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九章 風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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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趙瑄等人二十餘里開外,駐馬於一處乾燥草甸的別勒古臺注意到了周軍哨騎。
此前幾日裡,兩軍哨騎在方圓數百里的縱深範圍內彼此追逐。周軍的斥候騎兵固然都是挑選出的精銳,蒙古人的阿勒斤赤也無不藝高膽大,兇悍如狼。
雙方都騎乘良馬,靠著靠著速度優勢反覆包抄、前插,試圖抵近觀察對方的動向。雙方一旦遭遇,就會立刻爆發激烈的廝殺。直到勝利者砍下對手的頭顱掛在馬鞍前,繼續他的偵察。
隨著時間推移,追擊趙瑄所部的兵力越來越多,畢竟那些蒙古叛徒太可恨了。趙瑄所部竭力避免進行會戰,就不得不派出更多騎兵掌握追兵動向。由此哨騎之間戰鬥的規模就越來越大,由三五騎對三五騎,逐漸上升到數十騎對數十騎。
別勒古臺趕到的這幾天,每天隔三差五收到的,都是哨騎廝殺的戰報。此刻他發現了一隊周軍哨騎,便隨口問道:「能追上麼?」
在他身邊簇擁的二三十人,幾乎都有千戶那顏以上身份。有蒙古人,也有康里人、伯牙吾人和幾個欽察小部的首領。
聽他問話,眾人稍稍盤算。先有一少年越眾而出,道:「他們從薩爾泊過來,和我們中間隔著野鴨河。這一段的野鴨河水淺而緩,但是兩岸有很多淤泥,馬匹難以穿越。要追上他們,除非先往南,越過倒流灣以後,再轉向抄截。」
這少年分明是伯牙吾人,但蒙古語說得純熟,對周邊地形也很瞭解,這顯然是下了苦功夫才做到的。
別勒古臺滿意地點點頭,又道:「你叫嶽裡帖木兒,對麼?是土土哈的第七個兒子。」
少年下馬叩首:「尊貴的別勒古臺王爺竟然知道我的名字,真叫我感激異常。」
別勒古臺哈哈笑了兩聲:「你很好。你父親死後,我還沒有決定他那個千夫長的位置由誰來繼承……便由你來暫時管著,你要拿出戰功來!」
嶽裡帖木兒的父親土土哈,此前率麾下伯牙吾部騎兵和叛出草原的蒙古六千戶廝殺,當場戰死。土土哈死後,另一個伯牙吾部的千戶那顏汪古爾立刻求見別勒古臺,請求讓自己的弟弟輕吉牙歹繼任為千夫長。
但汪古爾在此前各部聚會時,並沒有站在別勒古臺一邊,維護他搶奪來的榷場利益。別勒古臺也不掩飾,一到這裡,直接就提拔了土土哈最喜歡的小兒子嶽裡帖木兒。
少年大喜,按照欽察人的習慣,走上來抱著別勒古臺的靴子,親吻了他的靴尖。
在旁眾人立刻露出了羨慕又嫉妒的神態。
別勒古臺環顧他們的神色,漫不經心地道:「任命一個小小的千夫長,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麼?你,你,還有你,這幾日廝殺的表現,我都記著了!諸位都忠於也克蒙古兀魯思,也克蒙古兀魯思必然不會虧待諸位,額外新建幾個千戶也不難!」
眾人機靈些的,已經知道蒙古本部的千戶那顏們,對別勒古臺頗有不滿。這位黃金家族的有力人物若要壓制蒙古千戶們,可不就得重用新來草原的康里人、伯牙吾人和零散欽察部落麼?
草原民族雖然沒有文字,不讀書,卻不是傻子,有的是面對部族興亡時的智慧。當下人人踴躍,連聲稱是。
人人都想著自己的未來,本部落的未來,一時間沒人注意到,策騎離開的周軍哨騎並非趙瑄所部,他們所奔行的方向,也並不是探察追兵來勢的必要方向。
別勒古臺見身邊這些首領人物全都恭順,心裡很滿意。他用視線的餘光掃了掃四周遠處錯落站立的護衛們,見他們全都手中拿著弓箭戒備,覺得自己應該是多慮了。
別勒古臺沒提起自己前幾天遭蒙古千戶們群起指責時的狼狽,這些首領人物頂多只隱約聽到點風聲,但他們顯然都是聰
明人,反而在其中發現了自己的機會。
自從成吉思汗西征,維持草原局面的任務,就落在他和成吉思汗的女兒,監國公主阿剌海別吉身上。別勒古臺在成吉思汗麾下時,就以善戰著稱,除了不主動挑釁大周以外,不憚用任何強力手段維護黃金家族的利益。與他相比,阿剌海別吉要溫和許多,於是諸多千戶那顏都去奉承監國公主,儼然對別勒古臺形成了圍攻的勢頭。
當然,別勒古臺的力量遠遠超過這些黃金家族的走狗,他們叫嚷得再兇,抱怨得再多,別勒古臺也可以充耳不聞。可是,成吉思汗遲早會回到草原,這些人如果在大汗面前胡言亂語,怎麼辦?
