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的朋友都以為唐門是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卻沒有幾個知道這是個殘酷至極的修羅場,凡唐門出生的孩子,無論男女,從五歲開始奠基習武,十八歲各獲職事,分入內外八堂,我父親的名諱叫做唐不滅,他有個親哥哥叫做唐不破,這個唐不破就是如今唐門的家主。唐不破有個寶貝兒子叫做唐羽,這唐羽長我兩歲,比我妹妹唐安大了七歲,我十二歲那年,親手殺了唐羽,因為這個雜碎欺負我妹妹,所以我便宰了他!”骨灰盒寫字的時候,臉上有些猙獰。

“你說唐門當代家主唐不破和你父親唐不滅是親兄弟,那就是說你殺的是你堂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骨灰盒點了點頭。

我確實從不知曉骨灰盒對於自己的姓氏,會有如此深的怨念與憎惡,唐門可謂是耳熟能詳人盡皆知的龐然大物,唐門這兩個字就像是一個魔咒般具有威懾。

我從前對唐門的認知僅限於,這是一個睚眥必報絕不可得罪的勢力,唐門最為江湖人所懼怕的並非是武功,而是唐門精於製造各種名目繁多的暗器,唐門的暗器堪稱威力絕倫,難以抵擋,故此江湖人出師後下山行走時,師門長輩通常都要提醒一句,切莫招惹唐門子弟。

而且唐門毒藥的猛烈與霸道,一樣讓江湖人忌憚。

我原本以為背靠大樹好乘涼,這樣家族走出來的子弟比之尋常人士堪稱多出了一塊保命的護身符,別惹我!

“我父親和他的哥哥被江湖上的朋友稱作唐門雙絕,是他們那一輩人中最強大,在族中也最能服眾的兩個人,人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一母同胞血濃於水,這些話都是放屁!有一種人為了權力至親亦是可以殺的,我這大伯就是個心狠手辣殺伐決斷的人,我父親一死,他就必然是下一任的族長,再無人可以和他搶奪唐門族長之位,所以這唐不破設計害死我父親,我父親唐不滅死的那年,我才五歲,我妹妹唐安尚且在我母親腹中,這丫頭平生未曾見過一眼父親,這就是我的親大伯,所以我恨這個姓氏,所以我寧可讓人叫我骨灰盒,很少提及我來自唐門。”

“……”我沉默著舉起了酒杯,跟骨灰盒碰了一碰,我的手有些顫抖,我漸漸明白骨灰盒,人生於他而言,從未輕鬆過,我終於知道他和妹妹唐安,為什麼要遠離蜀中的唐家,是為了保住性命,這兄妹二人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奇蹟。

“他害死你父親,族中長輩就無人知曉,也沒人主持公道,出來反對唐不破出任族長麼?”我有些疑惑。

“公道,這世間哪有什麼公道,我父親自小與這唐不破感情甚好,也從未有過與哥哥爭奪族長之位的念頭,可是唐不破是一個除了自己絕不相信任何人的人,在他看來,親弟弟唐不滅對自己是個潛在的威脅,那麼消除這威脅的唯一辦法就是送唐不滅去死,菜刀,我依舊記得我父親離開時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骨灰盒的眼睛漸漸開始泛紅,並不是眼淚,而是潛藏在身體內無時不刻不在的仇恨,骨灰盒也有自己需要守護的羈絆,他的妹妹唐安,這或許就是他從來都是一個人的理由。

“我想聽聽你父親的遺言。”

“那是一個深秋的黎明,山裡的紅葉紅的像火,唐不破揹著行囊在我家院子的門外叫嚷著二弟,咱們這就出發吧,我爹放下自己最喜歡的搪瓷大缸子,裡面是沏的濃濃的巴山銀豪,他應了一句,大哥,莫心急,這就來,我跟么兒囑咐兩句……”骨灰盒字寫的越來越慢,手中的筆在輕輕的顫抖。

“爹,你又要出門,幾時回來?我抱著我爹的大腿不放,他笑嘻嘻的用滿是老繭粗糙的大手在我腦袋上揉來揉去,他蹲下來對我說,很快就回來了,少則十天,多則半月,你現在是大孩子了,要好好照顧媽媽,你表現的好的話,爹給你帶糖葫蘆回來,我聽了糖葫蘆頓時高興地叫起來,我一定好好照顧娘,爹你說話算話,不許騙我!說話當然算話!爹什麼時候騙過灰娃娃!然後他踩著露水,披著朝霞頭也不回的走了,他騙了我,從此再沒有回來,更沒有糖葫蘆……”

我低下了頭,王貴那讓我垂涎已久的滷牛肉忽然就變的黯淡無比,與心情一起低落下去的還有胃口,我彷彿看見五歲的骨灰盒坐在門檻上翹首以盼的樣子,等了一天又一天,太陽昇起太陽落下,從雀躍到擔憂,從擔憂變成絕望,最後在絕望中麻木,父親再也沒有回來,分別來的如此突兀,就連說一聲再見的機會也沒有。

