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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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過往,皆為序章——威廉·莎士比亞』
Chapter1
眾所周知,倫敦痴迷雨水。
1872年10月31日,這座城卻持續放晴五天,沒有降下一滴雨。
呼嘯的寒風似乎也在暗暗腹誹,倫敦的天氣好到快要見鬼了。
今天是萬聖夜。夜間六點,街上張燈結綵。
燈,是南瓜燈。燭光幽幽,從南瓜被雕鑿的眼珠與大嘴中緩緩淌出。
莫倫感覺靈魂彷彿被山呼海嘯的力量裹挾,經歷了一場高空高空彈跳後突然停下。
從眩暈中睜眼,發現面朝右側,躺倒在一條陰冷暗巷中。
戴著羊皮手套,正攥著半舊不新的手提包。
身著典型的19世紀70年代巴斯爾式裙,很大眾化的款式,很普通的面料,並不昂貴。
這不是原來的身體,她穿越了。
莫倫記得在解剖室熬夜加班時突發心絞痛。
當時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過勞真的會猝死,隨後眼前一黑。再睜眼,借屍還魂,接受了原主記憶。
自己來到兩百年前的維多利亞時代。
與這具身體同名同姓,都叫莫倫·海勒。
原主今年21歲,沒有兄弟姐妹。母親三年前因流感去世,父親是沒名氣的普通牙醫,也在五個月前因胃病去世。
她三年前從北倫敦學院畢業,在父親的牙科診所做過一段時間的助手。
父親去世,她繼承了遺產。
不多不少,一套祖傳的倫敦小房子與二百英鎊現金。這些錢能讓人幾年不被餓死,但無法讓人在家享受躺平。
三個月前,找到一份距家步行半小時的工作。
「查爾斯電報公司」的電報員,每週單休一天,每天上班十小時,第一年的年薪35英鎊。
在倫敦幾百萬人中,原主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因為一場事故,今夜戛然而止。
小巷不見第二人。
百米外的巷尾,南瓜燈在枝頭齜牙咧嘴,僅有它見證了剛剛發生的穿越時空與死而復生。
幾分鐘前,原主走進倫蘇格蘭場附近的小巷,這是她下班回家常走的一條路。
小巷約二百米長,有零星幾盞煤氣街燈照亮路面。
儘管天黑後人流稀少,因為這裡靠近倫敦警察局,她走了三個月,一直都很安全。
今天,原主照常走路。
巷內沒有其他人,走到中段,忽然感到背後起風。
一個陌生男人從後方快跑衝向她,要搶她的手提包。
她下意識緊緊抓著包,腦子一片空白。關於包的拉扯沒有持續幾秒,左手手腕一疼。
男人不再搶包,改拽手鍊。
在扯斷銀手鍊後,狠推她一把,頭也不回地從巷尾逃走。
搶劫來得快去得快,不超過半分鐘。
原主嚇到忘了呼救,猝不及防地被推,腳一歪,摔在地上。
很不幸,她向右倒地時沒來得及用手撐一把,側腦撞上了地面凸起的石塊。頓時頭疼欲裂,似聽到腦中的血管爆裂,當場死亡。
莫倫開啟手提包,先看了懷錶,顯示“18:12:49”。
原主進入小巷時聽到18點整的鐘聲,從巷口走到倒地位置一般需要2分鐘。
現在距離案發堪堪過去十分鐘左右,卻足以讓劫匪逃之夭夭。
莫倫放下懷錶,取出摺疊鏡。
鏡中照出與上輩子九成相似的長相,也都是黑髮藍眸。沒有細看臉,先側頭觀察剛才被重擊的部位。
——右腦翼點。
是額骨、頂骨、顳骨與蝶骨的交匯處,也是顱骨骨板最薄弱的地方。在這個H形骨縫內側,有腦膜中動脈前支經過。
解剖學的描述可能不太好理解,東方慣常稱呼此部位“太陽穴”。
此處被重擊會引發腦動脈出血破裂,有機率會導致迅速死亡。
莫倫對著鏡子反覆檢視。撥開頭髮,又拭去腦袋側面未乾涸的血跡,卻根本找不到哪裡有傷。原先染血的面板位置,傷口徹底不見了。
她也沒感到腦部有絲毫不適。接受了記憶後,短短几秒眩暈感全部消失。頭腦清明,精力充沛。
如果不是崴了一下的右腳腳踝還在發痛,幾乎無法證明這具身體剛剛經歷了重傷至死。
太奇妙了!
