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報上的確有一則關於向含蘭的訊息:本市居民向某死在家中數十日,終於被前來探視的朋友發現,其屍體已經腐爛,警方表示,向某死因正在調查中,從目前掌握的情況分析,不排除他殺的可能。

訊息很短,在第三版社會新聞的左下角,一個很小的豆腐塊,十分容易被忽略。蘇小傘內心悲哀到了極點。她手裡拿著厚厚的一疊報紙,站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任憑深秋的寒風把自己的頭髮吹亂。

這時,蘇小傘的手機鈴聲響了。是王巴打來的電話,這傢伙一定是來催稿了。她不想接他的電話,可手機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著。某種意義上,王巴是個執著的人,執著於催稿,執著於壓作者的稿費。蘇小傘被手機鈴聲鬧得心慌,只好硬著頭皮接聽了他的電話。

“喂,小蘇,怎麼老半天不接電話?”

“在忙呢。”

“小蘇,那幾個圖書封面的進展如何?”

“正在設計之中。”

“你最好加快點速度,這幾本書要趕明年一月北京書市的!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明白。”

“還有,《暗吻》那本書你先做,作者等著看封面。”

“這——”

“有什麼問題嗎?”

“我想,《暗吻》這本書你讓別人做,怎麼樣?”

“不行的,來不及找別人了,我們自己的美編設計這類小說的封面又沒有感覺,況且,這本書的作者點名要你設計的,他看過你設計的書封,說很合他的胃口。”

“那我試試吧。”

“不能試,要確定好好做。《暗吻》的樣稿最好這兩天給我發過來。”

“你催命呀!”

“嘿嘿,沒辦法。”

“好吧!”

“這幾本書弄好了,我請你吃飯!”

“謝了,你不要再剋扣我的設計費,就燒高香了。”

王巴在一陣乾笑聲中結束通話了電話。

蘇小傘十分焦慮,她還得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如果沒有按時給王巴交稿,信譽就會受到影響,以後還有誰敢找她設計封面。這幾天一下子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是她想象不到的。蘇小傘嘆了口氣,心想,回去幹活吧!在回去的路上,她儘量讓自己不去想向含蘭,而是想令人恐懼的《暗吻》。她摸了摸自己的左臉頰,不知道那暗紅色的吻痕還在不在?

回到家裡,陳懷遠不見了,電視也沒有關。

在屋子裡找了一遍,都沒有發現他的蹤影。蘇小傘第一感覺是,這混蛋又和自己玩失蹤了!他那髒兮兮的旅行箱卻還在,也許不會跑遠。蘇小傘心想,他愛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吧,反正自己不會為他擔憂了,人都是自由的,都有選擇自己做任何事情的權利,包括生或者死!以前,陳懷遠要消失後,蘇小傘就會抓狂,心疼痛不已,神不守舍,恍恍惚惚。那是真實的心疼,疼得可以摸到傷口,看得見流血。那種擔心和牽掛是那麼的具體,具體到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神情。那每日每夜的等待其實就是垂死的掙扎……後來,這樣的感受漸漸地淡下來,她的心離陳懷遠也就越來越遠。

蘇小傘關掉了電視。

她坐在電腦前,希望整理好情緒,儘快投入工作中去。

黃鼠狼就是離開了我的身體,負罪感和恐懼感還是沒有消失。出院後,我消瘦了許多,走路也輕鬆了不少,可能是黃鼠狼離開了我身體的緣故。夜深人靜的時候,難於入眠。我彷彿聽到黃鼠狼在黑暗曠野悲悽的叫喚。它是在表達對我的留戀和怨恨嗎?淚水就會從我的眼角滑落,那充滿神秘力量的黃鼠狼和我一樣孤單和無助。我更心痛的是,把王海榮的魂魄也丟了,也許是被黃鼠狼帶走了。

趙燕她們說我笑起來還是很燦爛的,沒有了陰森之氣。我的確很少笑,可能是受到了母親肖三孃的影響。她們接受了我,有什麼事情也叫我一塊去。我也想借機調整自己的情緒,融入到集體生活中去,我很清楚自己孤僻的性格會影響未來的工作和生活,如果能夠改變,那是很好的事情。