“那雜碎究竟是怎麼害死你父親唐不滅的?”我扯了幾張紙巾,擤了擤鼻涕。

“如今這時代敢把唐門當代家主唐不破叫作雜碎的人可也沒幾個,你算一個,這很爺們!我敬你!”劣質的玻璃杯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骨灰盒的眼睛裡有那麼一絲淡淡的感激,一切已經無需多言,千言萬語都在這杯酒裡,我與他一飲而盡。

“唐門雄踞蜀中一千餘年,從來都少不了仇家,唐門對待仇家的方式很簡單,就是斬草除根,那唐不破當日邀約我父親唐不滅一同外出是為了辦一件事,一件看似輕而易舉手到擒來的事,族中在外打探情報的耳目找到了屍傀宗餘孽的蹤跡,這屍傀宗算是唐門歷史上最為詭異的敵人,詭異之處是殺之不盡,滅之不絕,就像是下水道里的蟑螂一樣頑強,據唐氏宗祠中的記載,唐門曾於宋、明、清三度攻打這屍傀宗,每次都攻破其山門,滅其道統,將其門人子弟屠戮一空,可不知道為什麼過個幾百年,這屍傀宗又會死灰復燃重現江湖,當年唐門與這屍傀宗如何結怨已經難以知曉,但是這仇怨沒有任何調解的可能,要麼唐門徹底摧毀屍傀宗,要麼有朝一日屍傀宗將唐家夷為平地,故此,唐家堡一千餘年來從未停止過打探這個門派的訊息,唐不破就是以此為餌設下了陷阱。”骨灰盒的情緒波動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間,現在又是完全沒有表情的開始講述這段秘辛。

“怎麼會有這麼詭異的門派??”我倒吸一口涼氣,這黑暗世界匪夷所思的事情簡直是多如牛毛,每當我以為自己知道的夠多的時候,又會給我更大的震驚。

“這屍傀宗能夠三次被唐門滅門,並非是實力差,而是這門派行事邪惡太過殘忍,引發了江湖上的公憤,故此唐門振臂一呼,聯合其他門派一起圍剿,因為這個門派修煉的是控屍之術,也就是拿死人的屍體做成傀儡加以操控,更有神秘的分魂之術,可以將自身靈魂分裂,這分魂可寄宿於屍傀之中修煉或者長眠,一縷分魂不滅,則本體不亡,所以這個門派最喜歡的就是刨人家的祖墳,盜盡名山大川,各派禁地與墓場,堪稱是天怒人怨,有時候屍體不夠用的時候,便暗中捕捉各派弟子殺死後製成屍傀,要說起來,唯有唐門天生對其有所剋制,可謂是屍傀宗的天敵,所以唐不破用這屍傀宗餘孽出現的情報是不折不扣的陽謀,老一輩的高手豈會為這些不成氣候的餘孽而輕易出手,唐不破與唐不滅被人稱作唐門雙絕,年輕一代的最強二人,去處理這樣的事情可謂遊刃有餘,二人去前更是帶了兩隻唐門暗器譜上排在第三位的孔雀翎,這就更不可能會出現危險,說句不是替唐門吹噓的話,就假如你現在手握一隻孔雀翎,包括我在內魔都四大A級殺手,怕是沒有一個人敢向你出手,因為最多有把握跟你同歸於盡,卻躲不開這孔雀翎,這孔雀翎問世八百餘年,例無虛發,中者皆死。”骨灰盒寫道。

“暗器的精髓是在敵人無所防備之時取人性命,可謂是陰險而毒辣,這人心又比暗器要來的更為狠毒,十七天之後,唐不破一個人回到了唐家,他神態萎靡,渾身浴血身受重傷,他的親兄弟,我的父親唐不滅,則變成了一隻瓦罐裡的骨灰,就連屍體也沒有帶回來,兩隻孔雀翎激發了一隻,剩下了一隻,據唐不破所說突襲屍傀宗餘孽所藏據點時,屍傀宗餘孽居然祭煉出了一隻頂級的鬼火夜叉,唐不滅中了火毒不幸戰死,就連屍骨也未曾留下,唐不破激憤之下,激發孔雀翎將那鬼火夜叉化作齏粉,再與餘下的屍傀宗餘孽連番血戰,身被大小十三處創口,終於將屍傀宗餘孽悉數斬盡殺絕,替他弟弟唐不滅報了這血海深仇。”至此我終於知道骨灰盒的父親是怎麼死的。

唐不滅絕不是死在那勞什子的“鬼火夜叉”手底下,而是唐不破在背後對唐不滅下了毒手,唐不滅倒在了孔雀翎的背後暗算之下……

“這唐不破好狠毒的手段,好周密狡詐的心腸,這竟然是個一箭三雕之計。”

“你確實變了,不再是那個呆頭呆腦什麼也不懂的雛了,你居然能看懂這裡頭的要緊之處,不如你說來聽聽。”骨灰盒這並不是揶揄,而是帶著淡淡的讚賞。

“唐不破這一箭三雕的第一,是害死了你父親唐不滅,從此再也沒有可以威脅到他登上族長寶座的競爭對手,這第二,是屍傀宗餘孽已經悉數被他斬盡殺絕,死人當然不會出來澄清當日唐不滅死亡的真相,這就是所謂的死無對證,第三,在如此險境之下,不顧個人安危身負重傷依舊替弟弟報了這血仇,豈非是個果敢、沉著、無畏卻又堪當大任的族長最佳人選?”我壓低著聲音分析了一番。

