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袁家, 家主袁廣涯, 統領江州、兗州、雍州、司州四州,一手掌控東南權柄。

領兵聽聞來人,趕緊下馬, 恭謹作揖。

“熊總兵客氣了。”袁廣涯禮貌道,他遙望哀牢山頂, 眼神中露出一絲嚮往, 一絲悲慼。

“若熊總兵不介意,袁某願上山規勸小女, 定給陛下一個交代。”

領兵哪敢說不,他們本就進不去哀牢山, 犧牲人數眾多。

如今有袁廣涯出面,他正好樂得輕鬆。

況且雲帝陛下賜婚的袁芳塵本就為其女,無論從道義還是親情,袁廣涯出面總是要比他好得多。

“袁家主,請!”領兵客氣道。

隨袁廣涯而來的,是袁家的幾個主事人, 個個人中龍鳳, 皆是袁芳塵的叔伯舅舅之流。

當時,裴元知作為袁芳塵的舅舅,也在人群之中。

眾人聚集在士兵久攻不下的哀牢山入口,此時已經堆滿了浩瀚屍海。

奇怪的是,自袁廣涯踏入第一步起,原本纏繞在入口的藤蘿, 自然而然地散開了,乖順地倒掛在路邊,彷彿在歡迎久違的客人一般。

所有人嘖嘖稱奇,袁廣涯見此,朝那入口拜了三拜,起身踏入了密林之中。

……

“明月,去山澗裡取點水來,為師要泡茶了。”正當袁廣涯眾人第一步踏入哀牢山入口之時,平楚老人從午後的休憩中微微地睜開了眼,吩咐身旁正與小孔雀玩耍的明月輝。

明月輝掃興地點了點小腦袋,她最近親自孵化了一隻孔雀蛋,小孔雀毛還沒長齊,整隻鳥醜萌醜萌的,她天天逗著玩。

接到師父的命令後,明月輝摁了摁小孔雀的腦袋,示意它乖乖地待在師父身邊,便一個縱身,消失在了視野中。

不足片刻,明月輝已到了山澗之中,她的武學造詣在四年之內飛速提高,若是去到山下中的塵世,那便是已臻化境的程度。

只可惜她在這深山之中,面對師父師姐兩座大山,就顯得幼小、無助又可憐了。

取出水囊汲好水後,明月輝敏銳地感覺到有異類上山的氣息,她斂了腳步,上去察看——

——

是一群陌生人,他們踏入了哀牢山的深林中。

明月輝心知這裡遍佈陷阱陣法,若非平楚老人首肯,他們定不能如此大喇喇地上山。

思及此處,她便褪下了原本的防備。

那群人走得好慢的樣子,明月輝躲在伯樂樹上,伯樂樹欲滴的果實搖搖欲墜在少女身邊,紅嘴的相思鳥排成隊挨近她喳喳鳴叫。

她坐在樹上搖晃著腿兒,腳腕子上繫了一串漂亮的鈴鐺,她一晃,鈴鐺便叮鈴鈴響徹了山林。

她遙望著遠處爬山的一隊人,專注地觀察著他們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

“好慢啊……”明月輝百無聊賴地彈了彈相思鳥的小腦袋,“你說是不是?”

相思鳥享受地蹭了蹭她的手指,並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麼。

“山下的人一定得了緩行症,怎麼能走得這麼慢呢?!”明月輝嘆息道。

隨後足尖一點,掠到了離那群人更近一步的伯樂樹上,那群小小的相思鳥緊跟她的步伐,一同飛到了那株更為茂盛,果實接得更為盛大的伯樂樹上。

“喂,你們腳程好慢啊!”明月輝脆生生地朝底下的人喊道。

乃是裴元知先聽到聲音,抬頭一看,便見了那畢生難忘的場景。

遮天蔽日的伯樂樹,燦然似火的伯樂果,一赤足少女翹著腳尖坐在樹幹之間,相思鳥在她的髮間飛舞,在她的肩膀上停歇,她朝他們無憂一笑,美得不足以用世間任何語言來形容。

“廣涯,廣涯,你看,那是不是芳塵?!”裴元知激動地拽了拽袁廣涯的衣袖。

袁廣涯抬頭望去,見那少女搖晃著手臂,似在跟他們打招呼。

她的一顰一笑,都那樣美好,仿若一幅永不退色的畫卷。

這哀牢山上的少女,除了袁芳塵,還能有誰呢?

袁廣涯的眼眶發紅,錚錚鐵骨之下,柔情的暗河潺潺流過,這是他的芳塵啊……

樹枝上的明月輝原本搖著手臂打招呼,卻見那為首的中年人紅了眼眶,不止是他,他身旁好些人看她的目光都讓她覺得有些怪怪的。

她有點待不下去了,站起身來,以手闊嘴,“我在山上等你們啊!”

