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說無憑?”林泠氣鼓鼓的,一下子上了鉤,“眼見為實。”

迎著暴君的視線,林泠身上散發出星星點點的熒白色光斑,真的準備變幻出自己本體。

他呆愣了一會,似乎想到了什麼,一邊變幻,一邊追問道,“給你看了我的本體之後,你會賠我的花盆嗎?”

還沒有等施長淵的回答,林泠就變化出了自己的原形,從空中掉在棋盤上,砸飛了一堆棋子。

知道交換,有點心眼子,但不多。

施長淵垂眸,對於面前的蘑菇有了新的評定。

砸飛棋子的其實不是蘑菇,是一個同從天而降的泥瓦盆,蘑菇種在裡面,乳白色,只有拇指大小,矮墩墩的,菌蓋就已經佔據了蘑菇總高的一半。

上面還有些透明的金色絨毛,明晃晃地寫著自己有毒。

施長淵伸手捏了一下,如同想象中的一樣柔軟,他眉頭微挑,嘴角含笑,“果然是白白胖胖的。”

猝不及防被捏了一下,林泠的菌杆都顫了顫,菌蓋也往內蜷縮了一點,似乎在用盡全力避開那作惡的手指,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不許捏!會捏壞的。”

施長淵聞言,哦了一聲,繼續光明正大地套話,“成了精的蘑菇還會捏壞?”

“蘑菇本來就是一種很脆弱的物種。”林泠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將老底抖了出來,變回了人形後,耳根還紅紅的,帶著些惱羞。

“好啦,你看也看了,捏也捏了,什麼時候賠我……”

話還沒有說完,林泠就看見對面的君主笑了,語氣理所當然,“你提了要求不假,但朕可沒有點頭。”

林泠一下子就愣住了,回憶起之前的對話,對方似乎好像可能真的沒有答應他——

“啊……”

少年圓鈍的眼睛滿是難以置信,他猶豫著想要說些什麼,但……

確實就是沒有答應哎。

沒答應等於不作數。

施長淵看著面前的蘑菇,幾乎要將“難道是自己的問題嗎”直白地寫在臉上,他無聲喟嘆,實在是太單純,太好騙了。

“真好欺負。”

“你在欺負我?”林泠反應依舊是慢半拍的,看向施長淵,試圖確認,“你故意的?”

面前的精怪弱小、單純善良、涉世不深,甚至毫無自保能力,於他、於大律都沒有威脅。施長淵完全不費力氣就能從他身上獲得自己想要的。

“倒也算不上。”施長淵棋子一顆顆收回,笑意隨之收斂,眉目間君王的氣場畢露,“若是朕真的要欺負誰,怕是屍骨都留不下。”

林泠雖然沒有聽明白,但無意識抖了抖,像是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直覺面前的人很是危險。

但直覺歸直覺,林泠能聽懂字面上的意思,伸出一隻手指就勾住了帝王的衣袖,歡歡喜喜的,“那就是說,你沒有打算欺負我。”

施長淵:……

“朕的意思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休要得寸進尺。

施長淵說完,就看見兩眼茫然,腦袋疑似空空如也的林泠,頓了一下,悟了,“還是隻文盲蘑菇?”

自古以來,在哪裡出生的精怪,定會有著相似的秉性。出入御書房的臣子皆是博學大儒,科考狀元,在耳濡目染之下,林泠確實不應該大字不識一個。

蘑菇支支吾吾試圖解釋,“我、我只是蘑菇呀。”

他出生在書房,並非山野。

蘑菇時常憂心忡忡地想,要是他回到山裡,大家都不識字只有他識字,因此被排擠了怎麼辦。

得知蘑菇想法的施長淵竟不知作何回答。

單純、好騙、還大字不識一個,宛如孩童一般,施長淵覺得自己若是和這種精怪較真,那反倒是自己的不對了。

“罷了,明日朕還你一個花盆。”

“真的嗎?好耶!”林泠跳起來就擁抱了一下施長淵,帶著些嬰兒肥的臉頰貼貼帝王的下顎,觸感溫軟。

施長淵額角猛跳,“無禮”的訓斥還沒有說出口,少年就眉眼彎彎,揮著手離開了。

夢境隨著少年的離開發生變化,施長淵從床邊起身,下意識伸手觸碰少年貼過的地方,已經完全感覺不到那股溫軟了。

算了。帝王放下手。

一朵什麼都不懂的蘑菇罷了。

帝王金口玉言,說好的要賠償一個花盆,他必幸守承諾。雖然不記清蘑菇的花盆是什麼樣,但若是隨意還了一個普通的花盆,簡直有損天威。

恰逢南淮上貢,帝王視線漫不經心地掃視過價值連城的貢品,在幾個天青釉花口盆定了定,片刻後,大袖一揮,“這些放御書房裡。”