“正是如此,你猜猜他回到唐家的第一件事是什麼?”骨灰盒的眼睛寒芒閃動,冷冽如刃。

“猜不出來。”我搖了搖頭。

“他捧著瓦罐,踉踉蹌蹌,渾身是血的來到了我家院子外,噗通一聲,跪倒在了門前,他一臉的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嚎啕大哭,他嘴裡說的臺詞卻是,弟妹對不起,灰娃子對不起,我唐不破對不起你們,我沒有照顧好二弟,死的應該是我,死的應該是我,我是上門來請罪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呵呵。”

骨灰盒寫字板上的內容完全重新整理了我對無恥認知的新高度,當代唐門家主的狡詐。

“圍觀的唐家人漸漸就將我家門前圍了一個水洩不通,我娘當時九個月身孕挺著大肚子聽了這宛如晴天霹靂的噩耗,站都站不住,倚著門框依舊往下滑倒,一屁股坐在門內,軟綿綿的腳在門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想把我娘扶起來,卻怎麼也做不到,許多唐家的族人上來勸解,有的圍著我娘勸,勸她要節哀順變,要堅強的活下去,還有兩個孩子要靠她拉扯,有的圍著那唐不破勸,勸他莫要過於自責,江湖人哪個都是九死一生,大仇已然得報,還是先去醫堂治傷,再從長計議,那唐不破卻死活不肯起來,執意要長跪不起,他身上原本結痂的傷口因為這掙扎又再度開裂,血透重衣,他落在族人眼中的樣子是如此悲壯而慘烈,我只顧了拼命的拉我娘起身,耳朵裡嗡嗡作響,我什麼也聽不清,然後我腳下的地面突然變作一片溼漉漉,你知道發生什麼了麼?”

我搖了搖頭,就像是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我孃的羊水就在那時候破了,唐不破這出鬧劇驚動了胎氣,我那個妹妹就要出生了,因為不足月,生下來只有四斤八兩,我娘閉眼之前給取的名字,唐安,安,平安的安,希望她這一生可以平平安安。”

骨灰盒的妹妹原來因為這個原因才叫唐安,等一等,骨灰盒說的是我娘閉眼之前?

“你娘也死了?”

“恩,難產,大出血,醫堂的長老去問我奶奶的意見,我奶奶說唐家的寡婦已經太多了,我老人家就是守了幾十年的寡,這苦也受夠了,還是保小的吧,我唐家的孩子終究不會餓死的!我不怨恨我奶奶,姓唐的才算是唐家人,出嫁的閨女那也是外人,當時唐家都選擇保小,所以她選擇了保小的,我只恨那唐不破,他不來演這一出負荊請罪,我娘也不會死!”骨灰盒寫字板推了過來。

“這雜碎,報仇啊,骨灰盒,咱們要報仇!”我感覺憤怒就像是從胸腔裡迸發出來,熊熊燃燒。

“當然要報仇,所以我先宰了唐不破的兒子唐羽,這算是先討回一點利息。”

“當年這事唐門內部就沒有一個長輩或者長老感覺到蹊蹺?”我問。

“有自然是有,不是別人,正是我奶奶,所謂知子莫如母,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奶奶二十歲守寡,一手拉扯這兩兄弟長大,對這兩兄弟的秉性與脾氣了如指掌,她看出了其中的蹊蹺,可是問題在於她不能再失去另外一個兒子。”骨灰盒眼中浮現了那麼一絲憤怒,對他奶奶的憤怒,知道真相卻不出來主持公道的憤怒。

我卻沉默了下來,這人心都是肉長的,兄弟相殘已經是人間罕見的恨事與慘劇,大兒子害死了小兒子,這守寡多年的老母親能夠怎麼辦?

“這事情怕也不能全怪老太太,你莫要怨她。”我這勸解很是無力,骨灰盒卻默默點頭,害死他爹唐不滅的終究是那唐不破。

“你是如何知道真相的?老太太告訴你的?”我直覺告訴我,應該不是。

“不是,是我自己偷聽到的,我爹、娘身故之後,出殯的當日,唐不破當著所有族人跪在我爹、娘墳前指天為誓,讓我爹孃安心的上路,他會收養我和我妹妹,一定視如己出,當作自己親生的一般養育,如有違此誓,則天打雷劈不得善終,族人聽了這話莫不交口稱讚,說唐不破這做大哥的宅心仁厚、有情有義,唐不滅留下這雙兒女如今有了他的悉心照料,唐不滅夫婦當可含笑九泉安心上路,我奶奶卻突然說了一句話,這對孩子她親自來養,所以我和唐安其實是奶奶一手帶大的,我不恨我奶奶,菜刀,真的。”

我心頭的大石頭終於放了下去。

“這雜碎指天為誓都好意思說的出來。”我實在覺得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