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瀅雪盼著那人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永遠不要走來的才好。

可事與願違,那人終還是走近了。

為避免自己驚惶中出差錯,她低垂下視線。

不多時,利落的玄色袍腳和烏色長靴出現便落入了視野之中,隨之而來的是極為強烈的壓迫感。

她原以為嵇堰會出聲詢問她為何在此,可並沒有。

她只覺得那人瞧了她一眼,然後從旁走過。

一縷風挾著冷冽氣息而過,那雙烏色長靴也消失在視野之中。

就這麼……走了?

嵇堰的冷淡,讓瀅雪有幾分措手不及。

瞧著人就要離開了,瀅雪不禁自問還要繼續軟弱逃跑嗎?

還要等到明日再向嵇堰誠心談和嗎?

明日復明日,不知又要拖到哪一日,可夢魘之事就擺在眼前,她不敢再耽擱。

思及此,瀅雪霍然轉身,朝著那高大背影開口喊道:“等等。”

兩息後,她才看清了數步之外的男人有多高,她與之相比起來,格外嬌小。

眼前的男人腳步一頓,還是轉了身。

她對上了一雙漆黑銳利的眸子。

也不知是不是記憶出錯了,眼前的男人,與記憶中的那個嵇堰似乎不同。

她記憶裡的嵇堰是又醜又可怖。

可眼前的嵇堰挺鼻薄唇,英明冷目,冠發利落收束,沉穩內斂卻又給人不動聲色的壓迫感。

大概是昨晚一宿未眠,早間儀容未來得整理,下頜隱約可見黑青色的茬子。

有些糙,但絲毫不影響俊顏。

他下值時換下了薄甲,身著黑色翻領胡服,腰間革帶收束配長刀,這般打扮更顯他身形利落高大。

應是做了幾年捕頭,又在禁衛軍當值小半年,威壓極強,一雙漆黑的眼眸尤為銳利,更讓人不寒而慄。

那道帶著審視的凌厲視線落在瀅雪的身上,她頓時一僵,汗毛直豎。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就在一瞬間潰敗,她不由地後退了半步,雙肩一顫。

她怕嵇堰。

不是因為夢魘,也不是因為他搖身一變成了朝中新貴,而是在那晚後就怕了。

那一晚荒唐,她被他弄幾番死去活來。

腰上被掐得極狠,連著胸口、肩膀和脖子,腿上都是淤痕,咬痕。她面板嫩,有好多處都被咬破了皮,肩膀上更是有一個牙印,至今未消。

她只是養在閨閣中未經過風浪的女子,縱使身不由己迎合他的索歡,但還是被外物所迫。

事實並非她所願,她遇上這種事,更被折騰得悽慘,如何叫她不恨他,不懼他?

在那凌厲的目光襲來,想起曾經被欺負的模樣,驚懼襲來臉色慘白。

開了口,聲音帶著輕顫:“夫君……”

瀅雪生得極好,膚白貌美,此時眼眸盈潤,好似要哭出來一樣,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但於嵇堰來說,這般美貌與尋常女無異。

只是第一次聽到“夫君”二字,嵇堰眉心皺了一下。須臾,聲音沉冽:“何事?”

若不是今日在這見到戚家女,嵇堰也已然忘了自己已娶妻。

瀅雪只著急尋嵇堰,可到了跟前,卻忽然不知要開口說什麼。

總該不能開門見山提出讓他放過戚家吧?

她垂眸思索了一息,覺得自己要做的,是讓他消恨。

如何讓他消恨,顯然只能是伏低做小。

隱約間感覺嵇堰不耐之際,瀅雪驀然抬頭,一雙霧霾霾的眸子抬起望向他,佯裝鎮定:“妾身想見夫君,也就來了。”

……

嵇堰沉默地掃了眼她蒼白的臉,目光下移,是發顫的肩膀。

如此驚懼的模樣,怎敢提出想見他的話?

“若無事,便罷。”

嵇堰全然沒有多餘的廢話,轉身而去。

看著那越來越遠的背影,戚瀅雪很挫敗,挽留的話在齒間纏繞了半晌,愣是沒喊出來。

身後的郭媼一臉的怒其不爭,這戚氏長了一副勾人的樣貌,怎就是個慫包?!

“夫人,不是奴婢說你,你如此露怯,怎能吸引到郎主?”