事實上並不如意。

就是和她們在一起,我也總是沉默寡言,看著她們說說笑笑,我的思緒卻縹縹緲緲地離開,和她們在一起的只是軀殼。這顯然十分不妙,逃不過趙燕聰慧的眼睛。她會把我從遙遠的曠野拉回到現實:“阿紅,你看上去還是心事重重!”我慌亂地說:“沒有,沒有!”她說:“你不用掩飾了,我們理解你,你還是沒有走出朱南海死亡的陰影。想開點,你如果長時間活在他的陰影中,會崩潰的。明白嗎?”我點了點頭,她說的沒錯,我是活在陰影中,不光是朱南海的陰影,還有更多的陰影。我不會向她們真正的敞開心扉,這也是我永遠和她們有隔膜的原因,朋友是應該用心相處的,這個道理我懂,可是做不到。如果能做到,那麼我就解放了自己。

趙燕她們的家庭條件都挺好,經常出去買衣服和化妝品,還在外面的飯店吃飯。跟她們一起出去,心裡特別不舒服。我沒有餘錢買那些東西,肖三娘辛苦賺來的錢我不會亂花。一次,她們看中了一種洗面奶,就每人買了一盒。見我沒有買,趙燕說:“阿紅,你也買盒吧,這是新產品,很好用的!”我說不要。她們就輪番勸我買。無論她們怎麼苦口婆心,我就是咬著牙不買。趙燕看出了什麼,就讓同學們不要勸我了。她掏錢買下了那一盒洗面奶,遞給我,笑著說:“阿紅,我知道你家貧困,這算是我送給你的!”那是80年代初期,那一盒洗面奶在我眼裡是極為貴重的東西。我退縮了,不敢收下它。趙燕說:“收下吧,不要你錢的!”她們都怪怪地看著我,我站在那裡,十分難為情,那一刻,我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什麼叫做自卑,可是,當我從趙燕手中接過那盒洗面奶時,無地自容。從那以後,我有意地躲著她們,不想和她們在一起了,彷彿她們和我不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儘管我不願意重新回到孤獨之中,我還是選擇在大部分的時間裡獨處,就是和她們在一起,和很多很多的人在一起,我的內心也是孤獨的,孤獨是我的宿命。獨處的時候,我特別想念肖三娘。從小到大,她和我沒有什麼話說,甚至沒有在我面前露出過一個笑容,可我時刻都可以感覺到她的溫暖,和她在一起最安全可靠。

我知道她現在靠什麼供我上大學。

肖三娘養了十幾只母雞。每逢墟天,她都要把雞蛋拿到鎮上去賣,回到家後,就把賣雞蛋的錢藏到床底下的一個陶罐裡。光靠賣雞蛋根本就解決不了問題,肖三娘最重要的賺錢渠道是她巫婆的身份。其實,在“*****”的十年裡,也有村民偷偷地請她去為病人驅邪,都是深夜時分悄悄出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偷偷摸回家。她從來沒有帶我去過。她出去後,我就會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焦慮地等她回家,只有她安全回家後,我心中壓著的一塊石頭才會落地。我擔心她被抓,要是被抓住了,就會捱打,還會五花大綁地弄到村街上去遊鬥。那年頭,村裡人沒錢,辦完事情後,就給她一點米,她把米積累起來,留到春天青黃不接的時節度饑荒。現在,肖三娘可以公開地去幫人家軀邪了,可是給錢的人家還是不多,卻也比從前大方多了,會給一隻雞或者一隻鴨子,甚至是一隻兔子。這樣,每個墟天去賣雞蛋時,也把做事得來的東西一併拿去賣了。每月月初,肖三娘都會準時給我寄錢。其實,她幹那樣的事情十分辛苦,做完一場事,累得回家癱在床上老半天起不來。重要的是,做那事折陽壽,就是折陽壽,她也堅定地供我上大學。

想起肖三娘,我的眼睛就熱辣辣的疼痛。

因為我的孤僻,趙燕她們漸漸地疏遠我。她們基本上認為我是個無趣的人,而且鄉氣十足,從我穿衣服以及從不參加學校的舞會就可以看出來。

後來,她們就不叫我一起去參加什麼活動了,叫我也不去。我不會向她們解釋什麼,包括深埋心底的那些秘密。

我和他們的關係又恢復到朱南海死前的狀態。

甚至更加惡劣。

她們用鄙夷的目光看我,不和我說話,偶爾地,她們還在談話中故意損我。我沒有記恨她們,造成這個尷尬的局面,都怨我自己,她們是給了我機會的。雖然我不記恨,可和她們關係搞得這樣僵,心裡還是覺得傷感。