大太監順著施長淵的視線,看向了那幾個花盆,猶豫著發問,“陛下,需要栽種些……”

“不需要。”

那幾個天青釉花口盆在御書房最顯眼的位置一字排開,甚至入夜之後,附近都點了盞油燈,生怕無法引菇注目。

但那朵不識好歹的蘑菇失約了。

施長淵的夢境一片荒蕪,一直到臨近早朝時刻,都沒有任何變化。

當大太監進來服侍的時候,看見施長淵陰沉的模樣,嚇了一大跳,直接跪在了地上,然後得到赦令才敢戰戰兢兢起來。

“陛下這是……沒休息好?”大太監斗膽猜測道。

施長淵微微偏過腦袋,看向大太監,沉默不過幾息,嚇得整個屋子裡的太監又都嘩啦啦跪一地。

“起來吧。”施長淵理了理袖口,語氣發寒,“不過同往常一樣罷了。”

眾人敏銳地察覺到帝王不佳的情緒,不明原因,只暗道君心難測,不敢再多說什麼,沉默著做完自己的事情,就飛速地退下了。

天子今日心情不佳的訊息一下子就傳了出去,就連早朝的時候,那些整天吵架的大臣們也都放小了音量,用詞文雅,一派祥和。

但這種陰沉的心情下朝後仍舊沒有緩解。

施長淵坐在御書房批閱奏摺,奏摺的內容讓他頭疼,結果一抬頭看著書房正中央的花盆,更是堵得慌,“順德。”

“奴才在。”

“砸了。”

“恕奴才愚鈍,陛下想砸了什麼?”一旁待命的大太監立馬跪在地上請罪,等待帝王更具體的吩咐,可過了許久,他都沒有得到指令。

沉默的氣息在書房內蔓延,最後順德聽見書桌後又輕飄飄傳來一句,“退下吧。”

當晚,帝王的夢裡還是一片荒蕪。

施長淵這下真的徹底惱了,正想吩咐順德將那花盆徹底丟出去時,空中突然瀰漫了一陣雨後泥土的清香,施長淵荒蕪的夢境就隨之變化。

“抱歉抱歉抱歉,我回來了!”

林泠一出現,施長淵的整個夢境都明亮了起來。

少年一出現,就滿臉歉意地道,“昨天實在抱歉,我不是故意放你鴿子的,我去解救我朋友了。”

林泠有些心虛,連坐都不敢坐了,站在施長淵的身邊,直奔主題,雙眼亮晶晶地詢問道,“屋子中央的那些,是你給我準備的花盆嗎?”

施長淵落子的手一頓,否認,“不是。”

林泠雙眼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

施長淵沉默了會,再次開口,“是南淮的貢品,並非為你準備。”

林泠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帝王的意思,“那、那你打算賠我的花盆在哪裡呀?”

“啪嗒。”

整個夢境中安靜得只剩下棋子落盤的聲音,兩相沉默了一炷香的時間,施長淵終是妥協了。

若是他宮裡的那些人精,怕是已經老老實實將所有的來龍去脈吐露個清清楚楚,哪裡還需要他一句一句的詢問?

但他能指望一隻蘑菇懂什麼眼色?

“去那些花盆中,隨便挑一個。”

說完,施長淵主動道,“還有,說說你那朋友,什麼朋友還需要蘑菇去解救。”

林泠歡天喜地地點了點頭,然後再在施長淵的面前落座,將昨天的前因後果簡單道來。

“就是我的龜朋友,就住在御花園裡,爬去假山曬太陽,被人捉去差點燉了。”

施長淵落子的動作微頓,像是確認著什麼,“御花園裡的那隻老龜?”

林泠連忙點了點頭,“你知道他?”

“自然,朕會派人去查。”

林泠聽到施長淵的這句話,雙眼一下又亮了起來,“你是在幫我嗎?”

“不是。”

施長淵幾乎是同時回答。

“御花園佔了御字,就象徵著天威,一草一木都有專人打理,除朕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輕易觸碰。”

“因為那是御花園。”施長淵在棋盤上落下一枚黑棋,緩聲道,“天子的東西。”

“所以……屬於你的東西,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不能輕舉妄動嗎?”林泠不太懂裡面更深層次的意義,只能在淺表的邏輯上思索,試圖舉一反三。

“自然。”

林泠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一把就按住了施長淵剛剛落下的那枚黑色棋子,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一樣,興致勃勃地開口。

“那如果我也長在皇宮裡,有人想把我揪下來燉湯,你是不是也會保護我?”

施長淵眉頭微挑,似乎沒有想到對方會問這個,唇角微揚,指尖輕叩書案。

“只有屬於朕的東西才能得到朕的庇佑。”

“你屬於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