莫倫眼神灼灼,手指撫過右腦翼點。
借屍還魂究竟是什麼科學原理,居然能瞬間治癒重傷,令人好奇這顆腦袋是否存在非同尋常的構造。
她的指尖微微顫動,似握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就要精準地切向自己的腦袋。
下一秒,若無其事收回手。
過勞猝死的前車之鑑,歷歷在目。這輩子不會重蹈覆轍,也該過得閒適一些。
最關鍵,她無法給這具身體來一次屍檢。
莫倫收起鏡子,彎起右腿。仔細觸診腫起的腳踝,確定是踝關節前脫位。
保持屈膝與足部背伸的狀態,雙手使出巧勁,面不改色地迅速將脫臼的骨骼關節復位。
環視四周,沒有找到木板等固定受傷腳踝的支具。
是撕裙子弄點布條湊合固定?還是大喊出聲尋求幫助?
莫倫選擇先取出包裡的筆記本與複寫紙。
原主因為電報員的工作性質,習慣性在包裡放幾張複寫紙。眼下,它起到了一個書寫之外的作用,可以提取鞋印。
莫倫雙手借力撐地,往左側平移半米。
那裡有一個7.5英碼的膠鞋鞋印,是劫匪留下的。朝前與向後看去,能依稀看出劫匪足跡的走向。
利用複寫紙表面的油墨能粘附灰塵,採用按壓法去提取鞋印。
熟能生巧地操作,先把複寫紙覆在鞋印上,再撕一大張筆記本內頁白紙,把它蓋在複寫紙上。一手固定,另一手數次按壓白紙,把足跡順利地印到複寫紙上。
再將複寫紙平鋪夾入筆記本,與磕破原主腦袋的染血石塊一起放入手提包。
莫倫不瞭解這個時代的蘇格蘭場如何調查,對案發現場的痕跡檢測程式又完善到了哪一步,只能先自行取證一份。
這時,一道腳步聲進入巷尾。
青年男人走進巷子三四十米後,不確定地問:“海勒小姐?是您嗎?”
莫倫聽出來,這是原主認識的聲音。
昏黃光線照出男人的大致身形,來者是薩米·沃爾先生。
從記憶看,原主與沃爾先生不僅是認識。相識近一個月,互相萌生出好感。
沃爾,今年28歲,「傑克國際律師事務所」的一名律師。
往年他常在海外出差,一個半月前從西非回到倫敦。即將邁入三十歲,不想再四處奔波。他在倫敦有房產,往後就在這裡定居生活。
兩人就職的公司分別位於同一條街的兩端,午休時在咖啡店遇到了幾次,慢慢熟悉起來。
沃爾文質彬彬,與原主相處越久,對她越體貼。
從贈送她喜歡的鮮花到相約公園散步,兩人從未冷場,總能愉悅地聊天。
“是我,您沒看錯。”
莫倫回答沃爾,似乎滿腔欣喜。“上帝保佑我,沃爾先生,竟是您來了!”
沃爾立刻快跑過來,“您怎麼了?”
莫倫:“我的右腳扭傷了。”
“上帝啊!發生了什麼?”
沃爾看向坐在地上的莫倫,與她的眼神對了正著。
今夜,莫倫似乎多了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讓她本就妍麗的容顏更添迷人氣息。
一雙矢車菊藍的眼眸隱隱泛著水光,眼角還微微泛紅。
莫倫的目光無聲,卻似涓涓細流淌出悅耳聲音。
彷彿低語詢問,當一束柔美的矢車菊被狂風侵擾,遇上最信賴的賞花人時,可不可以獲得他的庇護?
沃爾心中一喜,不假思索地彎腰伸手就要將人抱起來。
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恨不得傾盡所有去憐惜眼前人,把她擁入懷中,不忍她受到一點傷害。
莫倫卻輕巧側身避過那雙手,語氣宛如發自內心的歡喜。
“見到您,真的太好了,可我不便直接站起來。沃爾先生,您能幫我去「瑪利亞診所」借一輛輪椅嗎?您知道這家診所在哪裡嗎?”