我默默忍受自己的性格帶來的惡果。我不想傷害任何人,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卻傷害了趙燕。

事前沒有一點徵兆。

那個晚上,我走出女生宿舍的門,朝校園裡常去的那個陰暗角落走去。那個角落有幾棵大樹,地上長滿了萋萋的芳草,十分幽靜,我經常坐在草地上,呼吸著青草清甜的氣息,宛若回到了生我養我的野豬坳鄉村,只是這裡的天空沒有明亮的星星。

路過一片球場時,我發現幾個男生大呼小叫地追逐一隻小動物。他們是不是在追野貓?校園裡特別多野貓,它們會在春天的夜晚,發出孩子般的叫聲,叫得人心裡發慌。那不是野貓,竟然是一隻黃鼠狼。黃鼠狼沒命地朝我這邊跑過來,男生們在後面窮追不捨。那是那麼美麗的黃鼠狼,金黃柔滑的皮毛,流暢的身體,可它是如此的驚惶,驚惶得讓我心碎。我的心臟被利箭擊穿,疼痛異常。黃鼠狼從我腳底穿過去時,它向我抬了抬頭,我看到它眼神哀怨,一剎那間,認定這就是離開我身體的那隻黃鼠狼。

我義無反顧地伸出雙手,攔住了那些男生,大聲喊叫:“你們太沒人性了,連一隻小動物也不放過!還是大學生呢!如果換成你們,被追殺,會怎麼想!”

他們停了下來,面面相覷,然後羞愧地離開。

我回過頭,朝黃鼠狼奔逃的方向尋找,它已經無影無蹤。我無比憂傷,心裡不停地說:“我不應該讓你離開的,不該讓你離開的,這是多麼殘酷的世界,你是那麼無助,我們本應該相依為命的——”

我默默地朝那個陰暗角落走去,心裡有種強烈的感應,它一定在那裡等我。多少日子以來,我們在那裡傾心交談,度過漫長寂寞的時光。和它分離的這段時光,像是丟了魂。走到那個陰暗角落,彷彿聽見了它的哭泣。看不清草地上的任何東西,我卻感覺到它就坐在草地上,琥珀般的眼睛淌著淚,還感覺它身邊的草地上還有一隻綠色的螞蚱,那應該是王海榮的魂魄變的。野豬坳鄉村的人這麼認為,死去的人的鬼魂會變成綠螞蚱回到人間。

我喃喃地說:“你們回來吧,回到我的身體裡來,不會再讓你們離開了。”

頓時,一陣旋風把我裹住。我處於昏迷狀態。醒過來時,我躺在草地上,相信黃鼠狼已經重新進入了我的身體。我體內充盈著幸福的力量,覺得自己再不會孤單。

懷著一種愉悅的心情走進宿舍,趙燕她們用仇恨的目光盯著我。這是怎麼了?凝固的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我愣了愣,沒有理會她們,來到自己的床邊,掀開被子,一本書掉落在地上。那是小仲馬的《茶花女》。我明白了什麼,幾天前,趙燕嚷嚷過她的《茶花女》不見了,問過我看到沒有,我說沒有。現在,《茶花女》從我的被子裡掉出來,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顯然是栽贓,誰那麼惡毒?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懵了。

趙燕撿起地上的《茶花女》,拍了拍,放在我面前,咬著牙說:“肖阿紅,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這是我的書,而不是你的!你需要我可以送給你,可我最痛恨小偷小摸的人!沒看出來,你是這樣一個沒品的人!你和我們同居一室是我們的恥辱!”

我顫抖地說:“我沒偷你的書,沒有偷,是有人要陷害我。”

趙燕冷笑道:“有人陷害你?我們都對你不薄,為什麼要陷害你!你說說,誰在陷害你?”

我啞口無言,喪失瞭解釋的能力,人很多時候都會喪失這種能力。

另外一個女同學說:“趙燕,算了,看清她的真面目就行了,以後我們提防點吧!可惜你對她那麼好,還送洗面奶給她,沒想到她是這樣一個人,噁心!”