人走了,壓迫感頓時消弭,瀅雪聽到僕婦訓斥一般的語氣,眉頭一蹙。

稍稍平緩嵇堰帶來心悸後,她略略定神,轉身看向身後的僕婦。

她緩聲開口:“你若再語出不遜,我便去管事那處說換了你。我總歸還是嵇府名頭主母,管事多少給兩分薄面,屆時你去何處,與我無關。”

她雖勢微,可也不是沒有脾氣的。

未嫁嵇堰前,她是要嫁入郡王府,父親便託了關係尋宮中的嬤嬤來教導她禮儀。

關於怎麼處理後宅僕從,自然也教過。

其中便有恩威並施這一策,無外乎—打一棍棒給一顆甜棗。

數月下來,郭媼已然習慣對戚氏不敬,這忽然間對上那雙沉靜的眸子,不知怎的忽生出了幾分心虛來。

原本還想說什麼,可想到今早的金豆子,氣焰便消了下去。

而且戚氏所言沒錯。她總歸還是有正妻的名頭,若真找到管事那處,為了嵇府顏面,也會給戚氏幾分薄面。

對上那目光,順從的低下了頭,只低聲道:“奴婢這是為娘子著急。”

瀅雪道:“急又不急於一時。”

實則,只有她自己清楚,此事已然迫在眉睫。

說罷,轉身便走。

郭媼隨在其後,走了一小段路後才忽然反應過來。

這戚氏在郎主面前像是戰戰兢兢的,怎不到片刻,在她這就硬氣了起來?

這不就是欺軟怕硬麼!

正在琢磨之際,前方的人停了下來,忽然問起:“老夫人的院落在何處?”

瀅雪記得話本里邊說嵇堰這人冷硬,但對自己的母親和妹妹卻是溫和的。

親人是他的軟肋。

*

嵇堰走遠了,身後跟著的胡邑開了口:“這戚氏女是怎麼回事?此前聽管事說,自她進府就未曾出過青芷院,前不久大病了一場,現在病癒後怎主動來尋二哥了?”

嵇堰曾是安州府衙的捕頭,胡邑是他手下當差的捕快。因被嵇堰救過命,一直為其馬首是瞻。

嵇堰被戚銘鴻囚禁之時,寡母幼妹多得胡邑照拂,後來他升遷洛陽,也就把帶胡邑一同帶走了。

胡邑又認了嵇母做了乾孃,而嵇堰在家中排行老二,胡邑又小他幾歲,便以二哥稱之。

畢竟是同一個地方出來的,嵇堰險被戚氏父親弄死一事,胡邑也是清楚的,自然對這戚氏沒半分好感。

府中人覺著子成婚後,郎主從不尋戚氏,想是不喜的,是以從未在嵇堰面前提起過戚氏的名號,是以戚氏患病也無人與他提起過。

聽到戚氏大病,嵇堰開了口:“戚氏大病?”

胡邑應道:“可不,說來也好笑,管事道那大夫診過後,說是憂思過濾,驚嚇過度才得病的。她如此怕二哥,怎會忽然尋來,還說想見二哥,著實怪哉。”

嵇堰對戚氏女的印象,只停留在那一晚。

戚氏的容貌,嵇堰著實也沒什麼印象。只記得昏暗中她既主動卻又怕得哭哭啼啼,求歡中又挾著求饒,聲聲婉轉軟膩。

屋中有了燈火,他看得分明,那雙淚眼裡邊全是怨恨和驚懼。

嵇堰心有愧,故而沒有抵抗,受了戚長史那一刀。

戚氏怨恨他,怕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尋到他跟前說要見他。

他略一沉思,說:“事出反常必有妖,一會讓管事仔細盤問青芷院的那兩個僕婦。”

胡邑點頭:“也是,得小心些才行,畢竟這戚氏女未嫁二哥之前,與那安州郡王世子交往甚密,也不是自願嫁給二哥的,若是那郡王世子有心勾之,指不定會揹著二哥紅杏……”

嵇堰臉一沉嗎,低叱:“少廢話。”

胡邑看了眼二哥的臉色,看他臉色比方才還黑,便知他不愛聽這話。

誠然,雖僅僅是名頭上的夫妻,但也沒有哪個男人願意聽到妻子紅杏出牆的話。

嵇堰入了院,走到房門外,腳步倏然停下,轉頭暼了眼胡邑,抬了抬下頜:“去問。”

胡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二哥讓他去問什麼。

訕笑道:“我現在就去。”

胡邑旋即轉身去尋管事。

看著人走了,嵇堰才轉身推開房門入了屋內。

嵇堰素來不喜旁人伺候,凡事親為。是以,進了屋中也沒有僕從來打擾。

卸下腰間長刀,洗了把臉後,颳去剛冒頭的胡茬子,隨即找出一身居家黑色寬袖錦袍。

把腰間革帶卸下,遂把手腕皮革護腕也解下,脫去外袍裡衫,露出健壯勁瘦的上身。

只是,上半身皆是觸目驚心的傷疤。

右肩上到起伏的胸口處有一道約一尺長的傷疤,受傷至今還未到一年,顏色依舊明顯,看著猙獰。

除卻刀傷,身上全是斑駁鞭痕。

脫下衣物,正欲換衣之時,似想起了什麼,偏頭看向自己的肩頭。

那處,有個女人留下的牙印。

正常男子,哪個都脫不了女色。縱使一向對女子無甚興趣的嵇堰。

雖被人算計,但那晚無疑是放縱了,有藥勁促使,關於慾望方面的所有陰暗面,在那晚都顯露了出來。

想起方才碰見的戚氏女,嵇堰卻是擰眉。

軟弱膽小,不過只瞧了她一眼,就好似要昏厥過去,如此膽小之人,他頓時無感。

斂了思緒,換上衣袍出了門。

出了門,胡邑正巧回來,道:“已經讓管事去盤問了。”