沃爾的雙手落了空,後知後覺發現這個動作冒失了。顯然,比起被他抱著,使用輪椅更符合兩人現在的關係。
“我知道「瑪利亞診所」,出了巷尾左轉走一百米,斜對角就是診所。這家小診所營業到很晚,現在應該還開著。我這就去借輪椅。”
沃爾轉身欲走,又回頭問:“您一個人留在這裡沒問題?您怎麼會扭傷腳的,沒別的傷吧?”
莫倫似乎驚魂未定,卻又要體貼地不引起對方的焦慮。
“不用擔心,我沒別的傷。只是在十分鐘前被人搶走了一條手鍊,又被推了一把才會摔倒。搶劫犯早就跑遠了。”
沃爾瞪大眼睛,驚呼:“什麼!您被搶劫了?!居然會發生這種事。這裡距離蘇格蘭場不超半英里,倫敦的這些臭蟲們太猖狂了!”
莫倫暗道確實猖狂,猖狂到古怪。
距離倫敦警察廳不滿800米的小巷,三個月來無事發生。
今夜,有人搶劫一位衣著普通的女性,而且只搶走一條價值不超1英鎊的手鍊。
沃爾語氣焦急,再次彎下腰。
“這裡發生了劫案,您不能一個人待著,我抱您去路口人多的地方吧。”
莫倫似羞澀地低下頭,再次拒絕。
“萬一扯到腳傷就不好了,還是坐輪椅穩妥一些。你不放心的話,不如去路口找人幫忙到診所跑一趟?”
沃爾抿了抿唇,還是點頭了。“好吧,我去找人。”
沃爾轉身快跑向巷尾。
莫倫一臉依賴對方的表情,眼中卻古井無波,認真觀察著沃爾奔跑的背影。
不一樣。
薩米·沃爾與劫匪的跑步姿勢不同,兩者的身高體型也不同。
莫倫逐幀覆盤原主的記憶。
原主站立時遭遇劫匪,劫匪比她稍稍矮一點,是1.73m高。沃爾比她略高,是1.78m。
再說體型,沃倫不胖不瘦,而劫匪體型消瘦。
如果身高與體重能透過迅速變裝作假,但人體散發的氣味很難在十分鐘內徹底變化。
劫匪身上混雜著汗臭與菸酒味,沃夫沒有絲毫相似氣息,反而散發淡淡的古龍水香氣。
莫倫飛速對比兩者差異。
不怪她多疑,經驗告訴她“兇手喜歡回到案發現場”。
另外,誰讓薩米·沃爾好巧不巧這個時間點出現。
比起相信英雄救美的邂逅,她本能地質疑巧合的背後是否存在不可告人的秘密。
話說回來,原主家世普通,算不上富裕。沒有感情史,生活或工作中不曾與誰發生過劇烈矛盾衝突。
被搶走的手鍊也是商鋪的大眾款式。唯一的特別點,那是已逝母親送的禮物,很有紀念意義。
莫倫思索著,是否存在某些原主沒注意到的細節導致劫案發生?
或者,今夜的搶劫只是一起隨機事件?劫匪衝動作案,不在意具體金額,看見好對付的年輕女人就動手,搶到多少都不虧?
沃爾很快跑了回來,氣喘吁吁地說:“我在路口找了報童,很快就能借來輪椅。”
他彎下腰,關心地問:“具體發生了什麼?劫匪一共有幾人?”
莫倫:“只有一個劫匪,不知道為什麼會盯上我。突然從背後跑來想搶我的包,我緊抓包,他馬上改扯我的手鍊,扯斷搶走後就飛奔逃了。”
沃爾:“是您一直戴著的銀手鍊?”
莫倫點頭。
沃爾:“我記得您以前說過,那是您母親贈送的禮物。這個劫匪太可惡了,竟然把如此重要的東西從您身上盜走。”
沃爾又問:“對了,您求救了嗎?剛才巷子裡只有您?是不是有誰去追劫匪了?”