趙燕也不說什麼了,可已經深深傷害了我。我從床底下掏出放東西的木箱,從裡面拿出那盒完好無損的洗面奶,默默地塞到趙燕的手中。趙燕呆呆地看著我,不知所措。我上了床,用被子矇住頭,忍不住抽泣,我不讓自己發出哭聲,身體卻不停地抽搐。

她們不理解我的痛苦,也不要她們理解。

宿舍很快就安靜下來,不知誰拉滅了燈,黑暗的潮水吞沒了我。

屈辱使我難於入眠。我是個清清白白的人,母親肖三娘從小就教育我,就是窮死,也不要伸手去偷人家的東西。她們如此凌辱我,到底為什麼?難道就因為我不和她們在一起玩?我對她們毫無惡意,甚至希望她們永遠那麼開心,她們怎麼能夠如此對待我!

黑暗中,我突然聽到黃鼠狼在肚子裡說:“可恨的趙燕,她不應該這樣侮辱你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她會受到詛咒的!等著瞧吧,馬上就會有報應了!她會從床上摔下來——”

我想制止它已經來不及了。

我聽到趙燕從我頂上架子床上墜落的聲音。

還伴隨著一聲尖銳的驚叫……

《暗吻》令人窒息。

小說男主人公脖子上的那個暗紅色吻痕又出現了,這次出現沒有很快地消失,一連幾天也沒有消失,他只好圍著圍巾去上班,這可是夏天。同事們都用怪異的目光瞟他,好像他是個神經病。他特別受不了的是那些美貌的女同事的竊竊私語和怪笑。有同事忍不住問他,你脖子怎麼啦?他就慌亂地說,沒什麼,沒什麼!本來他就比較內向,這個時候也不可能告訴同事什麼。公司的女老闆見他這個樣子,也心懷疑慮。本來想找他談談,因為剛剛離婚,心情煩躁,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時間一天天過去,他脖子上的吻痕非但沒有褪去,反而變得奇癢無比。在家時還可以抓撓,上班後就麻煩了,隔不了多久,他就要到衛生間去抓撓脖子,那奇癢將要讓他崩潰。恐怖的事情才剛剛開始。又過了幾天,吻痕上開始潰爛,滲出暗紅色的黏液。在某個深夜,彷彿有個女人在他耳邊陰森森地說:“只要你去吻100個女人,你就可以獲救,你脖子上的吻痕就會消失,一切都會恢復正常,否則,潰爛的地方就會蔓延到你全身,你會痛苦而死……”

……

蘇小傘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覺得自己的左臉頰也麻酥酥的癢。

如果自己左臉頰也開始潰爛,那該如何是好。

那將是比死還可怕的折磨。

蘇小傘突然特別痛恨王巴,讓她設計《暗吻》的封面,其實就是給她下了一個惡毒的詛咒。

她決定不再看這部小說了,直接設計封面,草草交差算了,哪怕王巴一分錢也不給她!

蘇小傘很快在電腦上畫出了《暗吻》封面的草圖。

看來,如果不用負責任的話,做任何事情都是很容易的。是呀,為什麼要那麼認真呢,這個世界太多的人在混日子,他們也過得很舒服,認真做事的人活得太累,往往吃力不討好!蘇小傘這樣想的時候,還是有些心虛,這畢竟不是她為人處世的原則。

她剛剛畫完《暗吻》封面的草圖,點上一根菸,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王巴又來催稿了?經常打電話給她的只有向含蘭和王巴,現在向含蘭不在人世了,不可能再打電話給她了,不是王巴又是誰呢?

蘇小傘拿起手機看了看,心裡顫抖了一下,這是個陌生的電話。

她一般不接陌生人的電話,現在也一樣,拒絕接聽。如果她一開始就這樣做,那麼就不會認識陳懷遠。那時,她對陌生電話沒有那麼警惕。某個深夜,正在給一本小說畫插圖,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那是陳懷遠的電話,他是喝多酒了,撥錯了一個號碼,就打到蘇小傘的手機上來了。撥錯電話也是正常的事情,不正常的是,陳懷遠第二天酒醒後,又打了個電話過來賠禮道歉。這還不算,相當長一段時間裡,他每天都打電話給她,蘇小傘覺得這個人很有趣,就和他聊上了。然後陳懷遠每天寫首短詩,發訊息給她,蘇小傘讀了那些肉麻的詩歌后,春心蕩漾……想想那時是多麼傻呀!

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

還是那個陌生電話。

一連響了好幾次,打電話的人真有耐心哪,如果她不接,也許會一直打下去。蘇小傘萬分無奈,只好接通了這個煩人的電話。

聽完電話,蘇小傘氣得渾身發抖。

那個自稱是飯店老闆的陌生人告訴她,陳懷遠在他的飯店裡喝多了,沒錢買單,讓她趕快過去。如果她不過去為陳懷遠付賬,那麼他們會採取極端的措施,把他痛扁一頓,然後扔到下水道里去!陌生人的口氣很兇,像是黑社會的人!