這幾年裡,黃金家族的話語權已經明顯在向大汗的兒子們集中,大汗的叔父、侄兒、弟弟之類,漸漸都在靠邊站了。
別勒古臺還很年輕,他的權利慾還能強,決不允許自己成為草原上的擺設。
所以他敢於奪取榷場,所以當他發現奪取榷場的行動引起後繼紛亂,不驚反喜。既然出了亂子,就得打仗,要打仗,就得用他別勒古臺帶隊。
既然他有了率領各部的權力,就正好藉著戰鬥,把原來草原東部的鬆散千戶部落重新捏合,把西域來的降兵們也統合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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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蒙古本部能抽調出徵的壯丁,最多也不過十萬人出頭。而草原東部遊離在蒙古和東北各胡族間的部落人丁,恐怕也將近十萬。如果別勒古臺能控制住他們,那就算在大汗面前,也能直著腰說話。
更不消說還有西域來的,那些花剌子模國的舊部了,這些人肯定不如蒙古人勇敢善戰,卻也是一支巨大的力量。
別勒古臺正需要一場戰爭來鍛鍊他們,來收服他們。
這陣子,康里人、伯牙吾人和欽察各部,和蒙古叛徒們連續廝殺。許多將士的精氣神都消耗的力量,許多人抱怨,自己的手已經沉得抬不起彎刀,腳腫得塞不進靴子,腰痠痛得沒有了感覺。
但別勒古臺仍然不斷下令,催促他們廝殺。
這不是刻意的針對,而是蒙古人征戰的習慣如此。他們用自己的疲憊和勞苦,迫使敵人十倍的疲憊和勞苦,然後用自己的韌勁,向敵人發動致命一擊。
這樣的戰鬥過程,既是對敵人的折磨,也是對自己的折磨。這些被蒙古人驅使來作戰的部族如果不能強迫自己提起精神,適應蒙古人的戰法,結局只有死亡。
與其他蒙古千戶那顏們不同,別勒古臺其實沒有把周軍的威脅當回事。或者說,起初他有點緊張,隨著時間推移,反而漸漸放下心來。
因為大周的軍隊再怎麼強悍,不可能和天時對抗。
大周的軍隊,強在甲冑堅固,刀劍銳利,將士待遇優厚,這都離不開紮實的後勤。動用同等兵力,周軍在後勤補給上的消耗,至少是蒙古人的五倍到十倍。那郭寧看似暴跳著存心生事,可實際上現在聚集兵馬,等到一切準備就緒可以出征,至少也要兩個月。
別說兩個月,再過半個月就要入冬了!
冬季的草原環境,殘酷和風險超過中原漢兒的想象。動輒十天半月大雪不絕,數以百計的大牲口會一夜之間被雪災全滅,人住的帳篷也會被風吹走,被雪淹沒。僥倖從雪底逃生出來,四面蒼蒼茫茫,沒有方向,沒有道路,找不到同伴,只有刺骨的寒冷。
這樣的環境不是那麼容易對抗的,中原漢兒要準備冬季的袍服和沿途所需燃料,那後勤的消耗還要再多一倍,饒是如此,也未必就能免於凍死!
往年蒙古出兵南下,多是夏末秋初出兵,初冬折返。這固然因為秋初戰馬肥壯,也因為入冬之後草原苦寒,就算是成吉思汗也不能迫
使牧民們放棄自己的家人,全心全意廝殺。
除非草原上提前降溫降雪,已經形成了必死的災害局面。那時候蒙古人才會停留在中原,因為不靠搶掠中原,他們根本就活不成。
道理既然如此,周軍怎麼可能在冬季出兵?
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們提前籌備了物資,現在就出發,難道還能頂風冒雪,從草原邊緣一口氣深入內部,行軍數千裡,打幾十上百場仗?
不可能的,他們絕對做不到。
蒙古人也不會陪他們打仗,只會安安穩穩地駐在越冬營地裡,等著漢兒們全部餓死、凍死。
所以,那些蒙古本部的那顏們,壓根就是蠢。他們害怕和中原朝廷對抗,想要保持現狀,拖到成吉思汗回來,一切太平。他們的腦海完全被這個想法佔據,因為害怕,所以在阿剌海別吉面前拼命地向我潑髒水!