“沒有其他人。”
莫倫看向沃爾,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抱歉,我嚇傻了,沒有大聲呼救。”
沃爾立刻說:“好姑娘,這完全不是您的錯,您不必自責。您還記得劫匪長成什麼樣子嗎?我設法去找一找。”
莫倫:“他戴了鴨舌帽,遮住了上半張臉。下半張臉被紅棕色的絡腮鬍蓋住,也看不清楚。”
沃爾安慰:“鬍子也是一條線索。”
說著,他索性也坐到地上。
“別怕,今天的事只是個例。如果您需要,之後我每天接您下班。”
莫倫感謝地笑了笑,但沒給出肯定回應。
先不談她懷疑沃爾,退一萬步真到了要人護送的地步,她會出錢僱人,而不是延續原主與沃爾先生的感情。
沃爾沒聽到明確回應,也沒表露失落。
轉而說:“我經手過一些倫敦劫匪與小偷的官司,這些人往往會拉幫結派。如果打劫您的盜賊不是獨來獨往,給我一點時間,有可能尋回手鍊,但……”
莫倫明白後半句。蟹有蟹路,蝦有蝦道。
盜竊行當的潛規則,也許可以讓人出價贖回手鍊,卻不一定能讓搶劫者認罪。
“沃爾先生,太勞您費心了。如果能找回母親留給我的禮物,我已經很滿足了。”
莫倫嘴上不求更多,卻已經暗下決心。
不論這輩子是否重操舊業,至少要為原主討回公道。
世上只有她知道真相,今夜在小巷裡不是失去了一條手鍊,而是斷送了一條人命。
一筆血債,豈能輕飄飄揭過。
兩人談話間,報童借來了輪椅。
莫倫明顯感覺到腳痛在一點點消退,但繼續將行動不便演得逼真,被推到了診所。
醫生沒查出她的右腳踝經歷脫臼,只查出了有些扭傷。
保險起見打了石膏。講了一些注意事項,提供輪椅與柺杖的租賃服務,表示一週後來拆石膏。
沃爾剛想問莫倫,是直接送她回家,還是先繞道餐廳?
為腳傷折騰好一會,已是晚上七點半,到了晚餐時間。
此時,莫倫似自然而然地轉頭說:“我想去先去蘇格蘭場。儘早報案,說不定能更快找回手鍊。”
沃爾猛地腳步一頓。
莫倫掃了一眼在推輪椅的那雙手。
捕捉到沃爾的瞬間動作變化,十指死死地握住輪椅手柄,也看清他黃金袖釦上的精緻浮雕圖案——「忍冬花」。
不等氣氛凝固,沃爾迅速放鬆。
彷彿不存在一瞬緊繃,他柔聲建議:“不如送您回家後,我替您去報案。您受了驚嚇,何必親自再走一趟蘇格蘭場去看警員的臉色。”
“沒關係,只有七八分鐘的路程。”
莫倫彷彿很感謝沃爾的照顧,又不好意思地說:“總不能什麼事都麻煩您,反正順路,我可以自己去做筆錄。”
沃爾沒再勸,“好,那就先去警局。但我要說明,您不必覺得是給我添麻煩。”
沃爾情真意切地說:
“能幫到您,我感到很幸運。今天,我很慶幸為取週末的歌劇門票路過了斧頭巷,否則一定會責怪自己沒能第一時間照顧您。”
聽聽!
多麼動人的說辭,多麼自然的解釋。這個男人很順理成章地解釋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劫案發生地。
莫倫回以淺淺一笑,但在心底打上重重的問號。
幸運嗎?沃爾的幸運,是否建立在原主的不幸上?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很快到了蘇格蘭場。
莫倫看向這棟陌生的建築。
1872年的蘇格蘭場顯然與兩百年後不同。後來歷經遷址,倫敦警察局已不在這個位置。
上輩子第一次去蘇格蘭場,是受邀參加協助破案。當時她提前到了,聽到接待員們的閒談。
警員A:“這次特聘的海勒教授,聽說挺年輕的,她正常嗎?是不是電視劇裡那種嗜血法醫,或有常人招架不住的古怪嗜好?”
警員B:“你想象力太豐富了,可以去做編劇了。”
警員A:“嘿!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那些不正經的法醫太酷了!”
往事一閃而逝。
莫倫垂眸,掩去一霎的眼神波動。
誰能想到會穿越時空,更想不到來到十九世紀的第一晚是去警局。
——還別說,這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