可惡的陳懷遠!

蘇小傘咬牙切齒地說:“陳懷遠,你是死是活和我有什麼關係!死了倒是乾淨了!不會再來煩我了!陳懷遠,難道我上輩子欠了你的債,今生來還?”

說歸說,她還是帶上了2000塊錢,趕往陌生人說的那個飯店。

夜已深,蘇小傘提心吊膽地坐上了一輛計程車。

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陳懷遠會突然跑去喝酒。

蘇小傘想起向含蘭,心裡一陣酸楚。要是聽她的話,不要和陳懷遠在一起,或者不會落到如此境地,會有新的生活。向含蘭見陳懷遠第一面時,就一針見血地說:“這個男人不可靠,你跟著他不會有好結果的!”當時,蘇小傘不相信她的話,向含蘭只是嘆息,知道墮入愛河的女人都是昏頭昏腦、無可救藥的!後來的事實印證了向含蘭的話,蘇小傘的心已經傷痕累累,後悔也來不及了。就是這樣,向含蘭還是對她說:“和他徹底斷了吧,你難道還對他抱有幻想?什麼狗屁詩人呀,連個工作也沒有,自己也養不活自己,簡直就是個懶漢二流子!甚至是吸血鬼!你供他吃供他住,還供他睡,他又給了你什麼?也許你會說,他給了你愛,愛是什麼?那就是騙人的鬼話!小傘,做人還是現實一點,憑你的條件,找個有錢的人,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是很容易的,那樣你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畫個畫什麼的,不要把工作當成謀生的手段。你好好考慮我的話吧!說心裡話,你就是給有錢人當二奶,也比跟著陳懷遠強!他遲早會害死你的!”

向含蘭此時正躺在停屍房的冷藏箱裡。

她再也不會和蘇小傘說話了。

蘇小傘永遠失去了一個可以和她說真心話的人。這個世界,每個人都穿著厚厚的盔甲,相互提防,有什麼真心可言。

她不敢往深處想,想多了會產生絕望的情緒。

蘇小傘走進了陌生人說的那個飯店。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滿頭大汗的胖子迎上來,問道:“你是蘇小姐嗎?”

蘇小傘點了點頭。

胖子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的姑奶奶,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來了!”

蘇小傘冷冷地說:“你是誰?”

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你看我光顧高興了,忘了介紹自己了,我是這個飯店的老闆,我叫張胖,熟悉的人都叫我胖胖。”

蘇小傘覺得這個人特別憨厚,根本不像是黑道上的人,如果他真是黑道上的,還給她打什麼電話,直接把陳懷遠做了不就成了。蘇小傘說:“張老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張胖又抹了一把汗,嘆了口氣說:“你看看,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了,都是你丈夫給鬧的。中午的時候,你丈夫和一夥人來店裡吃飯,要了最大的包廂,點了很多酒菜,我看著心裡高興,你想,現在做生意不容易,有這樣大吃大喝的顧客,我能不心花怒放嗎!他們也真能喝,一直從中午喝到晚上,白酒都喝掉了20多瓶。可是,到最後,那些和你丈夫喝酒的人,一個個全走了,就剩下你丈夫一個人。那些人走時都說,你丈夫會買單的。我相信了他們的話,就找你丈夫買單,可他醉得不成樣子,趴在桌子上打呼嚕。我讓服務員給他灌了醒酒湯,喝完醒酒湯,他有了些知覺。我告訴他,他朋友都走了。他顯得十分吃驚,罵那些朋友不夠意思,也不帶他一起走。說完,他就站起來,搖搖晃晃要走。他要是走了,我找誰要錢去呀,他們點了那麼多酒菜,要是跑單了,我這一天就白做了。我肯定不會放他走的,就把他攔了下來,讓他買完單再走。他瞪著眼睛朝我吼,說又不是他請客,買什麼單。我說,是你的那些朋友說,你會買單的。他氣得破口大罵,罵那些朋友不是人。罵完後,他對我說他身無分文,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要我看著辦。我想今天是碰到無賴了,我是個老實人,可老實人也會發火的,聽了他的話,我火了,把廚房的廚師全部叫出來,把他按在包廂裡,不讓他走,除非付了賬!他就在那裡不停罵人,還砸酒瓶子,弄得我們飯店一個晚上都沒有生意,進來想吃飯的客人都被他嚇跑了。我是虧大了!我越想越氣,怎麼也不能放他走了,真把我逼急了,我就揍扁他!後來,他也沒有辦法,就告訴了你的電話,讓我打電話給你,而且說你是他老婆。”