他們不明白,大周根本沒有能力大舉北上,怕什麼?
那郭寧就算在野狐嶺跳腳跳到半天高,也玩不出什麼花樣。派出蒙古人的叛徒來騷擾,派出某個身份貴重的國戚來誘引草原上的漢兒奴隸,那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其他的,全都是虛張聲勢!
他想做什麼,都得等到明年開春以後。那時候的事情,那時候再操心也不遲。只消我動作夠快,明年草原上不露破綻,那郭寧難道還能反覆挑釁?
郭寧起自草莽,自幼窮怕了,所以最是貪財。就算他當了皇帝,也縱放手下行商,便如鑽進錢眼裡一般。兩家之間的貿易,每年有多少利益流轉?
那郭寧難道捨得這大塊肥肉?
最終兩家還是得互相干瞪著眼對峙,而生意還不能停,我還能藉著狗濼榷場不斷賺錢,繼續擴張勢力!
那局面,就像我在榷場殺人的時候一樣,大周的那個防禦使,只能嘴上放幾句狠話,其實壓根拿我沒有辦法!
眼下我別勒古臺,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行事。要把叛出蒙古的六個千戶痛殺一頓,讓他們血流成河;要把那個皇帝的小舅子禮送出境,自家拿下自家的懸賞……在外人看來,這便是我調動本部,用強硬手段威風凜凜地震懾住了大周!
哈哈,大汗雖然不在,還有我別勒古臺和中原朝廷對抗,這是何等榮耀?
有了這樣的戰果,草原上誰還敢對我說三道四!
自從大汗在中原戰敗以後,中原朝廷向著草原步步緊逼。他們設下的每一座屯堡,拉攏的每一個千戶,都像是紮在草原上的釘子,也是紮在每個蒙古人心頭的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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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趟,正好拔除這些釘子!
憑著拔釘子的功勞,我怎麼地都能壓制住黃金家族的其餘成員,乃至壓制住草原上這些亂七八糟的部落。我在草原重整也克蒙古兀魯思,正如鐵木真兄長在西域有他的事業!
想到這裡,別勒古臺心頭火熱,他用力揮手道:「各位辛苦些,繼續追著。敵人跑不了!」
「那顏的意思是?」
「眼前這群叛徒進進退退,和咱們繞了幾天的圈子,實際上一直向東,分明是想去烏沙堡,和那個大周皇帝的小舅子匯合。可在那裡,聚集的蒙古部落只有更多,早就已經佈下了層層羅網,連一隻兔子,一隻田鼠都別想逃走!」
別勒古臺伸手去揉捏戰馬的馬鬃,信心十足地道:「兩天之內,我的直屬部下們就全都到了,有五千名精銳騎兵!正好讓你們見識見識蒙古人真正的廝殺本領,拿這些人的人頭給你們出氣!」
要說蒙古人的廝殺本領,在場眾人其實都見識過。成吉思汗何等厲害,大家都服氣的。成吉思汗的弟弟是否也這麼厲害,倒是值得期待一下。
眾多部落首領和千戶們連聲讚歎。
野鴨河上游的倒流灣,另一隊周軍哨騎在此等候著。帶隊的,便是受命遠哨的田雄。
這裡距離別勒古臺所在的位置只有十五里,就算蒙古人的阿勒斤赤不如當年,在此停留也過於危險。一行人等了小半個時辰,都有些急躁。
有騎士正打算提議先走,先前那隊被別勒古臺瞥見身影的周軍哨騎,從遠方策馬奔騰過來。
他們奔跑的地方,便是野鴨河東面的灘地,只有小叢灌木夾雜其中。嶽裡帖木兒畢竟不是本地人,對氣候不夠熟悉。秋冬時野鴨河的河面收縮,原本泥濘的灘地已經變得乾燥,馬匹騰踢著跑來的時候,揚起漫天沙塵。
田雄感覺有塵土灌進嘴裡了。他呸呸地吐了口唾沫,罵道:「就等你們了,趕緊的!趙瑄怎麼說?」
昨日他親自繞行到康里人騎隊的北面探察,不料正撞上急速南下的別勒古臺直屬兵力,差一點被他們圍攏起來屠盡。好在蒙古軍各部的運動態勢已經掌握分明,只消核對確認過,就能回程了。
他昨日脫身時廝殺了好幾場,右肩有處舊傷迸裂。雖換了兩次藥,鮮血還一點點地透過紗布往外滲,留下斑斑血跡。
但田雄全不理會。
時隔數年又重新走上危險的戰場,讓他亢奮異常,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傷痛一般。幾個護衛站在他身邊,臉上滿是欽佩。