喊完過後,便似一陣風,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

“師父,山下來了一群好怪好怪的人哦。”明月輝取出水囊,倒在早已備好的水壺裡。

她此時還不知道雲帝派人來抓袁芳塵了,只要不是什麼大事,她都有些拒絕看山下傳遞來的訊息。

她始終害怕著,有一天命運就像平楚老人所說的一般,將她領下山,遠離她最親最愛的兩個人。

“你見過他們了?”平楚老人很自然地接過水壺,又將水壺中的水倒進茶壺中。

茶壺下烤著小火爐,裡面灑了一些茶餅碎屑。

茶餅是平楚老人自己烤的,採的是這一年最嫩最香的普洱。

他自己是愛喝清茶的,然而為了迎合來客的喜好,特意在裡面加了一些最近時興的香料。

“見過了,他們是誰?”明月輝歪著頭問。

“你師姐的家人。”平楚老人嘴角蔓延著淺淺的笑。

“呀,家人?!”明月輝瞪大了眼睛,眼裡流露出真心實意好奇與欣喜的光芒。

“師姐,師姐,袁家來看你了!”明月輝點了點正朝她搖搖擺擺過來的小孔雀的腦袋,不顧小孔雀期待的眼神,顛著腳興沖沖地跑過去找袁芳塵。

袁芳塵此時正在房間裡,聽到明月輝的聲音,咬斷了刺繡的線。

明月輝跑過去,發現袁芳塵的眼睛紅紅的,眼神有些躲避和閃爍。

“師姐,你家人來了哦……”明月輝不知怎麼了,似是感受到了袁芳塵的悲傷,聲音變得小小的。

帶了一點乞求的意味,輕輕地道,“明月剛剛看見一個叔叔,見到明月都眼睛紅紅的,都哭了。”

“那肯定是師姐的家人,把明月誤認為師姐了。”明月輝輕手輕腳走過去,溫柔地抱住袁芳塵,“師姐不高興麼?家人來了哦,應該高興的,他們應該都好喜歡好喜歡師姐的。”

明月輝不敢說,其實她真的好羨慕袁芳塵哦。

袁芳塵有為了她千里迢迢而來的家人,可是,明月輝自己的家人到底在哪裡呢?

她和塵世唯一的關係,只有那盒她刷了一遍又一遍漆油,儲存得完完整整的小麵人。

那到底是誰送給她的呢?

是家人嗎?還是對她很重要的人呢?

可惜,她搜尋遍了記憶,就是記不起來那個人……那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她都不敢說,其實她在夜裡都抱著小麵人哭了好多次好多次,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在塵世裡那個重要的人是誰,他……還好麼?

袁芳塵沒有動,她只是靠在明月輝肩膀上,靠了好久好久。

稍時,她說了一句話,“明月,我櫃子裡有一套裙子,今天……替我穿上它好嗎?”

明月輝眨了眨眼睛,抬起頭來,她知道那一套裙子——是一套窄衫長裙,大紅上衣吉黃下裙。

那是袁芳塵最最的一套裙子,穿著就像金秋的桂花一般,點點秋意,十分顏色。

萬斛天香非世有,十分秋色至今存。

“就……就裝作你才是袁芳塵……好不好?”袁芳塵的聲音有些顫抖,更多的……是哀哀的乞求。

明月輝不明所以,有些急切地拒絕,“不……他們想找的是師姐,明月不能去冒充師姐。”

她是知道的,從袁芳塵五歲起,就沒有見過自己的家人了。

所以……她……怎麼能搶了袁芳塵的位置呢,她做不到,怎麼也做不到。

一時間,空氣裡只餘兩個少女一淺一重的呼吸聲。

漸漸地,明月輝發現自己的肩頭有一些溼意。

大驚之下,她捧起了袁芳塵的臉,她發現她的師姐……那個即便是病到臉頰潰爛、全身腐敗的師姐,那個就算手術中麻沸散消了醒來,疼到絕望的師姐,那個無論遇到任何事都不會掉一地眼淚的師姐……

在此時此刻,淚水盈滿了臉頰,哭到難以自抑。

“明月,我不能,我不能讓阿父他們見到我這個樣子。”袁芳塵上次換臉皮,已經是兩年之前了,這是她用得最久的一張臉。

早在半年前,這張臉就呈現了凹凸不平的驅使,如今五官掛不住了,看起來眼歪嘴斜,醜陋不堪。

袁芳塵兩隻手撫摸著自己的臉,第一次如此明顯地感到了深深地自卑。

她雙手的黑斑也快遮不住了,她的雙腿一長一短,走起來就是個可笑的跛子。

這樣又老又醜又病又殘的一副軀體,她怎麼好意思出現在袁家人面前,怎麼好意思……出現在日思夜想的阿父面前!!!

“師姐師姐……明月答應,明月答應,別哭了別哭了……”明月輝也哽咽了,她第一次見到袁芳塵哭泣,心中害怕又難過,慌張又惶恐。

她只想讓眼前她最珍愛的師姐不要再哭泣,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引天雷承冬震,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話要說: 留言同樣有小紅包~今天可能二更~

小渣:聽說,狗作者又寫我船戲了……

小瞎:聽說,狗作者想寫我的船戲……

狗子: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