蘇小傘臊得臉上熱烘烘的。

她沒有看到陳懷遠,那包廂門口站著幾個廚師模樣的人,他們冷冷地望著蘇小傘。

她說:“我不是他的老婆,他搞錯了!你們把他殺了吧,他活該!”

說完就要走。

張胖攔住了她,拉著苦瓜臉,哀求道:“蘇小姐,你走不得呀!不管你是不是他的老婆,畢竟他和你也是有關係的,否則你怎麼會來呢。求求你了,替他把賬結了吧!退一萬步說,你就是生氣不理他,就可憐可憐我吧,我是外地人,到上海開個小飯店討生活,也不容易呀,錢賺不了多少,還受氣,活得就像孫子一樣,誰都可以騎在我頭上拉屎,什麼工商,什麼衛生,還有地痞,他們根本就不把我當人哪!蘇小姐,看你人長得漂亮,也是有文化的人,你就可憐我一回,把賬結了吧!我怎麼可能殺人呢,你看我這張臉,像是殺人的臉嗎?我只是一時氣不過,說的渾話,你千萬不要當真。求求你了,蘇小姐——”

蘇小傘看著他可憐兮兮低三下四的樣子,於心不忍,誰都有難處哪!

她嘆了口氣說:“多少錢?”

張胖臉上浮起了笑意:“小楊,把客人的賬單拿過來。”

收銀臺的那個女孩子拿著賬單走過來,圓圓的臉上有股怨氣。

蘇小傘接過賬單,看了看,倒抽了一口涼氣,天哪,這麼多錢!賬單上顯示他們這頓飯吃喝掉了2635元。她把賬單還給小楊,難為情地說:“張老闆,我沒有帶這麼多錢。”

張胖焦慮地說:“你,你帶了多少錢?”

蘇小傘說:“2000。”

張胖囁嚅地說:“這,這——”

蘇小傘控制著自己糟糕的情緒,冷靜地說:“我真的沒有帶那麼多錢,你看我這個樣子,也不像是有錢人,能夠帶2000塊錢出來,已經很不錯了,如果到了月底,200也夠嗆,你看怎麼辦吧。如果你覺得不行,那我也沒有辦法,我走了,他和我沒有關係,你們要把他怎麼樣都可以,我沒有意見。”

張胖想了想說:“唉,算我倒黴,碰到了這樣一幫人!2000就2000吧!”

蘇小傘把2000塊錢給他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飯店。

街上的行人稀少,冷風颼颼。

她站在街邊等計程車。

蘇小傘渾身哆嗦,感覺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她突然特別想念繼母楊雪莉。

如果楊雪莉還活著,會在這個寒冷的深夜把她領回家。還想到了親生母親,她到底是誰,身在何處?如果她知道蘇小傘過著如此淒涼的生活,會不會心痛?會不會向她伸出溫暖的手?

蘇小傘眼睛溼了,眼前一片模糊。

這時,她聽到走出飯店門的陳懷遠醉醺醺地破口大罵:“宋莊,你這個王八蛋,不是說好了你請客的嗎,你怎麼賬也不結就跑了,我操你祖宗八代!你他媽的不要再讓我碰見!碰見你一次暴揍你一次!”

蘇小傘回過頭望了望他,頓時感覺這個人是那麼的陌生,彷彿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

她的心也特別疼痛。

該不該把這個陌生人帶回家?

計程車來了。

車開動後,蘇小傘發現陳懷遠在寂寥的街上瘋狂地追趕著自己乘坐的計程車,然後撲倒在地,怎麼也爬不起來了。

蘇小傘讓計程車司機把車倒了回去。

計程車司機是個厚道的人,幫助蘇小傘把死屍般的陳懷遠弄上了車。陳懷遠的頭趴在她的大腿上,睡得很沉。蘇小傘無奈而又淒涼地望著窗外,心像個巨大的冰窟,沒有一絲溫暖。

她想,是不是越是渴望溫暖的人就越得不到溫暖?

越是不想受到傷害的人受的傷害就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