞祿只是這團亂麻線上的一個端點而已。如果沿著這個點往下捋,指不定會抖落出來裡面牽扯著多少不可告人的內幕!今天上午在聞祿生前辦公室出現的種種場景,真的是讓我一下子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震驚和苦苦的思考!也許你們幾位領導的內心不願意去做這樣的猜測,因為一旦由此引發其它案件,勢必會產生極大的負面影響。這種負面影響極有可能傷及他人,首當其衝的就是牽扯到省行對你們分行班子成員的嚴厲追責。如果再嚴重一點想象,甚至會危及到其中個別領導頭上的烏紗帽!聞祿名下三百多萬元的鉅額存款,不會憑空飛來,更不會憑空消失。它極有可能貫穿於一次次的骯髒交易的始終,這塊燙手的山芋,最終誰來捧啊?!”

對於陶守禮入情入理的分析與判斷,張茂林不斷點頭稱是:

“老陶,說心裡話吧,我真希望你的擔心是多餘的。否則,用這樣大額度的案件評估引發的影響,我們淞陽市興商銀行在內部管理上可是要面臨一場毀滅性大地震吶!”

陶守禮回答說:

“但願我們倆都是在杞人憂天!茂林你別忘了,我陶守禮也是興商銀行裡面的一份子。雖然現在不在具體崗位上工作,但是,我的生活來源和經濟依靠還是來自興商銀行給我的退休工資啊。我們這些不中用的老傢伙們哪個不希望淞陽市興商銀行能夠永遠太平無事、風調雨順啊!但是、可但是——”

陶守禮神情激憤,蒼白的嘴唇難以抑制地顫抖,纖瘦而滿是褶皺的脖頸上,明顯凸浮起來的動脈血管猶如蚯蚓一樣蠕動。

陶守禮繼續低沉地說:

“茂林,我曾經不只一次和你說起淞陽市行的貸款問題,可每一次你都是藉故閉口不談,或者乾脆找託詞避開。其實,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因為它的確是個非常敏感的問題,尤其是涉及到我們淞陽市行在信貸管理上的混亂狀態,無論誰都會退避三舍。但是現在,就算你本人仍然還可以迴避這個話題,但淞陽市興商銀行卻無法越過這個環節。我可以作出判斷:即便聞祿的這場肇事沒有任何其它的人為因素干擾,但是,他身後留下的這筆三百多萬元的鉅款裡面果真沒有故事嗎?依我看,它就像是一隻任何東西都無法將其熄滅的‘火把’!遲早會燃燒起來並且殃及四周。圍繞這三百多萬鉅款,極有可能會涉及到多筆違規賬目,而這些賬目又必然牽扯到更多的財務事項和信貸業務,這些狀況的發生又不可避免地和眾多相關企業單位、眾多客戶當事人發生各種各樣的複雜關係,而這些不正常的關係,最終一定與不法利益結成難以釐清的千絲萬縷的瓜葛。

現在回想一些往事,我似乎可以濾出一點頭緒來——那就是聞祿生前一定捲入了多次的以貸謀私、錢權交易案例。如今他雖然不能開口了,但是,那三百多萬元鉅款最終是可以開口說話的呀!等到圍繞這些款項的諸多線索弄清楚了,一切內幕也就真相大白了。”

“沒錯。實際上,聞祿名下的鉅款本身就已經說明問題的嚴重性。憑我在紀檢監察崗位上的工作經驗推斷,這裡面的故事情節一定不會簡單。但是,這其中最終究竟能牽扯到多少內部責任人、哪個專業崗位以及什麼層面上的人現在還是未知數。”

張茂林補充道。

“猜猜看,你們市行黨委對此事到最後會持什麼態度?”

陶守禮追問道。

“哼哼!你說呢?能是什麼態度?”

張茂林一絲苦笑。接著說:

“按照王維信行長的性格,我估計他是輕易不會將‘家醜’外傳的!據我所知,以前年度的幾個嚴重違規事件,都是如此這般——一瞞二騙三遮掩!就說前年市行營業部主任梅豔木擅自用自制憑證違規轉移企業存款那件事,當時正逢咱們淞陽市內各金融機構進行分組‘交叉’檢查,這些顯而易見的違規問題本來已經被檢查組發現並且寫進了匯總報告裡面,可最終愣是被王行長施展神通,暗地裡出手‘擺平’了!當時,我在行務會上的態度很堅決,要求嚴肅查處相關人員!你想,我們的基層營業機構負責人竟然膽敢私自動用企業客戶存款,這是何等嚴重違規的事情?但是,咱們的王行長和殷副行長再三強調說營業部之所以違規操作,主觀上只是為了完成市行下達的超額儲蓄存款任務而無奈為之,並且事先已經和相關的開戶單位進行了私下溝通,不會存在什麼道德風險。對此,作為一名在市行黨委領導下的小小紀檢書記,我只能保留個人意見。即便是再怎麼堅持,我本人總不能越過市行黨委這一關口而單獨向省行反應情況吧?!

有時候心裡真覺得憋得慌,更是愧對紀檢書記這個稱謂!守禮,你今天這麼講,還不如直接罵我這個紀檢書記失職算了!我能體會得出,聞祿的事情恐怕是要向越來越複雜的方向發展。倘若如此,就算王維信行長再能‘妙算’、再有‘道法’,恐怕也難說能隱瞞得住。依我看,說不定省行馬上就得派人下來核查相關情況,等到水落石出的那天,我們全行上下會面對什麼樣的可怕局面呢?淞陽分行的經營狀況本來就是全省的尾巴,倘若在內部管理上再給省行捅下天大的婁子,哼哼,弄不好我們幾位班子成員就得集體被摘下烏紗帽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