嵇堰點了頭:“隨我去母親那處用早膳吧。”

胡邑誒一聲,自言自語道:“也不知今日的早膳有沒有昨日的肉包,那肉包一口下去肉汁鮮香,齒頰都是滿滿的肉香,昨日當值,我想了整整一宿。”

他們都是從底層出來的,比不得世家郎君那般斯文雅緻,與他們而言,大口吃肉才舒心。

說罷,抬眼望天,嘟囔道:“一會怕是有大雨,幸虧昨晚值了夜,休沐一日,也不需冒雨巡邏。”

胡邑是個話多的人,嵇堰早已習慣,也懶得搭理他。

嵇老夫人的院子就在隔壁,穿廊過巷,不過是小片刻腳程。

二人才過月門,就瞧到了立在院中的紅色身影。

嵇堰頓下腳步,與胡邑相視了一眼。

廊下是在老夫人身旁伺候的顧媼,她黑著臉朝著院中的人道:“老夫人不想見,娘子還是請回吧。”

瀅雪不知嵇堰已至,她只對他有懼,倒是不怕嵇家老夫人。

她立在院中,纖細的腰身挺直,雙手置於腹前,姿容得體。

“做兒媳的,晨昏定省是規矩,兒媳入府五月有餘,以前不懂事,現在醒悟,是以來給婆母請安。”

說到這,她看著廊上年紀四十的僕婦,心道這人應是嵇堰母親身邊的伺候了數年的顧媼。

應下給郭媼十粒金豆子後,她便把知道的都說了。包括嵇老夫人和嵇三姑娘的脾性,還有身邊伺候的人。

不得不說,郭媼雖是個碎嘴且愛打聽他人是非的,但也給了戚瀅雪便利。

知道顧媼是伴隨著老夫人多年的舊人,她衡量後,明白這人是不能得罪的,所以她的語氣很溫和,沒有半點不善。

顧媼黑著臉:“老夫人近來胃口不好,娘子更是不要出現在老夫人面前,以免影響老夫人食慾。”

聽著這話,瀅雪眉心淺蹙,卻也沒急著反駁。

顧媼還欲再說些風涼話時,餘光忽掃到了院門的兩道身影。

轉頭一瞧,遂斂去臉上的不喜,忙從廊下走下,略過瀅雪,停在嵇堰面前一禮:“郎主。”

嵇堰並未錯過原本鎮定自若,且還有幾分傲氣的戚氏的在聽到“郎主”二字時,那腰身瞬間一挺,身形也露出僵硬之意。

幾息後,才低頭轉過神來,一福身:“夫君。”

再喚夫君,已然比方才在前庭時要鎮定許多。不過,這僵硬的動作,低垂的眉眼已然出賣了她。

似乎,這戚氏就只單是懼他。

瀅雪雖低著頭,卻知嵇堰正在看著她。

這個認知,讓她險些失態。

“母親既不願見你,便回去。”他道。

他們二人成婚,本就是形勢所迫,成婚後互不打擾,當個陌路人就很好。待到時機到了,便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瀅雪聽到嵇堰這趕人的話,卻是高興不起來。

調整心緒,佯裝鎮定:“晨昏定省是子孫媳侍奉父母的日常禮節,夫君如此,兒媳自然也要遵守,不能壞了規矩。”

她說得毫無底氣。

她最不喜的就是規矩,在家中時,如何高興就如何來,只有出了門才會端莊。

現今寄人籬下,只得掛起厚厚的偽裝。

“隨你。”丟下這二字,嵇堰徑直從旁走過。

到了屋簷下,胡邑壓低聲音道:“二哥說得對,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戚氏不對勁得很。”

待人入了屋中,顧媼也沒再搭理戚氏,隨她怎麼站。

嵇堰在時,空氣都是稀薄的,他這一走,空氣頓時濃郁了起來。瀅雪趁此多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

忽然一聲驚雷,身體一顫。

身後的郭媼勸道:“這天看著要下雨了,娘子不若先回去,明日再來請安。”

瀅雪心下有算計,只對身後的人道:“你要避雨,便去。”

郭媼聞言,險些吐了血。

不管旁的,戚氏明面上是她的主子,就這一點,她哪裡敢在郎主的眼皮子底下棄主避雨!

見戚氏確實沒有半點要避雨的意思,急得身後的郭媼變了臉。

戚氏不避雨,她自然得跟著受罪。

想起那金燦燦的金豆子,她也就心甘情願了。

驚雷過後,豆大雨珠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